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 上第94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 上 作者:欲望社
商奴,恐怕还不如咱们这些人家给闺女备的嫁妆多呢。”
“说的是,依我看啊,这老爷子到底还是为了给本家留根香火,才留那一大份子给那家,那闺女便是个搭头,卢智是个好的,名声好不说,好像还被皇上看重过,若是明年科举有个好着落……”
“呵呵,二嫂,我瞧你是相中这孩子了,你娘家是有不少小姐尚未婚配吧,若是心思,可得趁早了。”
“瞧你说的,人家现在到底是本家的大少爷,又是京里有名的少年人物,我那几个侄女可配不上。”
“等这桩白事了了,他可就不是了,你还是尽早打算吧,免得人家真在科举后……”
隔着一道屏风,这临近的三两妇人窃窃私语只是若干之一,遗玉只当是笑谈听了,缝好了一边侧腰,要换另一处时,却被人从外头喊了一声:
“小玉,小玉在里头吗?”
“我在。”听是卢荣和的声音,遗玉应着声,将手里东西放下,绕出屏风便见站在门口的他冲她抬手,她便移到走廊上同他说话。
“这是方才实际寺送来的符,需得孙辈今晚在房后燃尽才成,”卢荣和把手里的一小叠纸张并着火折给她,“书晴不知跑哪去了,你拿着这个,去院后头你祖父那间房下面烧了,小心些,别烫着手。”
“哦。”见她应下,他便又急匆匆地朝院外走了,平彤方才被人叫去搭手,这屋前屋后都挂有灯笼,她也不胆小,便自己拿了东西,绕到朝阳院屋后头去。
因为是冬季,屋后除了几颗秃树和假山石外,很是空荡,下人们每日清扫,地上也没什么枯枝败叶的,她寻到了正房内室的后窗,正要去点那叠符纸,却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从边上的假山后头传来。
遗玉犹豫了一下,收起火折,便朝假山后头走去,只因那晚上听起来有些吓人的哭声,像是卢书晴的。
那日从舒云楼醉酒回来,她便没再主动找过卢书晴说话,这阵子卢老爷子昏迷在床,两人没少在朝阳院里碰面,起初她还点头打个招呼,见对方视而不见后,她便歇了好性儿。
第375章 很可爱
“祖父……呜……”
借着头顶的明月,和附近的石灯,遗玉得以看清坐在假山口哭泣的卢书晴,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劝慰。
白天没怎么听她哭声,原来竟是忍的,想来她该是很伤心,卢老爷子似乎一直很宠爱这个抱养回来的孙女,他们祖孙的感情当是比卢智和她来的更深切才对。
许是哭的太投入,她竟没发现遗玉就站在几步外,就这么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仍旧没停,可这冬夜里着实寒冷,随便一阵风吹过来,都能让人打颤,遗玉见她穿的单薄,终是不忍见她在这风口的石头上坐着着凉,踮着脚朝后退了几步,又放重了脚步向前走,一副刚来的模样,嘴里疑声道:“书晴姐?”
哭声戛然而止,卢书晴没回头,也没吭声。
“回屋去吧。”遗玉又向前走了一步,却听她噎着嗓子,鼻音厚重地道:“别过来,你走。”
遗玉停下步子,却没离开,又放轻了声音,道:“二伯叫我到后头烧符,咱们两个一起吧。”
“我不是说了,让你走!”
被她猛地扭头一嗓子吼过来,遗玉愣了下,随即依旧温声道:“那我走了,你别在这里坐太久,明日还有事要忙,若是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说完遗玉便转身欲离开,想着等下烧了符,叫个下人过来给她加件披风。
可本来是一句拐弯抹角的关心话,却让她听了,霎时变得激动起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滚!”
沉默了一下,遗玉暗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便朝窗下走去,可才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站住!”
