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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当初英俊被陈三娘子请去酒馆后,阿弦心里还狐疑,陈三娘子敢情是疯了,竟请个瞎子当账房。只是疑惑虽有,却不便出口相问,因阿弦心里明白陈三娘子对英俊“别有居心”,只怕是被色所迷,神魂颠倒罢了。

    如今看袁恕己也发了疯,这显然不再能用“被色所迷”解释了。

    却也因如此,让阿弦见识到了,三娘子跟袁恕己都未发疯,相反,这两个人可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那日阿弦前往善堂探望小孩子们,无意中撞见一堆人挤在一间房的门口,探头探脑,不知在看什么好光景,只是每个人都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阿弦好奇心起,也凑过去:“看什么呢?”

    众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忙命噤声,一个相识的工匠低声道:“十八子不要叫嚷,英俊先生正在算账呢,最忌讳别人出声扰乱。”

    阿弦睁大双眼,忙凑上前去,从窗缝里往里看。

    正一个声音传出来:“新购大梁六根,每根一千五百三十文,共九千一百八十文。”

    又继续念道:“槅门扇十四对,每扇四百二十文,共五千八百八十文。”

    “所耗用砖石……”

    阿弦听了半晌,被那一连串的字数弄得眼前金星晃动,正浑浑噩噩不明所以,里头念诵声停下,报账已毕。

    就听英俊道:“之前供梁柱的共有三家木材行,分别是招县李记,桐县苏记,沈家,其中李家的报价最低,乃是一千零三十文,如今供货是谁?”

    旁边一人道:“是……本地的苏记。”

    英俊道:“价格多少?”

    “一千五百三十文。”

    “为何两家相差这许多,却偏选用苏记?”

    “因为李记的梁柱质量不如本地,且每根还要还要加运送费五十文,故而不划算。”

    英俊道:“是么?李记乃是招县老字号,因价廉物美,本城许多人家还往他们那取货用,如何这次为官府供应,反而用次品?”

    那人没想到英俊会知道这许多详细内情,心内发虚,一时支吾不上来。

    英俊淡淡说道:“除此之外,砖石的采购跟耗用项不对,重新去核对再算。这次就罢了,下次还有这样的纰漏,你就直接去跟刺史大人说。”

    那人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冷汗涔涔地答应着,卷起那册子跑了出来。

    门口众工匠见他惶然而出,一起起哄,有人笑道:“上次已经连接有两个自作聪明的,欺英俊先生看不见算不明,在账目上公然作假,谁知先生一听,也不用算,立刻指出数目不对……这帮人实在是蠢不可及,一次两次碰壁还不长记性,真当英俊先生眼睛看不见,心也不好使呢?”

    另一个人说道:“我看英俊先生眼睛虽不看见,心却比千万人的心更明白。简直神人一样,不然的话,为什么要那许多账房先生仔细算计才核对出来的数字,他一过耳就能察觉不对?就能即刻算出正确数目?”

    众人一起鼓掌喝彩:“神人,真神人也!”

    阿弦杂在人群中,震惊之余,忍不住也咧嘴笑起来。

    原来自打英俊来后,善堂里做工的,算账的,上上下下都甚是好奇,不知一个瞎子如何掌管账房大脉,谁知英俊并不用过目,只叫人念那记好的账簿,他静静坐着听——但凡是有数目错漏,材料损亏等等,他皆能点指要害。

    因此每次英俊来坐房“听”,善堂里的人都会跑来围观看热闹,每次都会满意而归。

    自此后,阿弦总算一颗心放在肚子里,原来陈三娘子并不只是贪图英俊的美色,这女子倒果然跟她自己吹的一样,的确是有几分慧眼的。

    又过几日,阿弦又渐渐风闻,每次英俊在善堂里开讲,不但是善堂的孩童们听课,甚至一些外头的小学生们也会蜂拥而至。

    到最后,不仅是小学生,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学究也闻风而至。

    阿弦有一次偷偷来听过,虽然英俊说的那些,她似懂非懂,然而看着他高高地坐在案几之后,宛若古君子一般,沉声诵读,声如玉石琳琅,再配合美文美篇,似有无形的天籁韵律,比歌钟唱舞还赏心悦目呢。

    怪道那许多人都为之如痴如醉。

    入秋的时候,垣县往府衙送了一份公文来。

    袁恕己看过之后,往桌上狠狠一丢:“我治下的地方,竟还会发生这种灭门惨案,实在是……”牙咬的咯咯作响。

    阿弦正侍立旁边,闻言也吃了一惊:“灭门?”

