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12部分阅读
清深不寿--皇后之路 作者:未知
京城还深陷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燥热蝉音之中,而此刻身在热河避暑胜地,早已是树影憧憧夜鸟归巢,陈出一片如水般的夜凉,更哪经得那山林中冷风卷地而起,吹的身上的大氅也随风飘摇开去,随着一袭寒气侵入怀中,自觉早已是一派深秋气象了。qiuduge秋读阁手机版
越登越觉得吃力,一身的透汗尽数捂在大氅里,慢慢泛起一阵头晕脑胀上来,手脚也开始微微打颤。想来方才全凭一股意气,头也不回的只管往上攀爬,眼见此时也登了一百多级,那股意气已是损耗殆尽,再不可寻着了,这才不得不稳了稳心绪,将步子放缓了些,一手拄着探海小叉,一手往袖间探寻而去,一时寻见了,连忙紧紧握住,强忍心头一阵酸楚翻腾,只死命咬住牙关,不管不顾,一味继续登高而去。
绣禧,你等一等我,我这就要来看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手已渐渐握不住小叉,头也越发晕上了来,渐渐连脚下的台阶也看不清楚了,停下脚步喘着气抬眼远望,只见深蓝色的一片天幕中星疏云浓,一轮银盘也似的圆月正穿行在朵朵莲花云间,映照着地下忽明忽暗,衬的远处山峦重林不见半点光亮,越发黑沉死寂上来,偶尔有夜枭猛禽枝头掠起,在半空中一阵冲翅开去,直惊起一阵尖利的啸音,生生穿刺在耳旁,仿佛冤鬼夜哭一般阴森可怖。
心下正觉悚然,突然头顶上传来呼呼风声,继而只觉头皮一阵痛痒,不自觉就要伸手去捞,不曾想却摸见个毛茸茸的什物,似有尖尖的爪子和獠牙,被我一摸,霎时发出撕心裂肺般的一声嘶叫!
这一吓得我也是再也支撑不住,心头松动脚底一软,霎时间天昏地暗,眼看就要一个倒栽葱摔落下去!
难不成这一番是真的回不去了吗,额娘,救我,救我,龙广海!
“姑娘小心,千万站稳住了!”正在此命悬一线之时,就听见耳旁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本已紧闭的双眼霎时睁了开来,自觉腰间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扶住,继而掰着我的肩膀,生生将我从鬼门关前拉扯了回来!
是谁,可会是你吗?
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硬生生摔坐在石阶上头,心头兀自扑扑鹿跳,待好容易透过口气,刚要定睛观瞧时,却发觉肩头一阵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粘粘热热满是腥气的,再一分辨,这才发觉,满手满肩竟都是鲜血!
大惊之下赶忙寻找,却看见身旁女墙边靠着个素色宫装的女子,虽是面无血色大口喘气,却依旧强抬着手要去自抚平两鬓的碎发,可不正是景嬷嬷吗!
眼见她腕间的白纱布上早被血迹渗透,我又是一惊,赶忙自发间抽出手帕,跌跌撞撞的冲上前,抬起嬷嬷的胳膊就要包扎,却被她轻轻推开了手,竟是自握着手腕,退后几步,贴着山墙轻轻俯身施礼道:“老奴草芥之人,岂敢生受姑娘为老奴包扎,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只要姑娘贵体无碍,老奴便是死也甘愿了。”
一时被她推开,我不由愣在当场,又见她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规矩分寸不点儿不肯错了去,脑中不由哄的一声,一股血气冲上头顶,竟是不管不顾,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过她的胳膊来一层层狠命包缠起来。景嬷嬷本来伤口就不浅,虽是将养了几日,可方才又因救我扯裂了开来,此刻眼见鲜血汩汩而出,刹时间就将薄薄的一方帕子全渍透了,我不待多想,一手死死替嬷嬷按住伤口,一手解开大氅的风扣,迎着夜风脱了下来,再一抬手要去解贴身丝衣,正被景嬷嬷一把按住,听她的声音微颤着说道:“姑娘大病初愈,最是不能着凉的时候,方才又出了一身热汗,这要若是被冷风吹着了,身子骨儿可不就生生作践了吗……”我却不容她再说,挣脱开手继续解开衣扣,粘着一身汗将丝衣一股脑儿脱了下来,顾不上多想,只把大氅草草披上,撑开双手将整件丝衣从当间儿扯了做条,一边撕扯,一边为嬷嬷重新细细的包扎起来。
嬷嬷见我如此,连连扯动了几下嘴角,却也不再劝阻,只是躬身蹲靠在山墙上,任由我包扎,自己静静的沉默在一团阴影里,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跟随着我的手上下打转,仿佛总看不够一般。
好容易见血不再渗出来,手中已是用去了大半件丝衣,剩下的布条在掌中潮潮的蜷缩成一团,早已看不出当初那如蝉翼般的美姿容了。伸手点住嬷嬷的脉搏,感觉她的脉象虽细,总算还是平缓有序,想来一时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一颗心这才算落回肚子里,待再要检视看去,隐约觉得掌中湿漉漉的,一挤之下方才想起,这蜀丝制成的小衣虽名为丝衣,实则却比棉布更为吸汗,方才被我一身汗水浸透,又拿来给嬷嬷包扎,她的伤口一准早被渍的剧痛,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隐忍着,真真又是为我所累!