遗玉扭头,看着已经站起身的卢书晴,那张秀气的脸上,尽是泪痕,一双眼睛红肿,见她这副模样,哪怕被她那双眼睛狠狠地瞪着,遗玉也气不起来。
“我已经说了,让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偏偏你要来招惹我!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遗玉抿着唇,犹豫是否要站在这里由她发泄一下,她自然知道卢书晴讨厌她,不过看这模样,该是比她想象中更要讨厌她。
卢书晴见她不吭声,握紧了双拳,几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在她的愣然中,咬牙切齿道:“都怨你们,都是为了找寻你们,都是为了操你们的心,祖父才会这么快就死了,都怨你们!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偷听到你们的存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因为你们,我从小时起,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一回爹爹。因为你们,我娘才总是疑心,待我苛刻之极,我只能做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去哄大人们高兴,从小便是被琴棋书画缠着长大的,谁又知道,我最恨的便是弹琴!这个家里,只有祖父一个人,不要求我弹琴作画,他宠着我,爱护着我……”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甚至祖父特意送我到国子监去,都是为了让我每日回去,同他讲你们的事,他不再陪我去钓鱼,不再说故事给我听!五院艺比的时候,我多想表现给他看看,我比你们哪个都强,可咱们同样拿了两块木刻,祖父的嘴里却都是你的名字!你明明是个乡下来的,本来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人,却不费力气地抢了我唯一的快乐——就连我的名字,都是后来为了你们改的,书晴、赎清!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浓重的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让遗玉心中一惊,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上小半头的少女,不知如何回话,她从未见过她这副表情、这种声音,这些日子,她竟不知对方那疏离的态度背后,竟是藏着这么深的怨恨。
原来她当年以为已经告一段落的恩怨纠葛,牵连的不止是他们这些人,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伤害,比方说赵氏、比方说卢书晴……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道歉,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对不起眼前这少女的事情,可若是不说点什么,她怕会自己会受不了这份沉重的厌恶,掉头就走,留下这方才失去了最亲近的人的少女一个人。
假山下面,两人面对面站着,一阵冷风吹来,情绪激动的卢书晴,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冷硬且厚重。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祖父也已经没了,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也不需要她的原谅,这么想着,遗玉说出口的话,却是:“那你要如何,准备报复?”
卢书晴冷笑,“准备!早早便开始了,你这么蠢都没有发现么,五院艺比时候,很惊险、很刺激吧,不过你倒真是好运气,不光自己能挡灾避祸,还有蠢人赶着上前为你。”
“嗯?”遗玉这倒是真的疑惑了,五院艺比时的事,同她有关?不是长孙娴么?
“怎么,想不出来,呵,亏得祖父总夸你聪慧过人,你却不及你大哥半分。”先讽刺了她一记,卢书晴才环着臂膀,淡淡地道:
“书艺比试时,冲你泼墨那个笨蛋,紧张地一开场便准备了墨盒子要去找你,若不是我有意挡他的路,哪能等你快默完整篇才毁你的标纸,险些让你功亏一篑;射艺比试前,我在茶社见了程小凤,借了要将她心仪卢智一事告诉你大哥,要她射艺比试上给你捣乱,没想到那个蠢人当面答应了我,第二天却装伤不来。”
“长孙娴那个没用的,想要在礼艺比试上给你使绊子,派了人在东都会等着截你们的马车,我把这事告诉了程小凤,想要让借她的义愤,让你们同长孙娴那伙人正面对上,她倒好,后来在东都会悄悄护着你们,自己却差点落个最差,最后还是让你出了一场风头。”
遗玉听她一件件事说来,在惊讶之余,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不是难过,也不是生气,怎么说呢——是丧气……从高阳公主,到长孙娴,再到眼前的卢书晴,怎么她竟是在莫名其妙她情况下得罪人,且让对方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度,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是她人品太差,还是她这长相招灾?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对卢书晴的厌恶和怨恨,她了解了,就差理解了。