    若说先前战事未停之前,发生这种事倒也罢了,或得罪了马贼,或死于战乱,如今太平盛世,且豳州各县地都也知道新刺史是个雷霆手段之人,如此上行下效,民风也渐渐安良,连罪案都发生的少了。

    冷不丁冒出这种灭门案,实在是叫人震惊。

    袁恕己想了想,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样不知死活。”当即吩咐阿弦道:“明儿一早你随我一块,亲往垣城走一遭。”

    阿弦震惊:“我也去?”

    袁恕己道:“你是我身边第一能干的,当然要同去。”他不由分说,阿弦想一想,无言以对。

    这日晚间,阿弦把明日要出差之事说了,道:“大人的意思,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去垣城又路远,来来回回再加上办案,我算计最早也要半个月呢。”口吻里透出苦恼之意。

    老朱头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不成,你跟大人商议商议,不能去。”

    两个人相依为命,从养着阿弦开始,从不曾分开两日以上,这下陡然要十天半月的不见,老朱头惶恐不安。

    阿弦道:“伯伯,你放心,这次是灭门案,才要我跟着大人一块儿去的,好歹有个照应。且有大人跟我一起,不至于有事,好歹也还只是在本州之内。”

    老朱头张了张口:“我这心里不踏实,找个借口不去了吧。”

    他回过头看英俊:“英俊你也说句话呢?”

    两人一起看向英俊,等了片刻,英俊道:“袁大人已经开口,这会儿再辞了,以后阿弦在府衙里不好立足了。”

    老朱头皱皱眉,见他不站在自己这边儿,略觉失望。因老朱头觉着倘若英俊出口相劝,阿弦一定会改变主意留下。

    果然,得英俊如此说,阿弦有些放心,又劝说:“伯伯,我又不是去长安,而且有大人在,怕什么,我会竭尽全力帮大人查明这案子,然后飞快回来看阿叔跟您的,我还跟高建说过,我不在的时候让他多照应着。”

    老朱头看着她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已经知道她的心意。

    阿弦虽然从小儿跟着他,但到底是个正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之前从来不曾出过桐县,但如今,招县,沧城等皆都去过了,如今更要去垣城……眼界是越来越宽广了。

    老朱头想着她说的“我又不是去长安”,心没来由地噗通噗通乱跳,真的不会去长安吗?如今去的地方渐渐多了,这孩子的性情比先前也活泛多了,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去见识见识外头更广阔的天地世界?

    这一夜,西屋里并未再如之前一样,传出老朱头沉稳的鼾声。

    次日天不亮,老朱头起身,烙了几个芝麻油饼。等阿弦起身之后,老朱头已经在门口坐了半天了,神情沉重,仿佛一夜的秋霜都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他拧着眉头将包袱递给阿弦,叮嘱说:“这里头有两个是肉饼,三个是糖饼,其他的都是芝麻盐饼子,今儿路上把肉饼吃了,幸而天冷了,其他的还不容易坏,你带在身上,别饿着自己。”

    阿弦道:“伯伯,怎么好像我要去很久一样。”

    老朱头看着她的笑,忽然没来由鼻酸:“傻孩子,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也担着点儿不行吗?”

    阿弦想了会儿,道:“我不认得什么母亲父亲,只认得伯伯。”停了停,又看向东边窗户,“还有阿叔。”

    老朱头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好,知道你的心。你若是体谅我跟你英俊叔,那就多照料着自个儿,好好地快点儿回来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阿弦道:“知道啦。”走到东窗底下:“阿叔,我去啦。”

    隔着窗户,英俊答道:“万事留心,如你伯伯所说,照料好自个儿。”

    阿弦将出门之时,玄影跑过来,似要跟着她一起,阿弦在他的狗嘴上推了一把:“今儿我可不是去府衙了,要出一趟远门儿,你在家好好替我看着伯伯跟阿叔。”

    玄影自顾自往前跟了一步,阿弦俯身揉揉他的双耳:“听话。”把门带上,自己跳了出去。

    身后玄影低鸣了两声,用前爪把门扒开,从门缝里挤出来,飞奔跟着阿弦去了。

    老朱头赶出来的时候,他早已经跑的无影无踪,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才回来,正老朱头开摊儿,见玄影跑来趴在桌子底下,身上冒一层土灰,他便又是心酸又笑:“你是追那孩子去了?到底又被撵回来了是不是?你就跟我一块儿在这里等她回来就是了。”捡了个饼子放在玄影面前,玄影闻了闻,竟没吃。