越想越觉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间不由抬眼向嬷嬷看去,只见她面色虽是白的吓人,却面色平和不见一丝痛楚埋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反而温柔的凝视着我,竟微微似有笑意藏在其间。
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就听嬷嬷说了一声:“姑娘别动,您有福了。”
心头一动,却僵在当场半点不敢动弹,只看见嬷嬷轻轻靠近我身边,伸长手臂,往我头发上摸索上去,不待多时,就捏着个黑乎乎的什物收回手来,笑着举给我看:“姑娘您看,这可不是有福落在您头上了吗。”
只见嬷嬷手里攥着一只瘦小的动物,一双黑扇子似的翅膀总可不到半尺长短,黑豆儿也似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一双爪子在嬷嬷掌中不住抓挠,圆耳长脸,竟是个盐老鼠的模样。
却原来是只蝠儿啊,想是方才误落在我头顶,被发丝缠住,又被我用力一扯,生痛之下嘶叫出声,却不想激的我心慌意乱,几不成一个跟头摔下山去。此时见这蝠儿被嬷嬷攥着,想也是被捏的疼了,不时挣扎抓挠几下,兀自闷闷的嘶叫出声。
看着看着不觉呵呵一笑,嬷嬷一旁看着也笑,两人对视发笑,又一同点着那蝠儿笑,笑声随着山风越送越远,原本一身的疲乏失意,仿佛在这笑声之中,也随风远去了一般。
两人一个坐一个蹲,迎着风又歇了一会儿。我见天色越发深沉上来,挣扎着想起身,手边的小叉早不知何处去了,嬷嬷过来替我扣好风扣儿,伸手搀扶起来,两人相互扶持着一并发力,终是从山道上一并站身来,低头又看了看那只小蝠,扭头看了看嬷嬷,两人同时笑了一笑,只见嬷嬷一扬手,一下子将那蝠儿抛上空中,只见这小东西随着风展翅滑了几下,似是忿忿不平,又似欢喜一般,在我们头顶绕了一圈,就拍打着翅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了。
仰头望着那蝠儿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急急伸手往袖间摸去,却感觉那绢鼠还好好的躺在里面,不觉松了口气,却见嬷嬷抬头看了看前方,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此时山间夜凉风大,不宜赏景,姑娘又是大病未愈,气虚体弱,还请随老奴速速下山去吧。”
我捏着绢鼠,暗自下定了决心,起身重整妆容,冲着嬷嬷施了一个全福,轻声说道:“嬷嬷明鉴,芳儿还未及当面谢过嬷嬷救命之恩,方才却连累嬷嬷又添新伤,实在是无地自容,求嬷嬷海量汪涵,受芳儿第一拜。”
说话间推倒阶前,冲着嬷嬷插烛也似的拜了下去,嬷嬷紧走两步,赶忙上前扶起:“地上凉,姑娘可不敢受了风寒。老奴何德何能,就敢受姑娘如此大礼。”
我跪在地上执意不起:“嬷嬷佛心慈悲,更有肉身饲鹰之胸怀,为救芳儿草芥之命,不惜以自身血肉为药引,这份恩德堪同再造,芳儿此生,便是倾尽所有怕也难报嬷嬷救命之恩,还请嬷嬷在上,受芳儿第二拜。”
见嬷嬷匆匆又要搀扶,我忙一个合身仆倒下来,口中一字一句,把字儿咬得分外清晰:“芳儿自知任性妄为,不敢求嬷嬷谅解,这第三拜只求嬷嬷开恩,容芳儿登高望一望南边儿,凭心替绣禧发送这一程,也别叫她辛苦一世,到头来反倒白服侍了一场……”
泪哽在喉话不成声,一时月下寂静无声,只见两条黑越越的身影两厢幽幽徘徊,心中深怕嬷嬷会再开口阻拦,只把头死死按在石阶之上,咬牙忍住地面袭来的阵阵寒气。
我只想望一望南方,从此天高路长,夜深露重,仅以一瓣心香,一掬清泪做祭,送绣禧走好这一程,倘若真有来世,但愿她平平淡淡的,莫再来这深宅大院,再受我这孤寒人的连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头顶传来话音:“果然是像啊,先前二房福晋说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和谁人一模一样,二婶又同嬷嬷说了些什么?