卢书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懒得再同你装下去,只要我们同在长安一日,我就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也不要再假惺惺地接近我。你大可以把我同你说的这些话去告诉卢智,然后你们一起来防备着我,端看谁更聪明了。”
遗玉又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扬了唇,道:“你是在羡慕我们吧,羡慕我们娘亲疼人,羡慕我们兄妹感情好,羡慕我有朋友,所以才会想做那些事,去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或许说是嫉妒。”
“胡说!我讨厌你们!”卢书晴想也不想便挥手否认,眼里又带上怒气,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却恰恰证明了遗玉的猜测。
“很好,那就讨厌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你。”遗玉弯着眼睛答道。
没料到刚才还低头认错的她,眼下会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卢书晴两眼一瞪,顿时被噎住。
“你若是想找我们麻烦,那请随便,不过,你嫉妒的样子真的很丑,而且——”遗玉松开被自己捏的发皱的符文,边说话边朝窗下走去,听着身后的粗粗的喘气声,扭头一笑:
“你还很幼稚。”
“你、你真让人讨厌!”卢书晴咬咬牙,伸手一指她,僵硬了片刻,便气冲冲地大步朝屋前走去,并没听到看着她背影,点燃符文的遗玉,轻声的自语:
“这样还可爱些嘛,比那张面具脸好多了。”
尽管卢书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了那些事,可比起高阳和长孙娴,她却没有实质性地伤害到任何人,哪怕威胁了程小凤,可在事败之后,不也没有把她喜欢卢智的事说出来不是。
她就是没办法讨厌这样一个人,从卢书晴的身上,她看到了卢智的影子,看到了一个在大人的错误中受到伤害,慢慢成长后,带上了面具存活的孩子,她的本质,还是好的,只是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恶作剧罢了。
就算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该相信卢中植,在那位老爷子的关爱下成长的孩子,单看卢氏三兄妹,便知道,不会有错的。只不过——
“唔,我真是蠢透了,”遗玉丢掉将要燃到尾的符文,看着它在落地前化为灰烬,呻吟一声,伸手抚住额头,喃喃道:
“为了让她打起精神,竟然还鼓励她来找我麻烦,蠢、真蠢……”
“呵呵。”有些突兀的一声轻笑,打断了遗玉的自怨自艾,随即便是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你不蠢,很可爱。”
遗玉扭过头,寻着声音看向刚才她同卢书晴对峙的假山处,便见那一人还要高的山石上。不如何时坐了一道人影,笋色的衣摆被风轻轻掀起,一张黑白面具印入眼帘。
第376章 找上门
见着坐在假山上的面具男子,遗玉倒没显出什么惊讶来,毕竟她大哥连处理房乔的事情时,都不避讳这人,两人该当不是普通的好友。
“你找我大哥的话,他在东边的院子里头,要我带路吗?”她朝假山下面挪了两步,仰头道。
“不用,我同他无约。”面具男子低着头,俯视着她那张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蛋,眼底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
“哦,那就是不请自来了。”遗玉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因被他在城外从穆长风手下救过,便没打算计较他刚才躲在边上着热闹的事。
“呃……”若是他摘了面具,这会儿脸上许是会露出些尴尬之色,不等他道明来意,便见遗玉冲他躬下身,结结实实地行了一礼。
“上次承蒙你相救,还未曾正式道过谢。”
面具男子一声轻笑后,语气有些古怪,“你客气了,那是我该做的,而且我今晚是专程来找你,有事相求。”
遗玉没有细品他那句“该做的”是何意,直起身子,道:“是何事?”
话音弗落,那丈高的假山上的人影便一跃而下,衣袂飘落,轻巧落地,翩然至前,那姿势端的是潇洒,对轻功感兴趣的遗玉,眼睛亮了亮,耐住没开口询问,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只系着红绳子的瓷瓶,打开闻了闻。
“咦?”这不是在五院艺比时候,她给卢智的清热丹么。
“你也瞧见了,我惯常是晚上出来,一不小心便会染上风寒,上次偶然从你大哥手里得了这个,服用后是比汤药来的快,又方便,我向卢智讨要,他说这是你做的,他不管,”面具男子似有些不要好意思开口,顿了顿,才道:“若是方便,你可否帮我备些这种药丸,需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口。”
遗玉比他想象中可好说话多了,冲他点点头,直接问道:“你要多少?”这东西不难制,难得的是药方还有一些制药的小手段。
“两百粒。”
“……”这一瓶子也就十几粒,还是她一粒粒手工捏了小半个时辰,两百粒要捏到什么时候。
“怎么?若是不行也无妨。”
遗玉摇头,“什么时候要?”
