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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她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问。

    “没事!医生说宝宝一切都好。”

    这是谁写的?他要干什么?我一个下人,他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你怎么啦?芳姑?”银娣关切地看着她。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她过去曾是身材强壮的粗使女佣,可现在,她只要稍有些事,就会觉得心慌气短,浑身乏力。

    “没什么,年纪大了……”

    她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同时摸索着回到她之前坐过的长椅上重新坐下。

    这是恶作剧吗?到底是谁?还有谁知道这些事?她心惊胆颤地问自己。

    中午十二点,红磨坊西餐厅,阿泰正焦急地等着他的妹妹。

    梅琳虽然常常迟到,但关于吃的邀请,她从来没有爽过约。两个小时前,他打电话到家政老师家,请那里的娘姨转告梅琳,他中午会在红磨坊西餐厅等她。

    他相信他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请这个苏州娘姨带话,过去,她每次都能把他的话带到,这次应该也会不例外。但现在,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希云!半小时了,梅琳却仍未现身。他又等了五分钟,西餐厅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一看,是梅琳和希云。进门之后,梅琳径直朝他冲了过来。

    “饿死我了!”她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回头向表姐招手,“快点,”周希云提着蓝布包,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希云是大姑夏春荣的女儿,说实话,母女两人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丝毫相像之处。大姑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听说她二十岁就长皱纹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她眼角、额头的皱纹的确深得像刀刻上去一般,她又总在脸上扑满白粉,试图遮掩。外加她的个子比父亲还高,肩宽膀阔,从背后看,有时候会让人误会她是个男人,所以佣人们在背后给她取了个绰号——“粉墙”。

    而女儿希云呢?典型的美人。气质优雅、温柔大方,据说还是圣玛丽亚女校的校花。无论希云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就像现在,西餐馆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他相信,如果她再刻意打扮一下,容貌风姿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明星。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他问道。

    “先来杯咖啡吧,哥哥。”梅琳嚷道。

    “我已经点好了,只不过没想到希云也会来。”他招手叫来了侍应,“再来一份罗宋大餐。”

    “不,我只要咖啡和面包就行了。”希云道,“一会儿我还得回去。”

    “回去?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梅琳问道。

    “我,我还有事……”

    希云回答得吞吞吐吐。

    “啊,看来有男朋友了。”他打趣道。

    希云胀红了脸。

    “你胡说什么呀。我只是答应张嬷嬷要把事情做完!”

    “你们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他又引出了之前的话题。

    “你问她吧。”希云朝梅琳努努嘴。

    梅琳从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哥哥。

    “我上完课,在包里发现了这个。所以,我马上让他们开车送我去修道院,我好像听希云说,她今天会去那里。——对了,你今天去那儿干吗?”她问希云。

    “有个病人,我每天要念书给她听。她已经八十岁了。”

    希云是虔诚的基督徒。上学之余,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修道院的救济会里。有时候跟她说话,你会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你会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阿泰想,如果她知道我今天偷了父亲的烟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八十岁!你可真有耐心!”梅琳大声道,又催促道,“哥,快点看那个!”

    阿泰展开那张纸,禁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纸上居然写着:“周子安你作恶多端,今天就拿你的女儿开刀!”

    “我看到它之后,什么都没想,马上就赶到了修道院,结果你知道怎么着,她好好的在那里,正在给人擦屁股呢!”梅琳道。

    “我以为你去给人家念书了呢!”

    希云意识到他们在揶揄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是,是张修女,她七十八岁了……”

    她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她去年摔了一跤,骨头断了,一直没好,她是上帝最忠实的仆人,她教了我很多东西……”

    她看看表哥,又看看表妹,发现她面前两个人正在朝她笑,便马上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这需要报巡捕房吗?”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梅琳道。

    “可这毕竟是威胁……”

    “我看这可能是个玩笑——安娜。”安娜是希云的英文名,但他每次念出这个名字时,都觉得很好笑,“上面说拿你开刀,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我看写这张字条的人,就是为了吓唬你或者她。”他指指梅琳。

    “为什么要吓唬我们?”梅琳道。

    “我怎么会知道?”他朝希云看,“如果你想报巡捕房的话,也可以,不过,如果他们看见你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恐怕不会把这当一回事。”

    “你说的对。”希云有些泄气。

    “你可以告诉你父亲和我父亲。”

    “可是,就像你说的,如果看见我好好的,我父亲和舅舅也不会当真。”

    他笑笑,表示赞同。

    “要不找个人来偷偷调查怎么样?”梅琳道。

    “偷偷调查?找谁?”

    梅琳拍拍她的大胸脯:“me.”

    “你?”

    “你就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呢,我会暗中观察。倒要看看谁会对你下毒手。”梅琳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希云明显不太相信她的表姐能完成这个任务。

    “但是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怎么观察啊?”

    “这肯定是家里人干的,当然能观察到!”

    希云茫然地看着她。

    “家里的人?谁会做这种事?”