心头不觉一惊,却不待我再做多想,只听见嬷嬷的声音接着说道:“此去山顶怕还有百十级的台阶要爬,不知老身可幸,能陪伴姑娘前往?”
抬眼看时,只见嬷嬷挺身立在风里,任凭衣襟被风高高卷起,一双眼睛只遥望向游廊深处,竟是静静的凝望出了神。
董鄂3
前路有伴,脚程也不觉轻快了许多。一路上嬷嬷一臂弯弓由我搭着,另一只手刻意藏在袍间,低头敛目步履无声,落脚也总要比我错上半步,我心知她这是又归位了,不觉微微一叹,却也实是疲乏上来,于是依样儿缄口不语,只是用心扶住嬷嬷,不肯叫她多费力,也不叫她觉察出来,两个人这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登高上去。
山脚下依稀有火光闪动,仿佛不是灯笼,倒像是数十支火把一般,星星点点,在屋舍之间来回川流甚是忙乱。因隔的远,人声听得不甚清楚,只在风中间或送来一两丝儿,也俱都是些杂乱的呼唤声。我心知她们已是发觉了我那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却不愿多去考虑,只一味扶着景嬷嬷,默默登高无语。
脚下的山道越发崎岖难行起来,想是许久无人踏及,石阶上苍苔丛生水渍斑斓,一双软鞋也早被打湿了去,不得不将步伐慢了下来。我此时已不觉得疲劳,头脑反而越发清明起来,听耳旁长啸而过一阵风动,呜咽如长哭之音,心头不觉惊得一缩,伸进袖中紧紧攥住了那只绢鼠,一笔一划细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渐渐心潮平定下来,仿佛有层水气悄悄蒙上了眼眸。
就在此心痛不能自已之时,只听身旁嬷嬷一声轻叹,才发觉眼前已不知不觉来在一处岔路口前。此时登高游廊已见了尽头,前方出现一片石板路面,道路两旁千竿翠竹接天蔽月,曲径通幽分做一左一右两条前路,均是青石铺道条石做栏,四顾寻找,却不见路标指示,究竟哪一条才是通往山顶的路呢?而另一条路,又该是通往何方呢?
正在迷惑间,就听身旁的嬷嬷又是一叹,似是颇有感触的模样,轻声说了句:“想不到隔着这么多年,老奴竟能够又回到这里,真真命也,债也……”
心头一惊,不禁扭头朝嬷嬷看去,只见夜色昏沉间,嬷嬷僵身直直立在风里,望着前方的岔路口,目光迷离痴往,任凭满头碎发被风吹散,竟似忘了要去捋一捋。
我从来没见过嬷嬷如此时这般失神的模样儿,她那一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上,随着思绪的流动,先是浮上了几丝追忆的痕迹,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随即慢慢盈上来些悲喜笑泪,待要掺合在一块儿,一时间又自觉酸甜苦辣五味陈杂,眉头微微做起蹙来,继而却见眉梢微微扬起,嘴角轻轻牵动,仿佛念起了些须欢乐的片断似的,竟是抿了一缕笑纹儿出来,微微眯着双眼,口中仿佛含着枚橄榄似的,先苦后涩,由涩转甜,甜从喉入,逐渐落在了心底里,眉头也慢慢舒展了开来。
此时我再看过去,只见嬷嬷的整张面孔竟如逢春病树,又如侵雨杜鹃,两颊间飞扬着朵朵红晕,双眼熠熠生辉,竟是满当当一派熙和温暖,仿佛泡在酒瓶之中的玫瑰干花,身虽早已枯荣去了,唯借着一樽醇酒的片刻激发,竟在转瞬之间,重复得见往昔的霎时芳华。
我想,嬷嬷在她年轻的时候,一准儿也是个,羡煞婵娟的美人儿。
却在眨眼之间,嬷嬷眼中的火苗闪了一闪,陡然竟熄灭了去。只见她面色一僵,似有一阵强烈的伤痛霎然间打心底深处侵蚀上来,片刻的甜蜜转眼间被打散的枝叶凋零,先时还在舌尖缠绵回味的甘甜,竟一概转做胆汁黄连,直刺得她眉头紧锁,嘴角连连抽搐,如刹那一阵北风平地卷起,将一应融融恰恰红红翠翠统统一卷而去,兀自留下一片迷惘般的空白,渐渐的,似是有层稀薄的雾气聚笼了上来,自额头发鬓,眉头眼角,所及之处无不结露为霜,随即缓缓凝固了下来,于不可言状之间,重新在嬷嬷的面颊之上凝结成为一副全无情绪的面具,冷冰冰,仿佛层硬壳似的,生生罩在脸上,将欢颜冷暖、伤痛追忆一并掩藏了起来,图留下一片无喜无悲,无忧无怒的白地,整个人也仿佛在霎时间,完全失去了绽放的活气儿,直似尊石雕木俑一般,虽身姿未变,却已是硬硬的冻僵住了。
天,会是如何沉重的伤痛,竟能将一个前一刻还容光焕发人面桃花的女子,在霎那之间,折磨的面目全非,了无生趣!