“这个不急,等你闲暇时再做即可,都需要什么药材,我且记下——可是方便?”面具男子体贴地加了一句,秘方的制药,多是不会把方子泄露出去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把药引也告诉他,没姚不治的亲手教导,连太医署的人都调不出那药效来,遗玉很是爽快地将所需的六种药材同他讲了。
“多谢,回头我找齐了便托卢智给你送来,”他伸手扶了扶那张黑白面具,而后从他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扁平锦盒,递了过去,“这是订金。”
遗玉看了那精美的盒子一眼,对里面装的东西倒没什么兴趣,“你是大哥的朋友,又救过我,我这里又不是药铺,哪用什么订金。”
“一事归一事,若是你大哥知道我要你做白工,指不定会拿我怎样,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面具男子怕她仍不肯收,便转身将盒子放在了假山边的石头上,扭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我走了,天冷,你快进屋去吧。”
“唉!你——”遗玉抬着手,站在原处,看着他一个纵身跃上假山,稍息便消失在夜色中,郁闷了一下后,便去石头上捡起那只锦盒,打开一看,微微蹙眉。
盒子中的白色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子,也不知是不是灯笼照射的效果,竟是那种晶莹别透的蓝色,着实漂亮。
“……奇怪了,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对首饰不怎么长心的她,这一时半会儿是想不起来,这只镯子正是她今年四月时候在东都会所购一套蝶蓝的首饰里,因价格昂贵所以落下没买的那只莹蓝的。
……
十一月十二日,怀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并着临边的两条大街,都沿墙挂上了白绸,整座坊内都笼罩在一股沉闷的氛围里。
从长安城各处赶来吊唁的人,都将马车停靠在了街头,步行至国公府门前,在门内递上名帖和礼单,便被下人带入府内。
灵堂是设在宽敞的前厅,四扇门全开着,里外全是白绸黑布,哭声不绝于耳,每有人踏入堂内,屋角便有下人击铜磐一声,哭声愈大。
堂上摆着供桌,长长的桌上供品香烛一应俱全,桌后头便是凌晨入棺的卢中植,边上四名实际寺的高僧正在诵读着喃弥佛音,同哭声混杂在一处,伴着香烛的气味。
厅内两边跪的是卢家的七口并着程咬金夫妇,遗玉穿着昨夜缝好的孝衣,挨着拨捻长明灯的卢书晴坐在右侧,另一边是哭的淅沥哗啦的程小凤。她垂着头,听那一声磐响,便会俯下身子朝来人一拜。
灵堂里除了他们这三家人,还有族内的宗亲身着白裳,三名礼部的官员妥随。
“兵部侍郎,周大人到。”
“嗡——”
在一片哭声中,来人接过宗亲长老递上的三柱香,对着停棺处拜后,转身至卢荣远和卢荣和跟前。
“卢兄,节哀啊。”
两兄弟红着眼睛点头,轮番抚问一遍,方有专门等候在旁的下人,带着这位侍郎大人离开。
头一天来的,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从清早到中午,高官诸如长孙无忌、杜如晦等人,皇亲诸知太子、吴王、魏王这些成年皇子,就连不受待见的房乔,都被放进了门内。
遗玉这一天,可没跟着少哭,哪怕她本身不是矫情之人,也被这隆重的气氛烘染出两倍的感伤,心里忆的念的都是那位老人,李泰和房乔的到来,都没能转移她多大的注意力。
不过她不在乎,可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李泰昨日在北苑被她泼了茶水,又拒了婚说,本来还有些气闷,今日灵堂上见了那张尽是哀伤的小脸,气没有了,就剩下闷了。
这头一日的气氛,在将近午时,宫里送来了一副圣上亲笔书写的十八字挽联后,到达了极点,倒叫人忽略了皇上没有亲自到场这个事实,少数有心人都清楚,国公府此后是再没了往昔伴家随军的荣耀了。
三公主是下午来的,送了厚厚的一份礼,她尚且不知道卢氏那岔子事,对卢智兄妹两个,看都没多看一眼,更别提认出遗玉便是秋天在丝绸铺子让她在房乔身上找了口气的小姑娘。
头三天,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到第五天,来人便很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员,直至最后一日,来的则是些从各处赶来的远亲,乃至扬州一些闻讯前来的旧友。
十一月十九日,天晴,微风,没有多大的日头,在经过整整七日的吊唁之后,天还未亮透,哭声远至,一色麻白长达三里的出殡队伍,便出现在了长安城的朱雀东大街上,二十四扛的巨棺在中,前后左右是一片麻白,漫天翻飞的白色纸钱,像是给这城内提前落了一场大雪。
