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遮天第24部分阅读
纤手遮天 作者:欲望社
啊?
“那典吏?”
“也是下官。 ”李县丞抬手捋胡须,索性直接说。“秦大人。别看夏县只是个几千人的小地方,衙门各房机构仍齐全的。就是赋税一除、开不起饭而已。别说户房,您若是要找吏房、礼房、兵房、工房、刑房、承发房地书吏检吏,那也都是下官一人担当的……”
我汗。
敢情他来报到就是全衙门的文官来了,他一人吃饱,整个县衙的文房先生就不饿。
这鬼地方,精兵简政到什么程度了啊!
看来理账交接的事情得先搁搁,把人手拿出来清理衙门和招募劳役修城墙城门,才是正事。且不说外族入侵、流寇作乱,就算夜里闯个豺狼虎豹啥地进来,也是人命关天。
到正午为止,除了李县丞以外,没见别人再来衙门露脸。而李县丞出去南北门看了看,说整个夏县还有两位门丁可以差遣。
“好凄惨,连写七个惨字也不够啊!”我对他开玩笑道。
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摆摆手,就当没讲过。
又过了一个时辰,张缇才真正从户房里爬出,此时阿青已经带着一帮半大小子搬泥砖来补县衙院墙了。
见张缇与李县丞聊得热络,我就换了便装,上街去看看。
先到北门,果然半扇大门被炸得歪在一旁,关不上了。不过,北狄人的炸药跟民间的炮仗差不多威力,看地上挖了那么大坑,这得填了多少炸药来炸啊?
城门洞里,一名门丁正在呼哧呼哧地埋头吃饭。我到他跟前来回走了几趟,也没见他抬头看一下。
眼瞅着沿官道来了一列车队,最前面骑马的人加鞭赶前,来到城门口,对门丁道:“宋老弟,辛苦了!”
吃饭的人急忙站起身,咽下口中的饭粒,赔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哪有金爷赶路的辛苦呢!”
“这批货进城歇歇,没问题吧?”来者说着,递了个黄纸包给门丁,“一点干货,给大侄子尝鲜,别嫌弃!”
“哟,难为金爷惦记,请进城吧!”门丁忙收起纸包,让马队进城。
我站在街边,看着牛车队从面前过去,这队伍庞大得令人吃惊。不一会儿,小城街道上便停满了牛车。驾车的和做护卫的,纷纷入酒楼饭庄进餐,只留几个人看着车上地货。
这都是些什么货呢,我纳闷着。
突然,一个乞丐悄悄地钻进牛车底下,拿瓦片扎车上的麻袋。麻袋破了条扣子,从里面漏出来的是米。乞丐脱掉破烂衣服接米,兜起一小袋,正要逃离,被看护牛车的人发现了。
“小贼!站住!”呵斥声下,乞丐急忙抱着米逃窜,冲向我这边,差点没把我撞到。
谁知我身后的巷子是条死路,逃进来地小偷立刻被追捕者逮到,一顿好打。看车地人叫骂着要把偷儿拖到衙门,砍掉双手,才肯罢休。
听见喧闹,酒楼里那位金爷也踱出来,问问情况,笑道:“直管打死就是,夏县一时半会儿还没官儿呢!”
这句话把跟着他的几个人都逗笑了,真不知有什么可乐。
笑着笑着,其中一人又道:“就是,要不,能让咱们过境嘛?”
我听得更是莫名。
几个看车地围着乞丐拳脚交加,金爷等人看过乐了乐,大概也觉得没意思,又进酒楼去吃喝了。
当街施暴,因为是对付小偷,也就只有围观民众,没有好事劝解者。在那个时候,人们对小偷强盗是都恨不得打死了事的,哪像现在,别说是偷抢别人,就算是偷到自己身上,也怕被报复,不敢还以颜色。
等人散了我才靠近,看那叫花子还有气,便去扶。
谁知被他给推了开,后者鼻青脸肿,恶狠狠地呸一声,自己撑着墙离去。
第一百二十五节 运粮者
“回来了?”阿青正在修放刑棍的木架,见我回衙门,信手挥了挥。
大堂被他和一群小孩打理得差不多了,就是破掉的窗框需要重镶,柱子上的刀痕还得补补再上漆。
我坐在大堂的门槛上,捶捶腿脚:“把夏县逛了一圈,发觉无家可归的人真多。”
“是啊,你去过东面的城隍庙了?”