嬷嬷再开口时,声音只同锯条拉在木板上一般干涩刺耳:“当年老奴,也曾经陪伴大行皇帝和孝端皇后来此避暑……算来到今时今日,已是整整十年过去了。”
我看着听着,心头腾起一阵陡凉,嘴边翻涌着千言万语,努力按压了几压,终还是忍禁不住,一个大意说了出声:“既是十年都过去了,当时当事之人早已幻化为墓土尘埃,嬷嬷日间礼佛参禅,想必早已堪破此间道理,又何必如此执着刻意,反给自家图生这许多俗世烦恼呢。”
话说未完心中已是悔了上来,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嬷嬷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愣愣的看着前方,身旁山林黑寂悄然无声,夜风在野地里穿梭作响,我空身披着大氅,不觉一阵发寒,待要酝酿着再开口时,却听见身旁有人叹息声道:“真真是命数啊……想当年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这般,最是一副良善心肠,哪怕自己满怀心事,却也见不得身边有人受一丝儿苦楚……”
身子在大氅下面惊得一缩,几不曾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急抬眼向嬷嬷看去,却见她转身面向而立,目光深沉如幽幽潭水,面色也如潭水一般,虽是看着波澜不兴,实则却暗潮激涌,不可揣测。
只见她一步近前,伸手搀扶起我,不待我反应,只朝左手旁的那条山道边走边说道:“姑娘可知,眼前这座山叫什么山吗?”
心头不觉一抖,手脚微微做颤,仿佛打骨髓里面,随着林间的薄雾,慢慢泛上来一股极不适宜的感觉,似是酸,又像是胀,伴着心口紧紧收缩,竟往全身蔓延了开去,继而手足乏累关节酸软,全身的气力也被抽尽了似的,明明在头脑中告诫着自己快些逃开的,却奈何两脚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嬷嬷拉着,跌跌撞撞,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一旁嬷嬷似是轻声笑了一下,却并不看向我,一个人如自言自语道:“这座山叫作青莲山,共有九座山峰,如莲花之九瓣,因此得名。姑娘脚下这条道路正通山顶,顶上原有一间庵堂,是十年前大行皇帝专为孝端皇后礼佛而修建的,经过了这些岁月,许还是可堪作用的,就容老奴为姑娘引一回路吧。”
手被嬷嬷握住,感觉得到她的手掌绵软冰冷,将我握的极不舒服,不由挣了一挣,却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拖着步子随她攀登而上,听嬷嬷在耳旁悄声说道:“那间庵堂原名叫作积香庵,因孝端皇后嫌‘积香’二字过分脂粉气,不似礼佛的所在,又见庵堂座在山腹之中,恰似青莲之心,这才更名为莲心庵。想当年大行皇帝常爱在酷暑天里,带着孝端皇后改装离开禁城,一同来这座山庄避暑隐居几日,白天湖上泛舟围场狩猎,晚上便登高来在这莲心庵里,身边一个使唤人也不要,只有彼此两人,迎着徐徐清风,依偎坐在堂前的青石凳上,相视默默无语……”
董鄂4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成天跑来跑去,连累这一章写的有些短了,哈哈,不过不要紧,下一章我会再接再厉的!我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偷眼瞧去,只见嬷嬷两眼白亮神情恍惚,脚下步子急迫连连,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形容,心下更觉惊恐。想来当年大行皇帝不顾太皇太后和宗亲勋臣一致反对,谕旨册封命妇董鄂氏为妃,后晋皇贵妃,从此只得一人专宠于前,六宫形同虚设,后更有甚者,竟将中宫皇后娜木钟贬为静妃,有意立董鄂氏为后,气得太皇太后旧疾发作,静养三月方愈。宫闱内外无不视董鄂氏为红颜祸水,大皇妃博尔济吉格氏更因一时气急,当众直斥董鄂氏为蛇蝎毒妇祸国根本,竟险些被大行皇帝当场送交宗人府法办。到后来董鄂氏因忆子成疾撒手西去,大行皇帝伤痛过妄,竟是堪破红尘,传旨让位于年仅六岁的皇三子玄烨,将一片锦绣河山生生抛在脑后,这才引发熙朝这一场朋党作乱,帝位受困,天下岌岌可危的局面。二婶身为董鄂氏的亲妹子,也是得蒙太皇太后恩诏改姓,才能嫁进府中给二叔作了继室,如此想来,家国天下一片牵连混沌,全不是因为这个倾国倾城的董鄂氏而起。