黎明出城的队伍,到了中午才回来,怀国公府宅内和街前的白绸黑布已经摘尽,连门前的纸钱都清扫的一片不落。
大宅中,屋前屋后足足摆了一百二十余席宴客,没了哭声哀诉,却变酒杯相磕,来的客人皆是前几日前来吊唁者。
酒宴间,宫里便传了一纸诏文前来,当众宣布了由卢荣远承袭怀国公一爵,又赐了些东西下来。
这道诏文来的太快,让人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没人深究。
前院的酒宴未歇,遗玉从朝阳院出来,站在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天上混成一片,毫不刺眼的日头,漫无目的地走向了后花园。
从入棺到出殡的几日,可谓是风调水顺,就连一家人最担忧的卢老夫人,都没让人多操心,仅是每日醒着的时候,便在老两口生前居住的屋子坐着发呆,端来饭菜,她便吃,服侍她洗浴,她也不拒绝,到了晚上,便乖乖地去睡觉,安静的让人心揪。
两夫妻感情甚好,若说卢中植的逝世,最伤心的是卢书晴,那最可怜的,便是这老夫人了。遗玉羡慕他们夫妻两人间不容隙的感情,这时却生出凄凉,这般相守的两人,到了最后,还是一样要面对分离。
不知不觉地走到院中的八角凉亭,方才发现有人比自己早到了一步,两双眼睛同时对上,那头首先笑了笑。
“听说国公府里的花园,有几棵早梅,我近来正在画梅,便溜了宴寻过来,喏,你瞧,一来便让我找到一枝。”
遗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东侧的一株梅树,见那枝从之间煞是显眼地露出一簇喜人的粉红来,眨了眨眼,几日来头一次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明是在我家中,却被杜大哥抢了先。”
“那你可愿带我在这园子里转转,寻寻是否还有其它的开了?”
“好,我记得那南边墙下,还有几棵梅树,你随我来。”
这头遗玉领着杜若谨在后花园中寻梅,却不知前院宴上有一人亦是借故离了席,朝着后院寻她而来。
第377章 你有机会么
不论是文人墨客亦或是文武官员,宅邸的花园中,是不会少了几棵梅树的,冬季里,除了常青的树木,便只靠着这些颜色来冶趣了。
国公府的花园里,别的不多,梅树却有一些上了年份的,偶有几株露了苞色的早梅也不稀奇,只是因为在入住之前空闲多年,分布的有些杂乱。
遗玉带着杜若谨,从园西绕到园南,所见不下二十株,除了一开始八角亭边上开了一枝粉的外,又发现了两枝红的。
本来还是即兴寻找,但见那一抹抹初生的色彩,听着杜若谨温声讲着一则梅树和冬天的故事,叫她心情无端好了起来。
“相传,很久以前,在四季之中,花儿们约在春夏秋三季纷纷开放,到了冬季却全部进入休眠,冬天便总是独自度过岁月,一年又一年过去,偶有一次,梅树醒的迟了些,冬天来的早了些,梅是头一次见着传说中冷漠的冬,冬天也是头一次见着盛开的花,孤独的冬天,为了留住这抹色彩,便同梅树打了个赌,那时的梅是只有红色的,所有的花儿都以缤纷的色彩为荣,冬天便说,只要梅能够忍过这个冬天不睡,便送它一种颜色,梅答应了,也做到了,忍过这个冬天,它的花瓣便被冬天的寒风吹淡,多了粉色。”
两人走走停停,杜若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身边认真聆听的少女,见她脸上不复刚才初在亭里见着的黯淡,渐渐有了笑容,不由将语调放缓了些,尽量让那故事听着更动人,好不让她分心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然而,梅树却因为这次迟睡,再不能在其他三季里醒来,一年又一年,它陪伴着冬天,而冬天在喜悦的同时,内疚也越发变深,终于,有一年它鼓起勇气向梅树坦白了自己的心计。梅树原谅了它,只让它再送给自己一种颜色,它便会永远陪着冬天,于是,冬便留下了欢喜的泪水,在空中被寒风化成晶莹的雪花,落在梅花上,染成最洁白的颜色。而得到了第三种色彩,梅便永远傲然地独自在寒冬中绽放。”
故事讲完,两人停在园南的墙边,同时抬头望着枝头上簇生的一枝早梅,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淡淡的白,那颜色就像是故事中被雪花染过的颜色,映在眼里,扫去了浮躁,留下一丛清凉。
“真是个好故事,不过我倒是觉得,梅树应该不是为了那个赌约,也不是为了得到别的颜色,而是为了陪伴寂寞的冬天,才选择留下来的吧。”
