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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老朱头摇头笑道:“苏将军,您可务必饶了我,我这把骨头着实经不起颠簸了。”

    苏柄临道:“是经不起颠簸?还是长安有让你惧怕的事……或者人?所以你才离开宫中,远遁于这偏僻边陲地方?”

    老朱头道:“我当真不知道苏将军在说什么,我该回家去了。”复着手收拾东西。

    苏柄临忽然语气一变:“那孩子如今并不在桐县,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老朱头正转过身,苏柄临喟叹道:“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当年你从宫中失踪的时候,正是宫内外沸沸扬扬传说皇后杀死武昭仪孩子的时候,唉,如果那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十三岁了。”

    老朱头脚下一个踉跄,仿佛整个天地的声响都从耳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无章的嗡嗡然,他勉强踏前一步,想去取那锅灶,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柄临看着他脚步蹒跚,身影摇晃,沉声又道:“说起来,跟你相依为命的那孩子……叫阿弦的,那若非是个男孩儿,我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当初死的不明不白的小公主……”

    老朱头背对着他,双手握着那面锅,手却抖若风中秋叶,听到最后一句,忍无可忍:“住口!”

    手中的锅子坠下,“铛”地一声,兀自在灶上打转。

    苏柄临缓步走到跟前,将那转动的锅子压住:“怎么,终于戳到你的痛脚了?”

    两个同是年纪古稀的老者,身份天差地远,各怀不可告人的隐秘,就在这秋风萧瑟的黄昏,对峙而立。

    苏柄临道:“你总该知道,我有数不清的法子让你承认……”

    老朱头看清他坚决的神情,仰头一笑:“好!”

    这一笑,老朱头浑身的气势便俨然变了,他道:“你想让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御厨,可以,我认就是了。我离开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是厌倦了宫内那朝生暮死的生活,所以才隐姓埋名离开了。你既然知道我,那总也该听说,当初太宗在的时候,曾下了一道旨意,太宗特许我可以随意离宫而不必向任何人请示,难道谁敢因此而拿我的错么?”

    这一刻,原本卑微怯懦的老朱头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于太宗李世民面前红极一时的大内御厨,曾得皇帝亲口称赞的天下无双的“朱妙手”。

    就算是在叱咤风云一世赫赫有名的苏柄临面前,气势也丝毫不逊。

    苏柄临笑笑:“没有人敢拿你的错。”

    老朱头自知已经失态,要回头也来不及了,索性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远离长安,就是不想昔日的是非再来侵扰,当初……该死的已经死了,苟活的人……如我,将军何不就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残生?老将军如果当真记挂当初宫内那一场酒宴,劳烦看在曾经共同侍奉过太宗皇帝的面上,也放过我。”

    老朱头说到这里,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继而双膝:“我在此给您磕头、谢您的大恩了。”

    不等他跪地,手肘被苏柄临握住,后者手上微微用力,老朱头只觉着手臂如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竟再也跪不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望着苏柄临问。

    老将军道:“我只要知道一件事。”

    两位老者的目光相对,苏柄临虽然还未出口,老朱头又如何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

    苏柄临道:“我还没有问。”

    老朱头道:“你不必问了,不是就是不是。我已经说过,该死的已经死了!”

    苏柄临深深地双眼里是凝重的疑虑。

    老朱头将手肘抽回来,举手道:“我可以向天起誓,你想问的那个孩子,早已经死了!若有半句虚言,现在就让老天爷降一道雷把我劈了!”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又有难以掩藏的愤然怒意,令人无法怀疑。

    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同黄昏一起从天际蔓延微涌。

    苏柄临皱皱眉,抬头看向那变幻莫测的天色。

    豳州,垣县。

    “阿嚏!”浑身一个激灵,吓得阿弦忙左顾右盼,但目之所及,并无任何异样。

    她举手揉揉鼻子:“是谁在念叨我么?会不会是伯伯想我了,还是英俊叔也想我了?”

    对阿弦而言,第一次出远门,最初是惶惑不安,渐渐地便如又见识到了新世界般好奇而高兴,但到终于抵达了垣县,在县驿安顿之后,原先那兴奋早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尤其是想到家里老朱头,玄影,英俊后……心里有些抓挠,忽地后悔就离开了他们。

    幸而袁恕己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多愁善感。

    众人在驿馆稍事安顿,县官便来备述前情,又带着往事发的钱家,亲自侦看现场。

    袁恕己扫了一眼:“小弦子呢?”