当日二婶特聘景嬷嬷进府为我教导礼仪,我也曾暗中请内务府堂官赵良栋的夫人查检过嬷嬷的来历。从查检出的宗人府卷宗上看来,嬷嬷原姓瓜儿佳,满洲正红旗人,父亲原任多罗王爷帐下千总,在剿灭闯贼的杭州一战中不幸身亡,身后只留下嬷嬷一女,十一岁经内务府挑选入宫,进慈宁宫任做粗使杂役,十六岁上成为内侍宫女,因其精通药理,擅制汤药,在宫眷之中广有人缘,同样也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二十三岁那年,因带病服侍太皇太后甚是精心,特恩赐名曰“景儿”,取“聪颖”之谐音,送在董鄂氏宫中贴身服侍。两年之后,又因救董鄂氏于难产,保全皇四子平安降生,得恩诏特许不用离宫,继续留在董鄂氏身边伺候。经年,皇四子暴卒,董鄂氏染病身亡,景嬷嬷自请旨出宫归家,蒙太皇太后口谕,赏赐纹银百两,以奖其忠心事主之功,此后七年一直寄居在同服兄弟家中。因二婶念及其敦良恭让,又是相识故人,这才特意寻找,聘进府中给我做了教习嬷嬷。
单从卷宗上看来,景嬷嬷的来龙去脉瓜清水白,全无一丝破绽,加上她平日又寡言少语恪守本分,若不是今夜被我亲见亲闻,再也不会相信平日这个进退分寸分毫不错的景嬷嬷,竟会也有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往昔情伤。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闻嬷嬷一旁幽幽说道:“孝端皇后怕闹爱静,平日起居不摆自鸣钟,不听戏文,连逗闷子的蟋蟀雀儿也一概不养,唯独来了这里,总爱一个人坐庵堂前的菩提树下,默默的听着山林里风拍树叶鸟儿打闹的声音,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要待到太阳下山该用晚膳时,方才自己个儿站起来,轻轻拍一拍衣襟,转身笑着对老奴说道:‘怪道的人说山中有仙,这一个人加上一座山,可不就成了仙了吗?’”
“每每吃罢晚饭,孝端皇后总要吩咐掌起一盏红烛,自己仰身半靠在窗前那张胡床上,吩咐老奴为她一一取下钗环,解开发髻,用细齿的白犀角梳子从头到尾轻轻梳理舒畅,孝端皇后的那一头发丝,真真称得上是如云霞绸缎一般,披散下来总可拖地,老奴每次都要站在一丈之外方才好操作,孝端皇后那时也总是嘴角旁微微含笑,半闭上眼,似甚是享受一般,大行皇帝偶尔会悄悄走来,从老奴手中接下梳子,亲手为孝端皇后梳理起来,却每每梳着梳着就停下了手,映着烛火呆呆望着孝端皇后的后影儿,静静的就走了神……”
说着说着,嬷嬷的目光逐渐柔和起来,眼睛也不似当初那般白亮的怕人了,只是脚下步子却不停,一味牵着我只顾往山顶走去。
“老奴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里虽是艳羡,却也明白的很,这段神仙也般的日子,终归是不可长久的了……”
一路向前不住攀登,道路上遍布白水黄泥,霜露草屑,粘惹拖沓在衣襟袍角,直坠得身上的大氅越来越重,连呼吸也逐渐沉重了起来。眼前夜色越发沉重,脚下道路不平高高低低,仅靠一片朦胧月色照明,走的着实吃力,嬷嬷却似毫不在意,脚下兀自步履如风,双眼平平直视前方,似对眼前这条登山道路,早已烂熟于胸了。
脚下突然一空,急急收住步子,只见青石板道路已到了尽头,眼前正处一处低洼地儿里。待抬头检看时,才发觉树影憧憧之间,有一道碎卵铺就的石阶蜿蜒潜伏,一直往山顶登高而去了。
那石阶的尽头处,许就是嬷嬷所说的莲心庵了吧。
感觉胳膊上突然一紧,只见身旁的嬷嬷,不知何时已是停下了脚步,“姑娘,您可知道,当年老奴也是这般,在这条山道之上,牵着孝端皇后的手,一步一拜,三步一叩,为和硕荣亲王招魂做祭的?”
心头又是一惊,董鄂氏之子,乃是大行皇帝第四子,位序在佟佳氏皇贵妃所出的皇三子玄烨之后,且并非嫡出,本无继承大统的资格。然大行皇帝竟是不顾嫡长位序祖宗规矩,称其为“朕之第一子”,执意立为承乾太子,惊得八旗部众一片哗然,进谏劝阻之声响彻四野,大行皇帝却置若罔闻,大有一意孤行之趋势。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纷纷,到后来竟说是连太子的东珠朝冠都已预备下了,眼看一场荒唐故事即将上演,奈何天命难违,皇四子于襁褓之中感染天花,经多方救治无效,未满三月便暴卒而终,竟是连名字也未来的及起,独留下个死后的谥号和硕荣亲王。
这段顺治旧事早已无人敢提,更是牵连着种种宫闱旧闻不足为人所道,此时嬷嬷偏偏再又提起,究竟是何用意?
