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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其实我也很害怕。”
“害怕什麽”景曦渺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看相里若木,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害怕的意思,结果相里若木看著他笑了。他有点懊恼。
“很多事情,三个郡啊,一下子说破就破了。死了多少人,十万二十万都可能,我还不知道。我在边境待过很多年,那的人太惨了,朝廷强迫他们戍边不让他们内迁,男人们要轮流被参与戍边,庄稼都荒芜了,蛮子经常会来,尤其是我们内乱的时候,男人们被砍死,女人们被抢走。”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会觉得愧疚很多人,不单单是对你有这样的感觉,还有那些死了的人,还有我答应过要将蛮子打回北原的父亲。我也害怕,这次的事很明显是蛮子的战略试探,只是一个部落王的部队就打出了三个郡。如果蛮子们集结成部落联盟,那麽他几乎有可能推进到都城来。我害怕这个时候毓江王再趁乱造反,我们腹背受敌。我也怕怕你今天给我一个大难堪,说什麽都不亲政。”
“你已经把我逼到这儿了,我还能怎麽样呢”景曦渺扭开头。
相里若木低笑,“不过景曦渺还是不错的,有种”
景曦渺没听过那句话,不知道他说的什麽意思,抬起头看著他。小巧而精致美丽的脸上仰著,相里若木忍不住抚摸他的头顶,“如果有一天,战事突发,而军权我无法信任地交给别人,所以我必须要跟军队一起离开这里,那个时候,你敢不敢──临危授命。”
“如果有那一天,我就有总理一切的权力了。你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会把这个权力交还给你。”景曦渺看著他,“我会把你不断地派出去,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军队回到京城,威胁到我。你将一直在外边南征北战,一直到衰老,或者战死的时候。”
“那皇上能不能格外开恩,给臣一点赏赐。臣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皇上的封爵,甚至死後也不要皇上给的谥号。臣只想让画工每年画一幅你的画像,皇上只要将这个画像赏赐给臣,那就足够了。”相里若木的声音很轻,嗓音温厚,就像是抚慰人一般,或者也抚慰自己。
景曦渺忍著眼泪,因为太辛苦,所以呼吸的时候几乎要抽噎了。他不能问相里若木,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最爱我不但相里若木无法回答,而且,即使他回答爱,那他也无法完全信任。
就像相里若木不能问他,景曦渺,当我给了你权力後,你会不会背叛我一样,因为无论回答会还是不会,他都无法完全相信。因为以後的事,没有人能了解。後来的自己经常会背叛早年的那个自己,不是人善变,而是在那个时间里我是我,在另一个时间里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成为另一个我了。谁知道战争有多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在这个期间,景曦渺独自面对著权力、欲望、危险,也许最终会被权术倾轧榨干,攫取了他现在的灵魂,他也会疑神疑鬼,他也会先己後人,他也会想尽办法除掉相里若木来保全自己。谁知道呢
所以相里若木给了他一个最认命的回答,他愿意,也能够承担交出权力後的风险。但是景曦渺却无法在不确定爱的时候拥抱他。因为爱和权力,终究是不同的。
57
皇帝亲政了,一切却没有变化,然而一切都已变化。相里若木站在朝堂之上,仰望著宝座上的少年,沈默的少年努力地倾听朝臣之间的每次争辩,每条对策。偶尔四目相对,他略带点忧郁的眼神常常让相里若木忘记了下边要说的话。
又长了一岁的景曦渺还是那麽单薄瘦弱,他的眼神不再单纯,可是仍旧清澈,所以即使对上了相里若木的视线,他也不会移开。他就那样坐在上边,用他忧郁沈思的目光,一直看到相里若木的心里深处。