    “当然。你别忘了,我跟你住在一栋楼里。这东西是放在我包里的,而昨天这个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里面还没有这东西呢。昨天是周末,不上学,所以说,一定是家里的某个人放了这张条子在里面……”

    阿泰马上声明,“这事跟我没关系。”

    “那会是谁?”

    “一定是有机会把纸条放进我书包的人。我回头好好查一查。”梅琳说。

    2.不速之客

    阿泰发现章焱一直在偷看希云。这也难怪,今天的希云穿着白色西洋裙,看起来端庄又时髦,相比之下,梅琳的红旗袍就显得土气了。不过,幸运的是,今晚当选最土气奖的不是她,而是从南京来的姑婆。

    阿泰看见姑婆时,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想到,父亲的姑姑竟然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而且还非常漂亮,跟希云那种清纯无邪的女学生气质不同,姑婆自有一种令人遐想的风韵,就好像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嫁作人妇的女孩,虽然也年轻,虽然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但她经历过的事还是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痕迹。

    不过,这姑婆的穿着真是不敢恭维。一对绣花布鞋上居然有两只鸳鸯,而那件大袖子短襟旗袍上,竟然还绣了两只松鹤。阿泰记得他祖母过去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短襟旗袍,那是祖母七十大寿时专门请人定做的,她说以后要穿着它进棺材,后来,那件衣服真的跟她一起入了土。可现在,年轻姑婆的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寿衣”,真叫人啼笑皆非。她是不懂打扮还是没别的衣服穿?

    姑婆发现他在打量她,朝他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来,他正在评判她的穿着,不过看她如此泰然自若,他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在故意扮老?

    “您在南京开当铺?”梅琳开始跟姑婆搭讪。今天,她对姑婆的好奇远远盖过了她对未婚夫章焱的关注。

    “当铺是我父亲开的,现在转手了。”姑婆答道。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不过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有人跟她说话。

    “姑姑,你说话好像没有南京口音。”父亲的小老婆,他的二妈王银娣开腔了。

    她跟梅琳一样,自从看见姑婆后,就把什么都忘了,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这位年轻的长辈。

    “那是因为她父亲一直在跟她说上海话。她母亲也是上海人。——对不对,姑姑?”父亲问道。

    姑婆笑着点头,“我母亲十三岁才去的南京。”

    “都是上海人,为什么会去南京开当铺?”梅琳又接过了之前的话茬。

    姑婆好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笑道:“梅琳,要说清楚这些,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别问那么多了,让姑婆好好吃饭——子安怎么还没回来?”

    最后那句父亲问的是他大姑。

    大姑夏春荣抬眼瞄了一眼餐厅角落的落地大钟。现在是晚上七点过一点。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父亲又问。

    大姑有些烦躁,她站起身:“谁知道啊!可能是公司事情多吧。我再去打个电话问一下,有什么破事!磨蹭到现在!真是的!”

    大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饭厅。

    “我们别管她,来……”

    父亲举起了酒杯。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举起了酒杯。

    “来,祝大家身体健康!诸事顺利!”父亲高声道。

    所有人都大声回应:“身体健康!诸事顺利!”

    二妈王银娣放下酒杯后,再问姑婆:“姑姑,你今年几岁?我看你好像跟梅琳希云她们差不多大。”

    “虚岁二十一。”

    “好年轻。让我们叫你姑姑,我觉得好别扭!”二妈笑道,“可以叫你名字吗?”

    “银娣!”母亲喝道。

    二妈吐吐舌头。

    “姐姐,你叫她姑姑不觉得别扭?”

    母亲白了二妈一眼:“没规矩!”

    “姑姑,那你有没有定过亲?”二妈笑着地问。

    姑婆露出尴尬的神情,摇摇头。

    “哎哟,老爷,”二妈嚷开了,“看来除了梅琳和希云,你又有一个人要操心了!”

    有时候,他觉得二妈的智商还不如梅琳。这也难怪,王家原来是开烟纸店的,她没上过学。当初母亲偶然路过那家店,替父亲买了包烟。银娣一身小短袄,笑眯眯地坐在柜台里面,母亲一眼就看上了她。随即就跟父亲商量讨她回来做妾。

    有个年轻貌美又丰满的小妾谁会不喜欢?父亲当然求之不得。一个月后,王银娣就进了门。那时候,她十八岁,唯一会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阿泰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亲自把一个小妾迎进门。都说女人爱吃醋,可这一点在母亲身上,他半点也没看见。为此,大姑不知当面讥讽过母亲几次。

    “还是银娣细心,”父亲笑道,“如果姑姑不介意,我也帮姑姑留意一下?”每次银娣说了什么傻话,父亲不是听之任之,就是推波助澜。

    姑婆只是微笑,“我想还是先等安定下来再说。”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二妈又问。

    姑婆哥哥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听芳姑说,这位大少爷进屋没多久,就出门溜达去了。眼下也不知道他逛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