今晚云稠星疏,本应是个无月的白夜,也不知为何,此时却有一阵冷风平地卷起,打林间枝头直腾入云,竟是把朵朵厚重稠云,费力撕扯开了个口子,将那轮清月奇qisuu书,白瓷盘般的,凄冷生分的面庞,堪堪露了出来,直见一片月华清辉尽数投照了下来,在眼前一滑而过,透过一片林间疏影,投在眼前额间,将嬷嬷的神情包裹在这片树影的掩盖之下,若隐若现,只一双死水般的眸子,静静看着我,竟是无风无浪,无喜亦无悲。
“孝端皇后那时,两眼的泪水早已哭干,人看着也木住了似的,连耳旁边有人说话也都听不见了,只是一手任老奴牵着,一手紧紧攥着和硕荣亲王的寄生符,从山脚下开始,拜拜停停,行行拜拜,再叩再拜,一直拜到莲心庵的正门之前,额前早已一片乌青,袍摆袖口磨得稀烂,膝头的油皮都穿了,竟是连红肉也分辨的清楚,还有手掌指尖,一概鲜血淋漓,旗头发髻也一概散乱开了去,唯有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目不错睛的看着庵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先是迷惘无助,凄凄似有泪光闪动,继而咬紧牙关,全身战栗,竟是血贯瞳仁之中,有恨,有怨,有伤有痛,整个人瞧着直似疯魔了一般,在手中将那张寄生符死死攥成一团,手臂上扬,眼看就要朝着神龛投掷过去!突然脚下一绊,却又陡然间瘫软了下去,任由老奴搀扶着,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样,只顾直愣愣的杵在地下,口中讷讷念诵着什么,也不待老奴劝慰,挣扎着蹒跚近前,忍着泪,将那团寄生符凑在观音前的海灯上面,一点一点,眼看着烧了个干净……”
说到此处,嬷嬷突然扭头正视着我,“姑娘,你可知和硕荣亲王因何染天花亡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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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风住,云层重又聚拢上来,身处树影堆砌之中,只觉眼前光线霎时便暗淡了下去,又似是林中升起了雾气,双眼慢慢模糊了起来,头脑也随即隐隐晕眩,看四周景物虚虚实实,越发分辨不清了,隐约瞧得出身旁万竿修竹攀结蔽月,梢头枝叶随风轻轻飘摇起浪,云影竹影,似在有意无意之间,默默连接成了一片笼聚如烟的海洋,搀和入惨淡月华的渲染,原先那青翠欲滴的竹色便已依稀幻化开去,合着林中风声,枝头残露,心跳节拍,渐渐升腾起一片迷离莫测的银灰色的烟霞气派,在发梢、月影、竹海之中隐隐流淌,时而退去时而聚拢上来,身在其中,直似被团团包裹起来一般的,还不待要伸手去捻,才略一沾及指尖,已是破碎作片片尘埃,气息轻呼,眉梢微颤,才一转眼,便早溶入进那一片烟雾中去了。
此时身陷竹海,直如置身梦境中一般,真不是真,幻不是幻,耳旁边偶有声音作响,却甚飘忽悉索,如风声,如滴水声,如竹叶拍打声,更如梦中轻声呓语,在耳旁一滑而过,似被黑暗吞噬,又似为风声所阻,一时间前后左右满是不可测之声响,竟是比悄无声息,来的更加静谧深沉,不可道来。
“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呀……”
恰有片竹叶飘落在肩头,细微声响竟激起我一身寒意,乍然清醒过来时,却见嬷嬷已在不知何时站在面前,双眼直直正视着我,仿佛是从周遭这一片虚幻之中唯一跳脱出来的实体,丝毫没有了平日的谨小慎微,只沉沉若一潭池水,又如一方古砚,平静,却又深黑不可见底。
随着嬷嬷话语声响起,耳边讷讷不断的呓语声音陡然一空,我仿佛大梦酣沉,霎时梦破的人儿一般,竟是一时不可适应,耳旁虽是清楚听见嬷嬷的话语声音,却一时无法醒过来:“当日和硕荣亲王撒手西去,满屋子的太医都说不可救治了,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此时这般,听凭老奴如何呼唤,只是呆在当场,久久不能应答。那时老奴生怕她伤心过度撒了癔症,赶忙取来苏合香酒给灌下,又在人中精明||狂c|上反复涂抹薄荷油,用了不下千百种法子,却始终不见孝端皇后反应,只是把双眼瞪得通红通红,眼眶里却没有丝毫泪水,整个人人如痴迷了一般,合身摊在和硕荣亲王床前,似已心痛的昏厥了过去……”
“就在老奴不知所措之间,只见孝端皇后突然飞身扑在床头,颤着双手,从枕下寻出来只荷包,掏出一张黄纸朱砂的寄生符来,握在手中想了一想,竟是不顾奴婢一旁搀扶,一甩手抛开奴婢直奔屋外,一干宫女内侍皆是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孝端皇后一路跌跌撞撞,披头散发,飞身奔进下五所内……”
“待老奴好容易跟随上来,只见院子里的一应乌拉小太监早跑干净了,唯独剩下了个带着七品顶子的花白头发的老太监,合身趴跪在院中石榴树下,身上如筛糠一般,颤颤抖个不停,压着公鸭嗓子低声说道:‘主子明鉴,小的不过是个六根不净的使唤人,还不是上头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办,至于还有什么其余的事儿,小的真是一概不知啊!’”
