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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斯年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本来只是一桩盗印字典的案子,几千册流在市面上,可说是证据确凿。郑律师代表被告,不知怎的却是叫她赢了。原告败诉之后又投告到律师公会,说她与主审推事勾结,左右判决。委员会做了一番调查,大约还是她丈夫那边的关系,可无根无据也只能算她本事。
    结果前两日又来一宗投告,原告被告系同业竞争,她开价两千元代表原告,捉到了被告的短处,将其告上法庭,占尽上风。若是到此为止,也无可厚非。结果被告眼看要赔款坐牢,拿出三千元来聘请她,她竟然也接了,又去把人保出来,原案撤销。事情不过就是银钱纠纷,但这同时代理原被告双方的做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影响太过恶劣。要是任由这样的行为发展,我看这律师公会也不要了,干脆改名叫妓女公会算了。不对不对,连妓女都不如!
    朱斯年一口气说下来,气得简直要大骂:就因为这件事,委员会决议开除她的会员资格,可这消息才刚传出去,南京就发话了。
    那结果怎么样?唐竞问,看朱律师面色,其实已经猜到大半。
    还能怎么样?只好输给他们咯,朱斯年果然道,语气难得的颓然,说是明日郑律师做东请吃饭,我只能多喊几个人叫她破费些,最好那两面通吃的五千块统统给她用掉。还有你,也务必跟着一起去,我怕我对着她会气死。
    唐竞闻言也是苦笑。想当初,吴予培是那样地期待有朝一日能在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法庭上辩护,如今距离这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两处临时法院已经正式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法院和第二法院,分别上诉至江苏省第三与第四高等法院。庭上的主审都是中国法官,用的也是中国的法律。这公堂分明已是中国人的公堂,可官司却还是打得像个笑话。
    第二天,唐竞陪着朱斯年去赴郑瑜律师的夜宴。
    长远不见,郑律师倒是一点都不见老,还是一身讲究的缎子旗袍,一张场面上的笑脸。桌上的菜色也着实丰盛,朱斯年果然喊了不少人来吃饭,除去律师公会委员会里那一些,还有好几个凑数的。
    其中竟然有张熟面孔,便是吴予培那位法政大学的同窗,陈佐鸣。唐竞朝陈律师点头致意,陈佐鸣也认得他,回了个笑脸,但那脸上敬而远之的态度,一点都不陌生。也是怪了,唐竞对这人的印象反而好起来。
    开席之后,朱斯年不肯跟郑瑜多废话,只当是朋友聚会,自顾自聊着。结果倒是郑瑜按耐不住,先说起那桩案子。
    我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释,说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关进去也是因为我,在里面吃了一场亏苦。后来他家里人出钱来请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实在问不过去。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来了?朱斯年笑问。
    是呀,郑瑜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有错,只是同业竞争,又不是杀人越货,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会接这案子,他也一样会出来的。
    唐竞在旁听着,简直哑口无言,回想从前此人就做过这种事,收了何世航的钱与周子兮谈话,转头又来告诉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两面通吃,起诉与应诉的都是她。若是真这样下去,律师的钱也是太好赚了。
    郑律师今年生意兴隆啊。他忍不住开口。
    郑瑜却丝毫不觉得这是在损她,自谦道:哎,也就做了三万多元的案子,同这里诸位前辈不好比,跟唐律师更是差远了,穆先生一年几千万的进账,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费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唐竞,朱斯年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你长远不去雪芳了,还记不记得沐仙?
    唐竞点头,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顿埋怨。朱律师继续。
    埋怨您什么?唐竞便也捧哏。
    朱斯年果然讲起故事来:我大约说过七月初七那天过去看她,可说完转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来了,她都找借口推脱掉,空等我一夜。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有钱不赚?结果被她狠狠捶了几下子,说既然答应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给三千还是五千,她都不赚那个钱。那一天我真是惭愧,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女人比我这个做律师的讲信用。
    唐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还要问:朱律师怎么突然想起这回事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这样,这里一搭那里一搭的,叫你们见笑了。
    一桌围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应,只当作没听见。郑瑜一张面孔变了又变,但终于还是没有发作。
    后来,又转到别的话题上。有人提起吴予培,说他表面上是自己请辞,其实却是上面要他走人,却没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实在不简单,新任公使一时接不下来,这才又在日内瓦耽搁了许久,协助交接。可旁边又有人说,这公使的职位不做也就不做了,凭他国民大律师名号,回来上海继续做律师,还怕没有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