“嗯。”
“还有南门旁边的废屋呢?”
“那倒没进去。”
“里面有几家人,也是要饭过活的。”阿青叼起钉子,把武器架立到房柱前面,用力推了推。架子应声倾斜成60度的平行四边形,他急忙扶住,加钉一块板子固定。
这就是钉子木匠啊,我看得发笑。
阿青清清嗓子,道:“别笑别笑。看到乞儿,你给他们钱没?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看讨饭的人都好手好脚,就没给。”我摇头,“不如改天让他们来修城墙吧,等三月的劳役征来,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工。”
“他们不敢做工挣钱的!你道是谁都可以卖劳力吃饭么?”
阿青站起来,指指北门的方向。
“我昨天问过了,往西北再去三十里地是祝州的栏定草场,南方州县判处流放的人,大都派到那里。”
获刑流放的人,有些刑期满了便回乡,有些永远不准回去。他们中部分脸上被刺字。自己不愿见人,一般店家也是不敢招这种人来做工的。
我点点头,去后院找张缇。他似乎出去了,李县丞也不在。
等他回来地时候,我才知道修复城墙的资金已经搞定了。他与李县丞一齐出动,劝县里的乡绅募捐银两,其中本县盐商捐得最多,那些地主反倒只意思意思给了点。
张缇还没算忙完,送走李县丞,回来就又扎进了户房里,一本本账簿地翻。
没办法。我只好自食其力,下厨煮饭烧菜。
碗递到张缇手边,他这才停了停,笑眯眯地吃饭。
“你在查什么?”
“秦小弟没发觉么?李县丞交出地是假账。”他兴奋道,“哼哼。想瞒过张某的眼,岂不当我这几年的主事是白做地?”
我也笑笑。
看他跟李县丞聊得满开心的样子,还以为他俩忘年交了,谁知张缇根本当人家是斗法的对象。
“清查一下,存个底就好。如今有哪个衙门的帐又搁得平呢?”我说。
“嗯,这个我自然知道。”张缇得意道,“不过秦小弟放心,账簿到了我这儿一准四平八稳!朝廷来常王府查那么多次,没一次查出纰漏来的。”
得。我这还没开始办公呢,他就想着造假账了。
也难怪周裴能忍他,虽然作风一向不怎样,张缇的工作能力还是挺不错的。
阿青听着我们地对话,不满与反感写在脸上。他打断道:“秦斯。你刚才一直在想什么?我看你心不在焉地,还在考虑乞丐的事情?”
我摇头。
“乞儿虽然是隐患。不过暂时也没城门的问题大。”我道,“其实我今天在外面看到牛车车队穿城而过,大概几十车,运的是米粮。”
“北面的边防有驻军,送军粮上去也很正常嘛。”张缇不以为意。
“问题就在于,这车队是南下地。”我咬着筷子,“他们从哪儿运粮来,又要送到何处去呢?”
牛车一辆能拉两千斤以上的货物。我目测了一下,城里的主道能并行两辆牛车,一辆车自身的长度加上与后一辆的距离,应该是五米左右,而从酒楼到北城门,大概是两百米多一点,也就是说,我能看到的就八十辆牛车。运送的粮食在十六万斤以上。
这超过八十吨的粮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夏县已经很靠近边关了,且不说北边地村镇会不会有这么多存粮(本城粮仓也没这么多,只有两百石),只想想这早春二月,一轮的粮食还没收,从哪里打来的粮呢?
“这个时候南下运粮?”阿青也觉得奇怪了。
张缇小声道:“挪作他用。”
“嗯,怎样想也只会觉得,是边关驻军的米粮,押送到了以后又被悄悄地运了回去。”我说。
“这可是个大案子!”阿青来劲了,“如果逮到主事的人,秦斯,搞不好你就可以加官进爵,不用再呆在夏县这个萧条地地方!”