“此时孝端皇后真如同疯魔了一般,两眼往外冒火,嘴唇咬的崩离破裂,扑过去扬手就要掌掴那个太监,老奴不敢拦阻,只得死挡在门口,不敢叫外头来人瞧见。”
“待抽打了数下后,孝端皇后生生止住了手,弯下身子,把声音压低低的,对那太监问了一句什么,因老奴离的远,听得不甚清楚,却见那太监又是跪了下去,把个头在地上磕的山响,口中说的是:‘回主子的话,凡在宫里闹痘儿死了的宫女太监等杂役下人,除了尸首之外,凡用过的被褥衣裳等器物都须得当日焚烧掩埋,怕的就是有主子感染了病气去。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祖宗规矩,哪怕小的再多千百个胆子,也万不敢不奉从的。”
孝端皇后听完之后晃了几晃,好容易才站稳住了,接着咬牙又问了一句,只见那太监听完之后,竟吓得通身一颤,趴在地上脊梁骨都蜷缩了起来,也忘了叩头回话,只顾仰起脸连连说道:‘回皇贵妃的话,这几日的确是有个宫女小福儿闹痘儿,才刚打发回家将养去了,因送得匆忙,她的衣裳什物还都放在房里没来的及收拾,奴才实在不知……”
“孝端皇后不管那太监说完,竟提步自往专供宫女居住的西面两排厢房走去。老奴知道此时万万是劝不得的,赶紧几步跟了上去,那太监也赶忙爬起来,顾不上额头渗血,磕磕绊绊的紧跑了几步,碎步在前面引着路,来在西面第二间屋门口,小声回话:‘这间便是小福子住过的屋子。”
“老奴至今还记得,刚推开那间房门时,扑面而来的那一阵隐隐夹着股腥臭气息的潮腐味儿,闻着叫人昏昏欲呕,孝端皇后似全未感觉,只顾迈步进去。眼见这一间房子和宫中其它的下人房并无两样,均是白灰涂抹的四面墙壁,零星排列着几件桌椅板凳,山墙下自东往西盘着一龙火炕,因有数日无人打扫,上头儿的堆积着的尘土足有半寸来厚。炕边上还摆着几个大个儿的黄漆樟木箱子,显见是给宫女儿放私用物品的。”
“不待老奴反应,只见孝端皇后已来在炕前,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刚要翻动,就见一旁那个管事太监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挡住,连连说道:‘主子明鉴,这箱子里摆着的都是小福子当日用过的什物,一准儿还带着天花病气,这若是过到了主子身上,便是折上奴才这条性命也吃罪不起啊!”
“孝端皇后似无所闻,一把拨开那太监,径自上前查检起箱里的东西来。老奴也不敢插手,只得守在一旁观瞧,见孝端皇后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心中自是又惊又怕,隐隐有个念头涌动,却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想。”
“突然见孝端皇后身子一僵,陡然停下了手,似是在箱中发现了什么,一面死死盯着箱内,一手伸进袖中,将那只盛着寄生符的荷包掏了出来,颤抖着双手解开钮袢,捧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随即狠命一发力,竟将那只荷包的夹层衬里硬生生撕了出来!”
“老奴看着实在心慌,突见孝端皇后此举,吓得一个站不稳,扑通跪在了地上,孝端皇后似无反应,只顾一会儿看看手中,一会儿看着箱子里面,双手扎舞的跟鸡爪子似的,死命攥着那只荷包,两只眼竟是直勾勾的,也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只是呆呆的站立在地下,直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老奴刚想起身过来搀扶,却见孝端皇后通身一颤,陡然间似是清醒了过来,转眼看见了脚下跪着的管事太监,两眼几不曾喷出火来,一弯腰从箱子里捡出一件东西,连同手中的荷包,一并往那太监脸前掷了过去。”
“那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待定神观瞧,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只见孝端皇后丢下的乃是一件女子的中衣,粗打量看不过是件寻常的贴身衣裳,由内务府一季两身统一配给,全部是白色棉布剪裁而成,无绣无缀平常的很,待细细检视,老奴不由吓得一退,只见这衣服上头,星星点点尽透着是天花破痘的浆黄水印儿,显见是小福子当日闹痘时留下的,就在这件衣裳的背后,却极明显的破了一个大洞,边缘处还丝丝缕缕露着毛边儿,显是被人刻意剪去了的。”
“此时再看孝端皇后,双眼睁得睚眦尽裂,一个错步冲在那太监眼前,一手捡起那件衣裳,一手握着那只荷包,声嘶厉下的说道:‘你这狗奴才也来瞧瞧,这只荷包衬里的布料,和这件衣裳,可是同出一辙的!”