    老朱头本还要念叨他几句,转念一想,却只是笑了笑。

    从桐县往垣城,至少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到,自打阿弦去后,老朱头天天算计,有时候对玄影说,有时候对英俊说,说阿弦走到哪里了,会在哪儿过夜,是不是会适应这一路奔波等等。

    三天后,垣城有人带信回来,说是刺史一行人已经顺利抵达。

    老朱头听了,心里吊着的那块儿石头才好歹放平了些。

    这天黄昏,秋风飒飒,因阿弦不在,老朱头也懒懒地,加上路上行人稀少,于是天才擦黑就要收摊。

    正转身收拾锅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老朱头只当是食客上门,便头也不回地笑说:“东西都已经卖完了,真对不住……”

    身后来者道:“谁能想到,昔日风光一时的大内妙手,今日竟沦落在这冷僻乡野里苟且谋生呢。”

    脸上的笑像是碎裂的冰,陡然消散,老朱头攥紧手中的木勺,想回身,却几乎不能动!

    第68章 鸢庄

    秋风里好像多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老朱头握着木勺的手有些发抖。

    嘴角抽搐了两下, 老朱头终于回过身,满面已换上柔软的笑意:“我当是谁呢, 原来是苏老将军,您这会儿是来吃东西?真是不凑巧的很。”

    巷子中间, 是苏柄临巍然而立,他身着便服, 头上戴着青黑色的幞头帽子,手中握着一条马鞭,双眼正如盯着猎物般看准老朱头。

    苏柄临不答,老朱头又笑道:“可是您方才在说什么来着?我一时没听清,唉,这人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听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马鞭在手掌心轻轻敲了一下,苏柄临走上前来:“不错, 人老了, 耳聋眼瞎,我亦如此,就连治下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都不知道。”

    老朱头垂了眼皮,仍是含笑:“您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 多半是高人高语,小人不过卑微俗辈,不明白也是有的。不过我着急收摊子,老将军若是想吃汤面, 不如且明儿……”

    不等老朱头说完,苏柄临道:“后宫可无三千佳丽,却不可一日无朱妙手。”

    老朱头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僵硬,像是在寒风凛冽中将要凝水成冰。

    苏柄临看向他,望着那很不起眼的一张脸:“昔日太宗在时,我有幸奉召入宫,这是太宗当着我们一干大臣的面儿说的。”

    老朱头垂着手,深深低头。

    苏柄临打量这食摊上简陋的家伙什,复道:“当初我还心生鄙夷,心想不过是个会做菜懂逢迎的宦人而已。谁知,那一场酒宴,却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人。有同感的绝非我一人而已。”

    老朱头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两只手压在一起,不安而惶然地抓紧了些,却又松开。

    苏柄临却若有所思地笑笑,点头道:“老子曾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然而在我看来,朱御厨的手法,却是烹小鲜有治大国的风范。这大概就是业之臻者,不管是何等身份之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卑贱的宦奴,能有那种出神入化的烹饪手段,他便是其中王者,就如同太宗是帝皇之中的王者,而我自诩领兵带将,所向披靡……业之臻者,都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老朱头局促的脸色渐渐地缓和,听到最后,整个人已经放松下来,肩头一垂,肩胛略宽。

    他却仍是不看苏柄临,只是用那种沙哑的声音低笑道:“老将军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苏柄临道:“我生平只有在皇宫内才吃过那种令人铭之不忘的味道,十几年再未有机缘,听说太宗龙驭归天后,朱妙手仍旧侍奉当今圣上,却在十三年前离奇失踪,众人都说他因哀悼太宗过甚,又因年纪颇大,必然是哀伤而亡了。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我竟在您的摊子上又重新吃到了那种味道。”

    老朱头笑道:“哟,那这可真是我的荣幸了,谁能想到我做的这些不上台面的清粥杂菜,居然能赶得上当年的宫内御厨呢?只怕是老将军哄我开心的。”

    苏柄临道:“是,你是该开心,等你回到长安后,重新掌管御厨,只怕会更开心。”

    老朱头笑容一敛,正色道:“我一个平头百姓,什么都不懂,去长安做什么?何况我在桐县呆的好好的,又是这把年纪了,若还硬要背井离乡的,只怕要倒在路上喽。”

    苏柄临道:“你仍不承认你就是朱妙手?”

    老朱头茫然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么个人,既然您说他姓朱,又说我做的饭菜有几分他的意思,那兴许……我们之间也有些亲戚相关?”

    苏柄临望着他狡黠的神情,道:“你虽然不认,但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你回到长安,真伪立刻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