听了她的话,本是旨在安慰她的杜若谨,心头一悸,扭头看了一眼前静静望梅的遗玉,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安宁的气息,突然多出些倾诉的欲望,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我娘是在我六岁时过世的,因为她多病,我从小便被奶娘养大,母子之间关系并不亲近,她走后,我甚至没怎么伤心,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遗玉听他提及自己的童年,有些惊讶,却没打断他的话,裹紧了些身上的披风,侧过头,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侧脸,听他声音带些苦涩地道:
“等到再大些,见着别的孩子被娘亲疼宠,很是羡慕,便埋怨起过世的娘亲待我不亲近,等真正懂了事,才知晓,原来我娘亦是疼爱我的,她明明身子不好,还坚持将我生下,又因知道自己活不长,便不同我亲近……免得等哪一日她走了,我会难过——果然,那时我不曾难过,到现在,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
这话里,他没有掩饰自责和遗憾,那脸上,露出了悔色和嘲讽,在遗玉的印象中,杜若谨就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从第一次在学宿馆后门,他帮她们解围,认识至今,他总是带着笑,似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烦恼,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模样。杜若谨将这藏在心中多年的一个结讲出来之后,并没想过要身边这比他小上六岁还有余的少女会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已经轻松了不少。
“杜大哥,”遗玉对上他扭过头看来的双眼,皱着眉头,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会因为一个不常见到的亲人去世,而伤心落泪,悲痛欲绝,要死要活吗?”
杜若谨脸上一愣,下意识地摇头,又听她继续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在经过十几年后,能记住儿时一个不常见到的人,是长什么样子吗?”
……
遗玉见他脸上的负面情绪全部僵硬住,伸手指了墙下那枝早露的白梅,道:
“我认为,梅是自愿留在冬天绽放的,她从一开始便没在乎过那个赌约还有那些颜色,她不讲明白,便是不需要冬天感激她或是为她伤心难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谁有资格去承担,冬天是,你也是……咦,好像下雪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准有资格去承担。
“……呵,”在一阵呆愣之后,鼻尖落上的冰凉让他回过神,杜若谨低下了头,默念了她最后那句话,掩盖去满脸的复杂之后,轻笑了一声,再抬起头,那双眼睛愈发柔和,眼底是释然。
他定定地看了正仰头望着天空的遗玉一眼,侧目对她身后那人冷漠的目光,记起那日学士宴上的警告,他张口,轻声却清楚地道:“有些事明知糊涂,可杜某还是想做。”
遗玉正伸手去接从天空一片片落下的雪花,听他莫名其妙地一句话,正要开口询问,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你以为,你有机会么。”
遗玉犹豫了下,还是转过身,垂下眼睑,没有看见那一身紫衣黑裘的男人眼中的寒芒,边揣摩着他同杜若谨是在说些什么,便躬身一礼。
“魏王殿下。”
“杜某以为,机会还是有的。”杜若谨同样行了一礼,垂头避过那道霎时变得凌人的目光,不急不缓地答道,遗玉所表现出的恭谨和疏离,他自然察觉的出来。
李泰亦然。他离了宴,寻到这边来,便是为了找人,那天北苑赏花,遗玉怒气离开后,他便有再找她一谈的打算,卢中植的去世,让他等了七八日,耐性本就磨的差不多,难得有了独处的机会,却被人捷足先登。
方才远远地见着两人相伴的身影,李泰的心中便被堵了一记,杜若谨意有所图的宣告,尚不足以挑起他半点怒气,比起这个,更让他不快的却是遗玉那疏离的态度。
李泰收回了落在杜若谨身上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侧,唇线抿直了些,眼中的青碧闪动,淡淡地开口道:“过来。”
遗玉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心中郁闷,左右为难,一方面,她是不愿听他的话过去,可杜若谨还在边上站着,总不好落了李泰的面子。
见她磨蹭,李泰微眯了下眼睛,心思一转,再开口,语气比方才的冷硬,略有缓和。
“本王这几日休息的不好。”
“嗯?”遗玉一听这话,立刻抬起了头,隔着缓缓飘落的小雪,也顾不上那天在北苑的争执,担心地问道:“是睡得不好么,会头疼吗?”