“这一句话吓得老奴差点没背过气去,本来这些日子太医异口同声说和硕荣亲王感染天花的乃是时疾所致,老奴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不敢妄加揣测,此刻听孝端皇后此一番说,又亲眼见这两件物证,恰恰正应证了老奴的猜疑,心中暗忖,莫不成,这致人死命的天花,竟会是从这只寄生符上感染而来的!”
“而且,明明是用来害人的东西,却只肯剪走了一块布头,偏还要留下这件中衣待来人查,显见是不怕人知道的样子!”
“正在老奴吓得六神无主间,却听见地下那个管事太监突然直起了腰,仰脸看着孝端皇后,轻声说了句‘一总都是奴才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小的这条狗命,不是落在皇贵妃手里,就是着落在别人手里,还不若今儿个就自己成全自己,也算便宜饶个全尸!’说完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还不待老奴发应,已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一张口,尽数咽了下去!”
“霎时便见那太监面色绛紫口鼻歪斜,打七窍中淌出黑血,手足一阵乱蹬,转眼就没了气息。孝端皇后见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退了两步,霎然间颓萎了下去,老奴赶忙上前扶住,却见孝端皇后她眼眶一红,竟是打眼角里,生生落下两行血泪出来……”
“当天夜里,孝端皇后便带着老奴,抱着和硕荣亲王的襁褓,改装扮作乌拉模样,出宫门乘车来在这座避暑山庄。一路上不管如何颠簸,孝端皇后只是置若罔闻,双手只顾将那只小襁褓紧紧贴身抱住,一手轻轻拍打,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歌谣,似是平日哄孩子睡觉一般,任凭自己满脸的血泪,却仿佛完全忘了要去擦一擦……”
一阵夜风吹来,月色陡然又明亮了起来,照得身边地下一片惨败,照得林间疏影一片凌乱,更照得眼前嬷嬷的脸色,似是银纸锡箔一般死灰难看,她却丝毫无所察觉似的,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暗处那段石阶,神情间又是痴迷,又是哀伤,又是心如刀割,又是追悔莫及,身形虽始终未变,然而那张昔日无喜无怒的刻板面庞,却迎着一片凄迷的月光,泛着层层苍凉的皱纹出来。
见她喃喃还要再说,我终是忍耐不住,一步上前阻止道:“芳儿斗胆,可要劝嬷嬷一句,往事已矣,斯者已逝,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唯独生者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万事随缘莫存执念,劝嬷嬷千万想开些才好啊……
嬷嬷听我说完,默默不语,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山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老奴至今还记得,当日眼看着那个管事太监将死,因吃下的是砒霜一类的剧毒,所以牙肉鼻头先被烧烂,齿间一道道尽是鲜血,把一口白牙都悉数染红了,却在地下挣扎着对孝端皇后又叩了三个头,嘴角往外喷着血沫,死命支撑着身躯说道:‘奴才未能尽忠尽职,连累皇四子无故身亡,本是万死也不足以恕清的罪孽,只是奴才在临死之前,还有句心里话想要禀告皇贵妃的……这紫禁城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舍,却盛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样儿的人心,常言道堪破人情惊破胆,历经世事寒彻心,奴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了两朝三代的主子,见的人经的事儿无不都本着这个道理而去,皇贵妃若想要在这地方荣辱不惊的活下去,遇事儿便不可掐尖要强,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要忍,宁可清楚不了糊涂了,也万不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强争个瓜清水白!若不然,那即便是死,也必是不明不白的……”
董鄂6
说到此处,嬷嬷幽幽一声长叹,继而似乎清醒了过来,从石阶上收回视线,扭头盯视着我,只见她一扫先时痴迷模样,目光炯炯如雷电,于四目对视间坦荡坚定,丝毫也不回避着我的目光:“姑娘可知,为何今夜老奴要同姑娘说这么些个陈年往事?”
我心头早已卷起排山浪潮,头脑里转了不下一千个圈子,面儿上却一点儿也不敢带了出来,只把双眼死死盯视着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朗声说道:“芳儿有碍天资,今夜能得嬷嬷推心置腹说的这么些个体己话儿,岂有不用心细细领会的,只是这其中牵连甚广脉络复杂,更夹杂着昔年种种私隐之事,芳儿愚钝,到此时也未能理出头绪,还望嬷嬷莫要责怪,不吝?b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