    话音才落,就见阿弦从门内晃了出来:“大人,我在这儿。”

    袁恕己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举手给她撩了撩:“怎么也不梳洗?”

    袁恕己倒也体恤阿弦年轻身弱,之前又不惯骑马,所以路上特给她准备了一辆马车,预备累了便入内歇息。

    就算如此,阿弦连着颠簸了一整日,早出晚歇,外加“思乡”,整个人略显憔悴。

    阿弦揉了揉眼,方才她进门后便躺在床上,本想趁机歇会儿,可身子仍如在马上或者车上,颠颠簸簸,耳畔都是车轱辘转动跟马蹄奔腾的声响。

    “没来得及。”她随便举手把头发往后面拢了拢,“很难看吗?”

    袁恕己见她懵懵懂懂,因困倦之故那原本清澈的眼神里也似蒙了一层雾,又因为往后拢头发,小小地脸微微扬起,露出下面细而白的脖颈,看着竟……

    这瞬间,袁恕己竟莫名想起在桐县落雨那黄昏,他才从车上下来,正看见英俊背着阿弦,她歪头笑语,两个人何等亲密。

    咳嗽了声,袁恕己哼道:“不,这样儿就挺好的,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其实在转身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已经很好看了,再若熟悉打扮,那还了得。

    众人出了驿馆,沿街骑马往城外去。

    原来这钱家居住在城郊的鸢庄之上,距离县城不远,三里之遥而已,案发当夜,守城士兵远远地看见鸢庄上火光冲天,还只当钱家的人不留神失火,只是本朝律例,入夜后不管如何都不能擅自打开城门,尤其是这些僻远之地,要随时提防异族跟马贼等在外作乱。

    因此士兵们只远远地张望,一边议论这鸢庄的人如何这样粗心大意,火烧了半夜才停。

    次日天还不亮,就有人来敲门报官,众人这才知道,鸢庄昨夜非但失火,更且烧死了包括钱员外在内的上下十三口人,除了钱员外跟夫人,其母,其子其媳,还有八名下人,尽数死于非命。

    垣县的石县令闻听,大惊失色,魂不附体,忙亲自带人前往查看端倪,谁知一看不打紧,仵作查验,十三名死者身上都有兵器伤,竟是被人先杀死后再放火毁尸灭迹的。

    垣县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在整个豳州里也算是极小的地方了,因为处于豳州的中心,远离边境,先前的战事跟马贼、吐蕃等等都侵扰不到,民风淳朴,治下安泰,连寻常的殴斗案子都极少发生,更从来不曾出过这样如此的恶性血案。

    石县令毛骨悚然,不敢怠慢,亦明白此案并不是自己能决断的,当即便发一封紧急公文往府衙求助。

    一路出城,阿弦打起精神来,跟在袁恕己身后,随着众人且走且看,却见当真是“十里不同风”,这垣县虽也属于豳州,但民土风情同桐县又大为不一样,比如屋舍建筑,行人口音,各自新鲜。

    往鸢庄的路上,两侧有许多垂柳,只因秋季,黄色的细叶落了一地,跟黄叶混杂在一起的,还有一枚枚白色的纸钱,以及些灰黑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空气里也有种古怪的气味,。

    石县令察觉大家的异样,道:“这就是鸢庄烧毁后,随风散出来的那些灰烬等物。”

    众人骇然,石县令又指着前方道:“刺史大人且看,那就是鸢庄。”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悲愤哀恸。

    大家抬头看去,却见在垂柳路的尽头,赫然出现一座庄园,只可惜已经面目全非,原本巍峨的建筑被烧的只剩下了黑色的屋架,孤零零地仿佛是个死不瞑目的幽灵,矗立在正前方,凝视着每个前来凭吊的人。

    袁恕己看了一眼,震惊之余,忙回头看阿弦,却见她跟在队伍的最后方,袁恕己道:“小弦子,你过来。”

    阿弦也正被鸢庄现在的惨状惊呆了,猛然听见袁恕己召唤,才打马往前,众人也纷纷地主动避退,给她让路。

    阿弦道:“大人,有什么事?”

    袁恕己道:“没什么,你别一个人落单,跟着我。”

    阿弦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特意叫自己过来的用心良苦,便道:“多谢大人。”

    袁恕己瞥她一眼,并不言语。

    这会儿石县令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先生,也算是我们垣县的首富之一,城内有好些他的铺子,只因他嫌城内的地方逼仄不敞亮,便来城郊建了这鸢庄。您别看他是名商贩出身,实则是个很有见地胸怀的人,之前鸢庄在的时候,可是本地的一景,建的着实是好,宛若世外桃源,人人称羡……”

    这“鸢庄”顾名思义,听来就是个极美的地方,如今听县令说起,随行之人尽生向往之心,然而……

    石县令的声音低了下去:“哪里想到,一把火,万事俱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贼徒如此逞凶!”