皇帝的玉玺是要经过皇帝的同意才会加盖的,但是景曦渺实际上仍旧没有发布过任何命令,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大臣们跟太尉商议出定论之後,再草拟成诏书的形式进呈给皇帝陛下。所不同的是,现在每一次商议,每一场争论,每一个决策,都在景曦渺的面前发生,朝堂之上的景曦渺不会多言,不会询问。他在迅速地学习。每一次廷议之後,相里若木都会留一会,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回答景曦渺的种种问题。才一年的时间,景曦渺的问题就越来越少了。他理解了他要统治的国土有多麽辽阔、复杂,他记得每个大臣的模样名字履历以及脾气秉性和私底下的姻亲关系同门关系同科关系。各地的物产地理军备,朝廷的赋税经济,周边民族的过去现在,他一点点吃透在心里。
当他的问题越来越少,相里若木便开始问他问题,为什麽那两个大臣会当庭吵架,这个条陈背後的意思是什麽今天地方的奏折上来了,哪个地方的官员有可能所言非实他的回答有时候很精妙,妙到相里若木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脸部的表情仍旧跟回答问题时一样紧绷,别开脸,给他一张冰冷的侧脸,同时收回手。相里若木会放开他,但是手却经常留恋地在他的肩头轻轻捏一捏。嘱咐一些好好吃饭,晚上读书不要太晚,提醒他该见哪一些官员之类的话,然後便会离开。
景曦渺的十六岁也已经快要过去了,他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他已经足够独立,甚至也在迅速地成熟。就像相里若木预想的那样,景曦渺总会变成这样一种形态,成熟内敛,聪明睿智,像成年人一样习惯权术倾轧,也像成年人一样冰冷。十五岁时感觉到的伤害会被之後五十年的成功抚平,甚至渐渐忘记。谁不是这样成年的呢只是相里若木也许是看他看得太久了,景曦渺三个字越发刻骨入髓,无论是朝堂上,还是书房里,他的每一次颦眉,每一次唇角隐约的笑意都揪著他的心,让他无法停止猜测,不是猜测景曦渺距离自己有多远,而是猜测他的心里好不好受,委屈了不曾
从前那个沈静如水的景曦渺渐渐变得忧郁,那个再沈默也不会吝惜开怀一笑的孩子已经不见了,眼神里的娇嗔,口角里的顽皮都不见了。但是现在这个景曦渺能够跟相里若木一起骑马,相里若木可以尽情的策马奔驰,他不记得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景曦渺可以一步不落地跟著他并驾齐驱。相里若木看著这个少年,不再用他的帮助,他自己也拉得开弓。
不是没有骄傲,尽管也许不会有人明白景曦渺对他来说到底是什麽,不会有人知道他会为了这个景姓的皇帝而感觉骄傲。他指给景曦渺一条路,景曦渺果然走的很好,这不是自己的希望吗但是,喝下一壶酒,心里空空落落。
景曦渺就在他身边,训练兵士调动军队的时候,景曦渺常常跟在他身边,虽然他是不会让他像自己一样在马背上一待就是一整天。
“太尉还没有娶亲的打算吗”景曦渺眺望著操练的兵士,他没有穿天子的明黄,黑色的裘皮大袄仍旧不能让他显得强壮起来,可是倒是有些像山顶上那些刚刚长成等待飞翔的小鹰。今天的景曦渺已经绝口不提爱了,连问他这话的时候,语气淡然得在旁人听起来也像是一场闲聊。
从景曦渺离开太尉府到现在,相里若木仍旧没有女人。他很忙,忙得连景曦渺都看在眼里,所以问题的答案,是两个人都知道的。
相里若木等待著下文。
“太尉该娶亲了。朕想,太尉,还是娶个公主吧。”景曦渺说。相里若木看著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没有任何回答。
景曦渺的意思,他明白。
皇帝亲政的时候就应该大婚,有君无後是违背天意的。文官在这一年里几次三番地上奏,请求皇帝册立皇後,最近已经愈演愈烈。相里若木在一年之前就有给景曦渺找个皇後的意思,景曦渺後来知道,但是他不愿意,相里若木也就没有逼他。而今景曦渺说了让他结婚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景曦渺已经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到了应该各自彻底撂开手的时候了。