张缇冲他摇摇指头,戏谑道:“这样想地话,你就大错特错了。”
“啥?”阿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首先,秦小弟是知县,归祝州知事,也就是知州大人管;边境地军队储备呢,归祝州总兵调拨;克扣转运军粮属于大案要案,则是归祝州判官审查。”张缇拍拍我的肩膀,对阿青说,“也就是,如果秦小弟揭发上去,就算要办这个案子,功劳也不是秦小弟的!”
而如果揭发上去,上面又不办,我就会得罪不少人。
“以秦小弟的见识,必不会贸贸然检举了!”张缇笑起来。
阿青闻言,质疑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叹一声,对他解释道:“眼下只是猜测,不过是过县境的车队而已,没有真凭实据,谁能说粮食就是不义而来的呢?或许是总兵下令调到别州去的军粮吧?”
才怪,领头的明明是商人,不是官兵。
阿青半信半疑:“如果查明是克扣的军粮呢?”
“我一定不会替贪官污吏遮掩,阿青,这点你应该放心。”我安抚道,“必要的时候,我还可以直接禀告监国处理嘛!”
这样一说,阿青放下心来,瞪了张缇一眼,继续吃饭。
我也瞥张缇,让他不要再说些阿青难以接受的事情。
张缇在我耳边悄声道:“你带着这个愣头青做什么?”
“总比带个满腹坏水的家伙强吧?”我低声回答。
要说聪明,阿青也有聪明的地方,只是江湖义气和朴素的道义比较重而已。我信他胜过信张缇。
不过张缇的作用也不可小觑,他连夜查账,得出县衙今年亏空一千多两,县库里原本就不会有什么库银。
“这就难怪了!我原本还疑惑,北狄的骑兵拿银子去做什么,如今看来在县衙是什么也没抢到!”我恍然,“也就是杀了几个人,逃窜出去而已……”
嗯?
好像有点不合理。“等等,张大哥,我们再出去查访一下,还有别家民宅受到北狄人抢掠么?”
第一百二十六节 近墨才敢显黑
有,两三间邻近县衙的平房连院子也没的被砸开门,死了三人。
出了这事以后,县城里的居民部分因为害怕,搬到乡间,部分紧闭宅门准备好武器。而最该担心的富商们,反而是没有动静的,也可以说是他们对自己的家丁太有信心?
我不信。
“李先生,前任知县大人的遗体,是安葬在本地,还是送回乡去了?”我问李县丞。
他吓了一跳,惴惴道:“回大人,前任知县姓齐,老家远了去,又没家人,于是县里人凑凑钱,把他葬在县外十里地的岗上了。”
“哦,改天本县去祭拜一下,还请李先生引路。”
“那是那是。”
张缇在签押房等我,笑道:“明知事情不对,秦小弟还真沉得住气。”
“证据不够,只是猜测。”我淡定。
“这可是你糊弄青少侠的话呢,”张缇哈地一声,“对张某也适用吗?”
“师爷好不客气。那就说,难得糊涂吧。”
我摸出衣箱的钥匙,从里面取出大堆银子,装成沉甸甸的一包。“这里是二百两,烦请张大哥替我存放在城东汇通银号。”我说,“明天我要出发,去州府报到,顺便交正月的赋税。”没衙役可以差遣,真是痛苦州府打点,至少也要上千两吧?”光是在州府。就要去两三个衙门拜访上司,二百两,实在太寒碜太寒碜。
“有什么办法。县库里没银子可以挪啊!”我又不是富人家的老爷,上任来也只有那么几百两的本钱,打地就是县库的主意。再怎么亏空也该有几百两的储备嘛?谁知道夏县更狠,直接来个遭抢现场,啥也不给我留。
张缇想了想,道:“田税只有三百两?”他看过赋税账簿,对大致地数目有概念。
“三百多一点。”
“长州正月得有数万银呢!”他咋舌,“这地儿小得忒可怕了!”
我笑起来:“小归小,管的一样是有手有眼有家小的老百姓。马虎不得。”
“几位善人募集来重修城墙地银子,也有将近五百两,不妨先拿去用?”
我立刻拒绝:“那不行!你管账,让阿青放手去做。他征募些什么人来做劳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阿青对于穷苦的人有着天然的同情心。估计会请县城内外的流浪者做工糊口,只要他镇得住不出乱子,我是没意见的。
想起一事,我继续叮嘱道:“还有,账目做好,别让李县丞有隙可乘。“这个张某自然知道。”
如果阿青在场,听到我们理所当然地说这种事,搞不好会翻桌吧?