    袁恕己看他眼睛都红了,心想:“这县令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阿弦听到这里,便问道:“石大人,钱先生既然是个生意人,是不是曾跟什么人结仇?这种凶杀方式,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石县令摇头:“钱先生虽是商贩,却从不是个斤斤计较心胸狭窄之人,反而很是豁达,乐善好施……非是我夸大其词,这县内几乎每个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所以无人不喜欢他,只会当他是活菩萨般供着,又哪里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更以至于用这种狠毒手法残害?简直非人所为。”

    说话间,一行人来至了鸢庄门前,却见院子外有许多人影走动,地上更有许多没烧完的纸钱,随风滚动飘扬。

    袁恕己看着空中飘过的灰烬,又看有人跪地哀哭,便问道:“钱家已经被灭门,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是他的亲戚?”

    石县令摇头:“这些人都是曾受过钱先生恩惠的,见他遭遇不幸,便来表一表心意。”

    正有两人烧完了纸钱起身,面带哀戚离去,口中兀自喃喃道:“可怜……”

    袁恕己叹道:“这钱先生倒果然是个好人,所以才被这许多人悼念。”忽地冷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鸢庄的大门并未被完全烧毁,只是里头被火烤的有些变了色,县令跟几个本地衙差在前开路,引着袁恕己等入内。

    阿弦紧跟袁恕己身边,同他一块儿往内。

    谁知才一进门,眼前陡然变了天,原本青天白日,翻做了黑灯夜火,阿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面前有个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还未问完,一道锋利的刀刃当头劈下。

    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地。

    就在刀锋砍死那人之时,阿弦举手欲挡,整个人也随着往后踉跄出去,眼看将要跌倒,却被人及时一把拉住。

    “小弦子!”幸而袁恕己早有防备,身手利落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腰间一抱。

    阿弦站稳身形,仓皇地定睛再看,却见周围是府衙的人跟县衙众人,一双双眼睛都在诧异地看着她。

    陡然间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方才那刀光血影,俨然不存。

    对上袁恕己有些担忧的目光,阿弦抚了抚胸口:“大人,我、我没事。”

    石县令因见阿弦生得柔弱,如今又举止奇异,便道:“这位小兄弟若是身子不适,可以先行回去歇息。”原来他私下里跟钱先生相交甚好,所以鸢庄出事,痛彻心扉。

    县令破案心切,好不容易请了刺史大人亲临,可先前在驿馆里,众人都到齐了,只有阿弦一个姗姗露面,且看着很不顶用。

    垣县跟桐县毕竟隔着远,十八子的名头在本地并不响亮,县令也不知她就是十八子,故而心里不乐,不知道袁恕己奔波来此还带着这样一个孩子是何意思。

    阿弦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摇了摇头。

    石县令瞥她一眼,回身指着前头厅中道:“听周围的村民说,失火当夜他们来相救,大门是紧闭的,他们拼力撞开,院子里并没什么人,那时候前头堂中已经着火,偏偏风大,要救也已经晚了。”他平复了一下激愤的心情,“第二天我们的人赶到,才在厅内发现了尸首……”

    袁恕己正要进厅内查看,阿弦道:“在哪里发现了尸首?”

    石县令皱眉道:“前头厅内。”才要引着众人前去,阿弦道:“不是,第一具尸首应该是在这里。”她指着方才自己后退之时踩到的地方。

    县令一愣,旋即道:“胡说!”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不言语,左永溟会意,走到跟前儿细细查看了一番,道:“这里好似有残留的血迹。”

    跟随的仵作也忙上前细查——因为当天晚上村民们闻讯赶来,提水的提水,奔逃的奔逃,将这地方踩践的面目全非,泥水翻腾,把血渍也都翻搅的看不清了。

    正在县令不耐烦的时候,仵作捻着手中一把地上的泥土,看其色嗅其气,道:“没有错,这土的确被血染过。”

    袁恕己点头,不置可否,只对县令道:“请继续。”

    县令本要说话,见他如此,只得闷闷地转身往内。

    他指着屋内,要说话,却满面悲痛之色,县令扭头退到一边儿,只示意身边跟随的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