“会。”
遗玉皱了皱眉,还记得大理寺审案时,李泰便找上过她一回,当时是说睡久了会头疼,这会儿又是睡不好,没有姚不治的指导,只靠那白绢上的药理解毒,原先从密宅时候离开见李泰已经稳妥,还当无事,眼下却说不准,那梦魇的毒是否真的解清了,但她能够确定的是,一旦没有解清,任由它存在下去,总有一日会复发,到时候,李泰少不了又要受一遍那毒症的折磨。
思及此处,她只是稍作犹豫,便道:“殿下这会儿可是有空?”她需要仔细检查一番,看看症状再说。
“这便要去文学馆。”
“那明日?”
“无需明日,你与本王同去文学馆。”
遗玉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心里的担忧,点头应下。
这下换成杜若谨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听他们对话,且不论他是否听懂两人是在谈论什么,单是李泰三言两语就把刚才还一身防备的遗玉给“哄走”,便让他觉出不对味来,他是不知道遗玉怎么想,但同样作为男人,他有八成把握,这位魏王殿下正在利用她的心软。
“杜大哥,我有些事要同殿下商量,先走了。”听了遗玉这句话,杜若谨就是想拦也开不了口,他性子温和,怎会说话让她为难,但遗玉下一句,却让他笑扬了唇。
“看这雪像是要下大,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在外头待着,等这梅开的好了,我折些给你。”
“不用担心,我这几日身体还好,你且忙去吧,”说着,他侧身对着面无表情,脸色却似黑了些的李泰,低头一礼,道:“殿下,您慢走。”
李泰瞥了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园外走去,遗玉连忙抬脚跟上。
杜若谨直起身子,隔着薄薄的雪幕,看着不远处,那黑裘的背影停下,待那娇小的人影跟上后,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冒兜扣在她脑袋上,才又继续朝前走,两人前后相错,左右间距并不远,一阵风卷雪吹来,正刮在那身黑裘上,而他身边的少女,却是素色未染。
“……不妙啊。”他柔和的嗓音,难得地带上些愁绪。
第378章 复发了
“殿下,您请先往文学馆去吧,我回去换件衣裳,再过去找您。”
后花园门口,遗玉这般对李泰道,她是担心他没错,可不会傻乎乎地跟着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当头同进出。
之所以答应跟他到文学馆去,不单是为了帮他查看症状,还有一部分,是因为那日半路上想要抓她的红庄来人,事关自己的人身安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就此事,问一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国公府这几日丧葬,少有外头的消息,加上她有意地回避,因此,对那魏王选妃一事的后续进展到底如何,却是半点不清楚,也不知道,有关李泰和东方明珠的婚事,是否定下过了。
李泰看了一眼她身上衣裳的薄厚,也不勉强她同自己一路,淡淡地道:“本王在风伫阁等你。”
“是。”遗玉留意到他从那日北苑争执后,便变回来的自称,眨了眨眼睛,低头一应,再抬头时,便只见他渐渐远去在雪中的背影,须臾,她方才在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来。
回向黎院添了件衣裳,遗玉这回可没再偷偷出门,而是找到卢智过来,同他打了招呼,报备了行程,说是要到文学馆去一趟,卢智没多问她是干嘛去,只交待了她别乱跑,便让卢耀驾车随行。
前院人来人往,遗玉在国公府后门上了车,两刻钟后,到了文学馆。
她一手撑着伞下了车,另一只手上抱着半个多月前在大书楼借来的几本书,进去后,她先去了趟大书楼还阅,这些日子,她白天在灵堂里候着,到了晚上,则会在睡前抄写书籍,全当是练字。
许是因为下雪,今日虽不是沐休,可文学馆里没见多少人走动,遗玉还了书,穿过长廊,仰头赏看了片刻前方覆上了一层白雪的灰白阁楼,方才抬脚朝前走。
阿生站在楼下等着,眼睛就没离过那通路的长廊,一见她走近,便在两旁守卫阻拦前,迎上前去接过伞,把人迎了进去。
遗玉第一次同国子监的学生到文学馆来,便被领路的查济文博士特意嘱咐过不要在风伫阁附近乱逛。这里是魏王定期接见文人贤士的地方,就是文学馆内的学者也少有人进到里头过,在她印象里,这种透着神秘的地方,该是有些阴森气的。
但这会儿真正进到楼里,才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楼下的大厅开着四扇窗子,白色的雪光从窗外打进来很是敞亮。
上了二楼,是条长廊,依旧开着窗子,左右通道各有房间,阿生引着她走了左道,在第二间门前停下,叩了两下门,不需里面应声,便将门推开,道:
“王爷等您有一阵子了,您且进去吧。”
“嗯。”遗玉进了屋,听着门在后头阖上的声音,没回头。室内比较外头,暖的明显,几步路后,绕过屏风,却没在厅里见着人。
“殿下?”