离开夏县的时候,我回头看着歪歪斜斜的城楼。还真有种想法:天啊,让我别回来了吧!不过那绝对是开玩笑地,以我现在跌停板的运气,不回夏县最大的可能是路上遭山贼戳翻了。
说运气差,有时候就能给你差到底去。
抵达祝州府城之后。在客栈里住了一天。才轮到我去见知州大人。
一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我就知道完蛋了。
不为别的。只因面前那位知州大人,就是当年乡试时候监考地马脸考官!
我合袖一拜,无意识地开口就道:“下官夏县知事秦斯,见过马大人。”
“马大人?”
“呃,不不,见过知州大人。”,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呢!总不能真管人家叫马脸大人吧?
堂上那位踱了几步,道:“本官见着你面善啊?”
不善不善,您也没在乡试时候找我茬,别回忆啦!我心里哀叫着,应付过了知州,再去州判那儿拜会,最后进州府衙门,让书吏给帮忙挂个牌子,这才算是本知县正式上任了。
路上遇见几个邻县的县官,信口聊了两句,都说下个月有监察御史来查访,得好好招待着。
别看在京城的时候,六七品的御史我不放在眼里,到了京外,他们就是中央派下来抽查审核政绩的耳目,是注定要肥得流油地送走的敛财神。
我一想到夏县那个萧条的光景,就觉得没什么盼头。
不过诉苦哭穷是各县见面的老习惯,就跟百姓问吃过饭没一样,不管是不是拿着金筷子,照例都要说自己穷得揭不开锅,再羡慕别人的县多么富庶。
而我哭穷地水平跟同僚比,那还是小儿科级别的,算了算了。
谁知,就算我躲到角落,还是被人拎出来八卦。
“咱们这州啊,就数夏县最富!”胡说,明明穷到全县就一个书吏了。
“可不是,新上任的秦大人,以后照应着点啊!”
我有钱的话,马脸知州就不会继续马给我看了好不好?
“秦大人还不知道吧?您城外有个仙家岗,以前是乱葬岗来着,后来闹腾,又是瑞光又是出云的。本朝二品真人去一测算啊,才知道是一等一地好风水!”
好风水?
“可不是,本县也有两家想把祖坟移去仙家岗地哪!”
哦,我明白了。就算国土地契不能随意买卖,那平整原本的乱葬地,开发来卖使用权,却是允许地。如果地脉风水好,县衙可以借此好好赚一笔。
我才来不到半个月,这块地肯定不是我在任的时候测算的风水,上任齐知县怎么就不会把地拿来租,赚些银两来补贴县库呢?
“因为齐知县是个死脑壳啊!”
这是方言,差不多就是说死脑筋、不开窍的意思。
“对,大好的机会,不知道把握!”“还把送上门的油水往外赶!”
几位知县老爷乐呵呵地削着齐知县,语言又十分艺术,不留半点风声给我。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他们突然全都转过头来:“秦大人,发财了别忘记周济在下啊!”
“瞧各位大人说的……”
我完全没听明白!
等等,如果说城外乱葬岗的话,会不会如今齐知县就葬在那里?回去以后提早去看看吧,如果移坟的话,还得把他的坟给安置个好地方才行。
可等到了仙家岗,我才感到,这坟轻易移不得。
第一百二十七节 我也有犯众怒的时候啊
丹心照日月,刚正炳千秋。
我原以为齐知县墓前会十分冷清,想不到乡民自发搭了灵堂,看来是要守上几个月。迎面的一对挽联,虽然写的是常见的台面话,却让我心里一个不好受,移开视线。
简陋的草棚前,站着两个农人打扮的男子,一位戴着包头布的妇女正替他们碗里倒粥菜。
几人见我们到来,一声不吭,其中年轻的男子戴起斗笠,往岗下跑去。
李县丞冲那女子招手:“孙寡妇,孙寡妇!这位是新到任的县太爷,还不快看座?”
“不用……”我刚出声,就被那女人尖细的嗓门给盖住了。
“稀罕谁来啊?都是没良心的狗官!”
