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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哪一种讲法,唐竞听得出来,这一众同行对吴先生还是服气的,唯独只有陈佐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来好,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一时无人接口,气氛有些尴尬。唐竞听见这句话,却是深以为然。他其实已经接到吴予培从日内瓦发来的电报,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帮物色一处房子,再置备些简单家具。他一切照办,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同陈佐鸣想得一样。
    散了席,众人从饭店出来,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别。陈佐鸣对做人情兴致不高,对做东道的郑瑜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了出去。
    唐竞却是因为方才那句话,跟上去与这陈律师多聊了几句,当然也是关于吴予培。
    陈佐鸣得知吴先生返沪的船期,也说要去迎一迎,不禁又忆起两人在法政大学同窗的时候:当年同学年少,意气风发,总以为做律师就同书里说的一样匡扶正义,保障人权,协助司法之进行,巩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来,哪里有那么理想化
    话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朝那宴会厅里望了一眼,方才郑瑜在言语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亏,但此刻身边照样好几个人围着她谈笑风生,十分逢迎。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陈佐鸣一时感慨,说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读,从夜校念上来,三十多岁才做成律师,真是当作理想在追求,但这几年的执业生涯,可说是最好的,也可说是最坏的。
    怎么好?又怎么坏?唐竞问。
    银钱上最好,良心上最坏。陈佐鸣笑答,比如今天郑律师这种事,以后恐怕只会多,不会少。
    话说到此处,宴会厅里又有人出来,两人这才心照不宣闭了嘴,握手告别。
    转眼翻过年去,又是沪战纪念日。律师公会登报通告,号召所有会员停止办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议募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赈济难民。
    唐竞在这公会中一向就是边缘人物,直到在报纸上看见那则通告,才发现朱斯年已经不在委员之列。除了朱律师之外,原本那几个老人也被换去半数,新任委员中赫然就有郑瑜的名字。
    唐竞看着这名单,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这人向来懒散,又有几分名士做派,律师公会的职位也没有多少实质上的权利,本来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师的脾气,若是主动卸任让贤,一定得请客摆酒热闹一番,这次静悄悄地谁都没告诉,反倒叫人觉得其中有些别的缘故。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麦根路事务所拜访。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见他就知道是要问律师公会的职衔,索性先提了出来。
    委员会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请辞,所以你要是想开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师这样笑道。
    唐竞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莫不是为了郑律师那回事?
    朱斯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可知道如今特别市法院里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唐竞不懂。
    夫人电话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唐竞顾名思义,所谓夫人显然就是郑瑜了。这一向,连他也经常听见别人传说,郑律师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揽各种诉讼案件,风光无限。
    是有人难为您了?他问朱斯年。
    那倒没有,朱斯年看他面色,连忙笑着否认,只要有你在,他们尽管拿别人开刀,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听朱律师这么说,唐竞多少有些意外,从前是他仰仗师兄的指点,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要反过来了。
    那您为什么请辞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没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其实也没什么,朱律师笑答,只是如今这样的公堂,我越来越看不懂了。原以为会审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现在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
    唐竞点头,这样的念头,他早就有了。那您这是打算退了?他又问。其实,这位师兄年纪一把,钞票也早已经赚够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乐茶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但想到麦根路上再没有这样一间事务所,好叫他三不五时地走进来,Hypothetically speaking问上一两个问题,又多少有些失落。
    所幸,朱斯年听见他这么问却是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声我已经有了,钞票也不缺,只是这两年市面差,英国已经撑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国看样子也久不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银根奇紧。我这律师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债,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职、拍卖、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换了你们年轻一辈,也只是收钱做事,公事公办。可我是看着这些实业商人一点一滴做起来的,从小厂变成大厂,再从一家开到几家、十几家,一路举债扩张,一切从无到有。我同他们曾经一起年少得意,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要看着他们四处罗掘俱穷,奔告无门。要我袖手旁观,我实在不忍。所以,只要他们还在一日,这律师再难做,我也得做下去。
    唐竞从没见过朱斯年这样认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得劝了一句:您注意着身体,也别太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