“进来。”
声音是从一旁半掩的门内传出来的,遗玉闻声走了过去,推开门,扫了一眼没开窗子,有些发暗的内室,目光落在那设在地毯上唯一的一张软榻上。
李泰正斜躺在上面,衣裳还是下午见到的那件紫的,头上的金冠却摘了下来,发髻放开,黑色的长发有一半压在身下,几缕散落在肩头,垂在榻面上,因为盘髻,有些卷曲的孤度,配上他侧头望过来的那张俊美的脸庞,整个人却少了白日的冷漠,奇异地柔和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遗玉的脑子生了错乱,觉得是回到了还在密宅时候,每天晚上去为他上药,他便是这样安静地躺着等她,想到那时,她的心底,不由变的柔软了些。
“殿下。”
“过来。”
遗玉发现,这几次见面,她没少听他说这“过来”二字,心中有些异样,但还是老老实实走了过去,眼睛却没再看那张会让人心驰的脸。
不知是否默契,两人都没想提那天在北苑发生的事,就像是李泰没有强硬说要同她订亲,遗玉也没有发火泼他茶水一般。
遗玉询问了些他近来的休息情况,诸如醒来后是否会有头疼的异状,他都一一简单地做了回答。
遗玉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其则越听越觉得不妙,醒来会头疼,睡前会异常口渴,睡迟有梦,且耳颈后的几处|岤位,有明显的发热和脉动感,他这状况,分明是同梦魇毒发前的征兆一模一样!
“不应该啊……”她小声自语道,明明是解毒时候是按着步骤来的,疗效的确显著,那白绢上的毒方也不像是会出错,是哪里出了娄子,怎么会导致复发?
“殿下,在密宅时候,每天晚上您都有用药油按摩吧?”起初还有她监督,到了后来便是阿生接管了。
“嗯。”
“那早上呢,都有用药汁梳洗头发吧?”这个起初也是她亲力亲为,到了后来就变成李泰自己动手了,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在这两点上出了差错。
果不其然,李泰沉默了片刻,道:“是落了一次。”
遗玉脸一黑,忍住突然冒出来的火气,问道:“何时?”
“……”
“殿下,请您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我好判断该如何补救。”解梦魔虽没什么危险,却很麻烦,若是在痊愈之前有间断,那便有复发的可能,若是这间断的一次,是在治疗快结束的时候,那还好补救,最怕就是一开始或是半中央掉了链子。
李泰察觉到她口气不善,总算是配合地答道:“是十月初一那天早上。”
十月初一,刚好是一开始治疗的时候!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见他说起过。
“你——”遗玉一咬牙,正待发火,到嘴边的话语却生生卡住,十月初一……
正是从那天起,她便没再为李秦梳洗,只因为前一天晚上,密宅遭到夜袭,耗神过度,她在昏迷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冲着知情不报的卢智大发了一通脾气,哭着睡到下午,听闻之前外出办事的阿生是近中午回来的,才让卢智去询问李泰早上是否有上过药,当时卢智回来,是告诉她,李泰自己洗过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噩梦,她当时并没心思多想。
“您、您不是说,您自已洗过了吗?”遗玉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是有多蠢。
那个恐怖的血夜在她记忆中依然清晰无比,却比不过那个温暖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