我立即捂住耳朵,还是被高八度的调子给扎得太阳|岤血管直跳。
孙寡妇凶李县丞,那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待正眼过来看到我,才又高声道:“你们没人了是吧?齐大人辛苦经管的夏地,几千张嘴巴,就派这么个半大小子来接手?”
李县丞急忙呵斥:“好个泼妇,胆敢辱骂朝廷命官,嘴欠抽的!”
“骂你们又怎地?挨刀子的南人,除了齐大人,谁把咱们夏国的当人看!”
“掌嘴!”李县丞跳起来,才又发觉没带衙役,只得指着妇人吹胡子,“夏县归祝州几十年了!都是天朝子民!不准自称夏国人!”
“恁娘祖上就是夏人,你还能改了去?”
李县丞气得直抖,转头来对我说:“大人您看!霸占福地不让移的。就是这种刁民!还故意把齐知县的墓也修在这里!”
我不怕什么鬼神,但对死者地敬意,却是从骨子里传下来的。于是开口道:“李先生,灵前别生口角,对逝者不敬呢。”
听我这样讲。孙寡妇也闭上嘴,没好气地啐了口,
我对她说:“这位娘子,在下只为祭拜前任知事大人而来。动身匆忙,忘记带火种,想问娘子借个火。”说着,我将包裹放下。取出香烛黄钱。
女人沉默地看看我,回身进草棚里,端了一碟油灯出来。
她站在旁边,看着我上烛、点香、一挂一挂慢吞吞烧钱,不吭声。
李县丞被山风一吹。打起喷嚏,抱怨了两句,也许是见没人理他,也不吱声了。
几叠钱纸烧完,我把被风吹飞的几张捡回,放进灰烬中,看着它们被烤得焦黄,噗地燃起。抬眼看向孙寡妇,她年纪不大。三四十岁,一副干练女子地打扮,正冲我身后摇手。
嗯,我后面有谁么?
回首一看,我顿时被吓了一跳。
原来一开始跑下山的小伙子带了乡亲来。个个扛着锄头镐子。戒备地盯着我!李县丞早就躲到远处的坟头边去了。
双方有些尴尬地对视片刻,我站起身。问:“诸位是安漆村地乡亲?”这个村子就在仙家岗下面,地不多,人也少,村上只有一户称得上地主的人家。基本上,仙家岗在成为仙家岗之前,就是这条村的坟岗,还埋一些死在草场内外的流放者。
乡民没回答我,领头的小伙反问:“你是新来的县官?”
“……正是。”
我刚一答,他手里的锄头应声砸下来,就扎在离我不到一尺远地地方。我下意识退后半步,不能再退,再退便退进热气直冒的灰堆里了。
呼啦一响,乡民排出扇形把我围了起来。
再远望,李县丞已经跑得没影。
孙寡妇的尖嗓子亮了:“你们少胡来!人家是来拜齐大人的!”
“那又怎样!”乡民七嘴八舌地吼,伸手指着我,“他一到夏县就吃几家的好处!盐涨米粮也涨!现在还要收丁税,不然就拉人劳役!”“田税涨到四钱!”“正忙地时日上哪儿给他抽壮丁!”“还让不让人活了!”
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滋味真不好受,尤其罪名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请冷静,一个个地说好吗?”我急忙安抚,“秦某人在这里,不会逃走,诸位乡亲有话尽管说!”
“齐大人在的时候从没让米涨到一升要三十七文!”
“这……”米价……我在京城的时候是从来不关心的,如今也是张缇去米店买,价格很高了么?
“田税为什么是四钱了?”
“正月的赋税是李县丞收的,当时秦某尚未抵达夏县。请容我核查税费之后,给大家一个交代!”其实没什么好查的,确实今年的指标涨了啊,去年皇上征战导致每亩都涨半分。不过应该是收到地主头上地,至于地主怎样摊到佃农身上,那就难说了。
“那丁费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更加莫名了:“什么丁费?”
原来李县丞派人在每村每镇贴了告示,说县城需要维修,要求十户抽丁一名服劳役,免抽的话,就要捐钱为重建城防出力,这叫丁费或者丁税。
可钱不是城里富绅出的么?