相里若木没有想象中的放心,而是在太尉府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找来了月安,这个抚养景曦渺长大的宫女,如今已经是一品诰命,婚礼由她和两个长公主一起做主。景曦渺的皇後,宰相刘未的孙女最合适不过,她成了皇後,刘未那一干文官,更会对景曦渺死心塌地。
婚期很快,景曦渺一过完十七岁生日,就举行了大婚。皇帝的大婚上,相里若木滴酒未沾,他看著一身龙袍的景曦渺迎娶了他的第一个女人。大典上,景曦渺自始至终没有看相里若木一眼。其实这一年里,他们也没有一次私聊,没有一次在无公事的时候见面。心远了,情也就消了麽
相里若木已经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麽,想要什麽,可是不止一次梦见他在他怀里顽皮笑语,醒过来才发现有多思念。如果过了而立之年,仍旧不知道如何舍取的话,那该多可笑。可是舍掉了舍不得的,换回来的是什麽呢相里若木不知道这一年里自己睡过多少个囫囵觉,他把心思心血都花在军队上。没有什麽别的,多的志向了,只是不想後悔。他越来越不敢闲著,他不愿意去想如果舍掉了那孩子,最後也没能得到当初想要的,那会是怎麽样一种境地。
他要比以前还要操心劳力,如果不是景曦渺後来想看看军队的操练所以跟到军营来,那他见景曦渺的机会和时间都会越来越少。韩梦圭在为他筹措军饷粮草增加国库收入,被他逼得也是如此,日夜呕心沥血,比从前一年瘦了十多斤的光景。还有人戳著他的脊梁骨说他是太尉的走狗,盘剥贵族们的钱粮。甚至当著景曦渺的面这样说,景曦渺沈默著,甚至连相里若木也猜不透他到底对韩梦圭有几分信任。
可是他已经无暇他顾了,他必须完成当初的战略构想,将蛮子驱逐进北原,将最後一个藩国平定──然後剩下的,景曦渺会有足够的能力,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他日日夜夜地为了这个准备著,他不敢停下来,因为稍微有时间松懈下来,他几乎就要开始後悔,就会想要进宫,想要找个借口看一眼那里住著的那个人。
可是也终於走到了今天,那孩子已经大婚了,连新娘都是自己挑的。这个认知几乎要烧穿了他的胸膛,典礼已经结束了,他回到太尉府,脑子里全是景曦渺。
新娘好看麽月安说过是个绝色美女。他不会只为了联姻就给景曦渺找个丑婆娘。真是愚蠢,难道他希望景曦渺用那样温柔的眼光看著他的皇後,爱恋著她可是他不愿意委屈那孩子,也不愿意看他旁边站著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不愿意他去抱一个恶心的女人,生下不讨喜的孩子。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後悔了,他发现他其实心底里原来最想娇宠著他,有时候他就会这样突然後悔,有时候他会觉得什麽都不重要了,什麽都没有得到他更重要。这样的想法几乎要让他发疯,但是景曦渺高居宝座之上,双眼冰冷忧郁,提醒著他,一切已经过去了。
过了今夜,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相里若木长叹一声,忽然看见宫里上用的灯笼转了过来,相里若木惊觉地站起来迎出去,不会是宫里出事了吧。刘公公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见找著太尉才明显地放下心来,“太尉大人,皇上召您即刻进宫。”
“什麽”相里若木脑子里早就杂乱无章,想不出皇上要找他干什麽,“皇上找我做什麽今天也没有什麽军国大事,明天早朝再说罢。”忽然想起不可能是这些事,又著急了,“皇上有什麽事他身体不舒服了是不是这两天大典累著了”
刘公公屏退了左右,“太尉大人,皇上只有一句话让老奴捎过来,皇上说──我想你。”
相里若木猛吸一口气,似乎是惊住了。一瞬间,仿佛心脏被这句话绞得稀巴烂。他呆呆地站了一会,突然急跑了出去,骑上马,也顾不得传话的太监,自己直奔宫门而去。
远远看见皇帝的侍卫都在皇帝的寝宫外,没有在皇後宫,相里若木知道皇帝果然在这儿,急急忙忙冲进去,北方初春的寒夜里,削瘦的景曦渺就穿著单衣站在院子里,似乎在等他。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满眼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