而且人手也是用这笔钱雇来的,阿青找地人颇可靠,如今每天都在开工。
李县丞竟敢欺上瞒下?我问道:“那没有缴税地人家,抽出人丁是做什么去了?”
“我们哪里知道!等人回来才晓得!”
“各位放心,此事秦某必然严查!”哼,敢情李县丞手下还有人差遣,并不真是像他所说的,半点劳力都没。
几十人吵闹着,这回我开空头支票开得很过瘾,无论如何先稳住这群人再说。
刚以为都说得差不多了,突然听见孙寡妇高声道:“慢着!我还要告状!”
这儿已经够乱,您就别来掺和了,告状先写状纸再去衙门好不好?我心底哀嚎着,回头应道:“请说。”
“我告金老三,是他买通关外人,进来杀齐大人地!”
“金老三?”
“就是你们门丁口口声声叫的金爷!狗奴才相!”
乖乖,这女人想象力丰富啊,居然敢说是关内人买通北狄人,联系好攻进来屠掉县衙?想也不可能啊,这得恰好关防疏漏,让北狄一支队伍冲进来,而且在抵达夏县之前没被打回去。
多少钱干这事儿?
有这财力,不知道买关内的人行凶更快么?
更何况,齐知县再怎么得罪金老三,他今年也要调任走了,人家何必费那么大事做血洗县衙的案子?
第一百二十八节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以上就是我在仙家岗遇到的郁闷事。”
我撑着下巴,侧倚在案桌旁。
而我的师爷张缇神情严肃:“看来李县丞背地里动作不少。”他说着,就要转身出去,颇有精明强干的谋士风范。
不过我叫住了他:“张大哥,你等等。”
他身形一僵,慢慢回过头来:“……张某先去调查李县丞私调劳役之事,怎样……”
“不妥啊!”我道,“张大哥,你先回来,老实告诉我,本城的盐商和米商是怎么回事?”
张缇拭汗,回答:“那不是需要银子修城门么?不给富商点好处,人家能松口?我跟李县丞合计合计,就决定一个季度不限最高价,于是才有得人家那么慷慨的捐赠啊!”
听起来是很理所当然,但是,这让出去的利润,绝对不止几百两!
“张大哥,李县丞吃了多少?”我问。
“一百吧……”
“你呢?”
“……”张缇捂住脸,“张某一心为秦小弟打算,银子都放进你衣箱了。”
“嗯,张大哥是代我收的了。”我起身,检查衣箱里,果然多出了一百五十两。看来他比李县丞敢伸手。
拣出一百五十两堆在桌上,我说:“张大哥你自己留五十,剩下的退回去吧!”“那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
我把银两塞进他手里,没接住的就由着它落在地上。“就说朝廷下个月会来人,叫都小心点。把价还回去。卖这么一个月的高价粮,他们早够本了!”
“好吧。”张缇失望地点头。
我转头,在书架上看到一封官函。
“京城发来地?”我拆开观视。里面的信函是解职令,不是给我的,是给前任知县齐云天。
我飞快地看完。把官函往桌上一拍。
张缇好奇道:“怎么?”
“齐知县既不是因病卸任,也不是被调离,他接地解职令还包括责令速速清点库银账簿,限期内进京待查!”
我就真不明白了,一个夏县,麻雀大点地方,怎就猫腻那么多!
这份清查勒令。不经过祝州地方层层审查是报不上去的,没有御史来查证更是不可能,齐知县究竟是被人陷害还是确实不清不白?
民众眼中他是青天大老爷,是不折不扣的清廉之官,但他就能容忍李县丞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说他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吧。他又禁止私卖土地,不让克扣挪用地军粮过境,最后还以身殉职。
张缇提议道:“要不,我再跟李县丞热络热络,从他那儿套点话?”“不必!齐知县已死,此事不急。”
开玩笑,还让你去套近乎?你不跟他狼狈为j贪更多银子才怪!到时候还有理由,说是为了查案,有我特许的。我不亏大了?
我接着道:“要紧的是把农家的丁税追回。征走的劳工放回来。”
“这里本来就是李县丞的地盘,他树大根深,钱好追回,人恐怕一时半会查不到。”张缇也为难了。
嗯,以李县丞的阅历。知道事情不妙。必然破财消灾。
但人他是吐不出来地,他绝对会抵死不认。
他的品秩虽然比我低。却也是朝廷命官,我无权罢黜、刑拘和审问他,而报到州里,究竟谁更劣势还难说。因为他是打着我的名号征的人丁和税。百姓都认我。
“李县丞征去的人手不多,一条村抽五至八人,除去花钱免役地,总共征走的人丁数大概在六、七十人左右。”我琢磨着,“张大哥,你想,有什么工程,是要给征去的劳役管吃管住,不能放回家的?”
一般情况下,徭役在本县的,往往是管早上一顿饭,收工时候自己回自家。
除非这服役的地方不在县境内。
“或者也有可能,是运粮?”张缇道。
“……嗯,先是牛车,往返运送几趟,再来走水路运往南方的话,就是纤夫桨手……”
我跟张缇正猜得起劲,突然阿青推门闯了进来:“秦斯,有人找你!”以后一定要提醒他进屋前先叩门。
谁找我呢,莫非又是告状的?
穿戴好赶到大堂外,我被来访的人吓得转身就想跑,对方一伸手把我给逮住了。
“秦知县,见了本官为何急着回避?”
“江、江大人……”
谁让来地是江近海啊!
他明明在京里打拼,怎么突然跑到夏县这种偏远小地方来了!我这边好多麻烦事,自己都还没摆平,他可千万别来添乱呀!
卫刚上前一步,低声道:“庄主,人多嘴杂,进内堂说话吧!”
江近海点头,让我带路。
我拐进后院,把他们带入签押房。整理好的房间也就这么几个,户房里面太乱了,还放着我的箱子,不能见人。
“茶水不周,见谅了。”我坐定。
江近海悠然答道:“小姒何必客套。有礼就疏远了!”
我抬头看看卫刚,他站在江近海身后,没有略做回避的意思。江近海也没想赶人。“……好吧,开门见山,海哥儿来小县有什么事?”我决定无视卫刚。
“当然是想念小姒,过来看看你新官上任做得怎样。”江近海微笑。
黑线,我作势起身:“我赶时间。还有别的话没?”
“!等等等等!”江近海急忙拉住我,“开个玩笑而已,我是来跟你商量,讨点地皮用地!”
“讨地皮?”
“嗯,当朝枢密使大人需要一块风水宝地,听真人介绍,相中地正是你们夏县的地方!”江近海地指尖磕向桌面,轻快自得的口吻让人好想一脚给他踹过去。
我扶额:“你说的风水宝地,不会是仙家岗吧?”
“小姒也知道?太好了,快把地契拿出来吧!我看看是谁家名下,这就去打商量!”江近海开心地合掌。
“恐怕有点困难。”我解释说,“那块地以前是夏国的坟地,收归我朝之后,也没卖给谁,继续用作葬土。如今上面七七八八都是人家的坟头,也不乏圈起来的家族祖坟,无法轻易转让!”
就县库那情况,我也打过风水宝地的主意,但过去一看,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再加上齐云天的墓也修在那儿了,我是更不便去动,索性放弃,不考虑从那里捞钱。
“哼!”听了我的话,江近海不以为然,“不过几个平头百姓的墓而已,刨了又怎样?他们还敢反了不成?”
第一百二十九节 传说中的生祠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我反感地皱眉,对江近海道:“人家安葬亲人,又不是没有按岁纳捐,你让我用什么名目给人家起坟?”
“就布衣百姓,能交得起多少地税?一年几钱?”江近海不屑地哼道,“不如一次性卖给枢密使,可以算你每亩地五十两!”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这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价高者得!”江近海轻轻拍到桌上的,是汇通钱庄的银票。
粗略一瞥,上万两的数目,足够我舒舒服服呆到任期满。说不心动那是虚伪了,但我好歹明白利害,面对夏县百姓和道德的千夫指,良心谴责可不是钱能弥平的。
我对江近海沉下脸:“死者为大,我不会答应。”
“小姒也学到古人的迂腐死板了嘛!”江近海轻笑,起身绕过案桌,拉起我,“这样,我们先去仙家岗看看如何?看这个价码,那些老百姓心动不心动我直接把钱给他们,怎样?”
这样……也好,由他去交涉。
“秦大人,要出门?”张缇在院里,见我出来,点点头,再看到我身后的江近海,“……江庄主,久违了!”他戒备地盯着后者。
我对他道:“张大哥,我先带江大人去仙家岗,如果李县丞回来,让他等我!”我会好好跟他算账的。
江近海跟着我出县衙,进车里。
“听说夏县刚遭了北狄人洗劫?”他问,“如今又在大兴土木重建城墙。我看就那城楼,也要花不少银子吧?”
“那是自然。”
不过,卖地的钱拿来修城墙。只怕修好现实里地墙,人心的早就塌得补不起了。
江近海让开一点位置,让我坐在里侧:“唉。小姒长大了,再坐腿上,没一会腿就会麻掉呢!”
“你直说长肥了,我不会打人的。”
“不,我说真地。”江近海拉起我的手,抚摩着长期握笔磨出的茧子,道。“小姒长大了,我老了。唉!”
我噗嗤笑起来:“还没四十就发这种感慨,你让满朝文武都告老还乡去?”
江近海也莞尔,道:“哎,小姒你就明说吧。是不是有人要了那块地?”
“没有。”
“他地价更高吗?”
我抽走手,认真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仙家岗不卖,就给夏县人做墓地。”
“小姒不是死心眼的人,知道惹恼枢密使是大事吧?”江近海道。
枢密使又怎样?“一太监而已,海哥儿,你也不要狐假虎威得太入戏了!”
“你!……”
因为是熟人,彼此知根知底,言谈便少有顾忌。也更容易说出伤人的话来。江近海被我戳到痛处,恨恨地盯着我。
我别开脸,不想跟他多说。
“无论怎样,这块地我一定要拿到!”江近海发狠道,“枢密使大人的生祠。必然要修在夏县!”
我可是不怕他的:“……不管你拿去做什么用场。你有本事就去说服当地人,否则想从我这里直接拿到地。那是白日做梦!你就算不替我想想,也要替生祠将来的安全着想吧!”
话说回来,生祠?
玩那种无聊的把戏做什么,修起来个庙堂,也不能成仙啊!江近海还真是当狗腿子当得彻底,连生祠也交给他督建。
见我怒了,江近海讨好道:“小姒……我不是没考虑你地立场……”
“鄙视你!”我撒娇般哼他。
“好好,鄙视我……”他拭汗。
出城,马车望着南边去了。
“海哥儿,不对,这路错了,要去仙家岗是”我撩起帘子看看,回头对江近海提醒,却发觉他一手掂着丝巾,正在往上面倒着什么东西。
“委屈一下了,小姒。”
他说着,突然伸手一把稳住我的后脑,另一手便将浸过药水的丝巾捂了上来。
好难闻的味道。这是我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想法。
再醒来地时候,浮现在眼前的是客栈的屋顶,我的太阳|岤跳跳地疼,耳朵也像是发炎了。果然一沾上江近海的药,我就没舒服过。
门口有人守着,店小二路过都给瞪得轻手轻脚,不敢吱声。
我撑着门扇,问:“江近海呢?”
“庄主快回来了,请小姐进里屋休息。”
小姐?
我低头一看,直想骂人:他什么时候给我换了女装?可恶,又罔视我的抗议了!难道把我关在这里,他就可以霸占坟地做祠堂!胡闹!
随手把头发挽起,用筷子簪住,我推开窗户往外看。
临窗二楼,风景不错,车水马龙比夏城都热闹,这是哪个镇上?
我对夏县境内的镇子不熟,但想江近海在夏县还有事,总不会直接把我绑到县境之外去了吧?我得赶快离开,回县城去。
扯过被子,我试试长度,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将被子一端抛向街心,另一头拴在窗边。
听见下面喧哗,我加快动作,鼓起勇气翻窗而出,顺着被子滑下。
嘭。
我落脚到软软的布棚上,原来是人家摊子地顶部,趴在上面往下看,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两三米,不太敢跳。这棚子也给我压得直晃,像是随时会垮一般,根本站不起来人。(莫非我真的胖了?)
“这边!”
有人在侧面的巷口看着我,伸手作出接的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