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世家第7部分阅读
书香世家 作者:未知
,父亲与二哥等人还跪在灵前,三叔与四叔却是已经不见踪影。 秋读阁书华招来守门的韦寿询问,才知道三叔四叔在傍晚时分便借着身子不适的借口离开了。
想来,他们是铁了心要分家,此刻连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
书华让韦寿将二哥唤出来,小心将装有浓汤的食盒递过去:“这里是莲藕素汤,可以清热止咳,补益驱劳,记得要趁热喝,凉了就没味儿了。”
才一日不见,二哥的面色又白了些,身子骨愈见消瘦,好似瞬间老了好几岁,教人看了心疼不已。
他扯动嘴角,温和地笑着,黑眸一如往常般柔软:“好。”
“咳咳,咳咳咳……”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从祠堂内传来,书华顺着声音望去,很自然低望见了父亲的声音。他此刻正挺直腰板跪在地上,虽然看不清脸色,但光从他瘦了不只一两圈的身形来看,便能知道他此刻有多辛苦。
只是不知道,他的这番姿态,是做给沈家人看的,还是做给某些有心人看的。
注意到书华的视线,二哥以为她是在担心父亲的身子,便出言安慰道:“父亲的身体一向很硬朗,这两天只是感染了些风寒,相信不久便能恢复健康。”
书华也不解释,只笑着附和了两句,便转身离去。
第二天,书华心中的有心人便登门拜访来了!
柳家夫人带着女儿柳心瑜递上拜帖,奈何二爷与书才等人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灵堂里,这柳家夫人与柳小姐又是女儿身,不得进入宗祠,便只能跟着二夫人在花厅里喝了会儿子茶,说了些节哀顺变的场面话,便匆匆离去。
对于自家父亲连未来亲家的面儿都不见一回,沈书画有些无法理解,这门亲事门当户对,郎情妾意,已经得到两家的认同,就连聘礼都已经下了,一切便已成了定局。如果说,父亲此刻还有什么对这门亲事反感的理由,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个没出息的三丫头!
想到这儿,一股委屈缓缓涌上心头,明明她现在才是嫡长女,马上就要嫁给声势显赫的柳家,凭什么父亲还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如那个臭丫头?!
这些日子天天做绣活,原本因为快要成亲而欢喜的心情,此刻也变得糟糕起来。
连连绣错了好几针,她做得心烦意乱,见到外头下起了雪,想起今日已是小寒时节,当即高声喊来绿思:“到厨房去吩咐杨婶炖一锅当归生姜汤,用食盒装好送到我房里来。”
当她提着食盒来到宗祠之前时候,正好碰见三妹也在那儿与二弟说话,走近一看,发现二弟手里还提着一个非常笨重的大食盒。这个食盒的上面是用来装饭菜的,下面则是一个小小的炉子,炉子里正烧着火红的黑炭,细细的火苗时而往外冒,看着很是暖和。
见到大姐也来了,书华与书才都笑着朝她打招呼,顺便也就瞄到了她手上那个精巧的红漆食盒。
书华不好当面点破,也就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将一个特意定做的暖手炉塞进二哥手里,嘱咐他注意身体,就施施然地离开了。
书才向来对这个大姐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她与柳家小子订了亲之后,心里愈发对她反感。此刻见她手里提着食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模样,仍旧好似什么都没看见般,随口敷衍两句就钻回了宗祠里。
雪越下越大,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看着空荡荡的宗祠门口,书画柳眉拧做一团,心有不甘,却又无法发泄,只能拎着食盒大步往回走。
刚回到屋里,她就“啪”的一声将食盒放桌上丢,面色铁青。
绿思见到主子这般模样,只能老实守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书画望着旁边的食盒,越想越气,猛地砸在地上,碎瓷片飞得到处都是,香浓的汤味儿飘满整间屋子,吓得绿思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似乎犹自不解气,她又抓住食盒狠狠扔了出去,盯着支离破碎的食盒木块,冷冷笑道:“你真以为你能争得过我吗?不自量力!”
她当即写了封信笺,用蜜蜡封好,吩咐绿思小心将它送到柳府之上。
绿思知道私送信笺这种事情是不合规矩的,但是瞥见小姐此刻似要吃人的凶狠样子,原本想要劝导的话语只能悉数吞回去,顺着小姐的话溜出了府。
第三十一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二日,柳家的人又来了。
这一回,是柳家老爷亲自登门,据说还领来了一位贵客。他们被直接领到灵堂,见到了久不曾露面的沈二爷。
柳老爷是个常年在官场打滚的人,生得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模样亦是相当俊朗,自有一番潇洒姿态。现任知枢密院事一职,与沈二爷此刻的品阶相同。相对沈二爷那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开国公爵位,他的官职却是敏感得多!
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枢密院与中书省同为国家最高机构,相当于后世人眼中的兵部,掌管军事机密、边防及宫廷禁卫等事务;战争时设行枢密院,掌一方军政深受圣上倚重。而且,当今丞相亦兼职枢密院使,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自从柳老爷进入枢密院之后,沈家便很少再与柳家来往,只是后来两家订了亲,这才稍稍缓和了关系。
柳老爷一直也弄不清楚,怎地沈家会在这两年间刻意疏离自己,前些时候派夫人与女儿上门拜访,竟是连沈二爷的面儿都没见上,这叫他心中甚为疑惑。
不过,这一遭,他却是有把握让沈家回心转意,与自家重归于好。
他今日请来的神秘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丞相杜知秋!
只要有了杜知秋,就能帮助沈家沉冤得雪,报了驸马府与端王府的仇。如此一来,不但两家关系得以缓和,还可以帮助丞相大人灭一灭驸马府的威风!
杜知秋今年不过四十来岁,面容清瘦,生得很是普通,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就看不到了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被柳老爷领着穿过沈家宅院之时,路上竟无一人认出他就是当朝宰相!
可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从最初的一名小小解元,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大宰相!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受尽了天下人的唾弃!人们骂他忘恩负义,害死了自己恩师文先生;人们笑他不知廉耻,为了权利而娶了还在守寡之中的华阳公主;人们指责他丢尽了天下文人的脸面,将当世大文豪苏如世先生迫害入狱,最终被贬边州……
他残害忠良,薄情寡义,为世人所不齿,可他仍旧是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一国宰相,是那个被今圣上甚至赞为“治国奇才”的国之栋梁,更是那个在宰相位子上稳稳坐了十年的传奇人物!
他静静站在沈老爷子的灵前,全然不把沈二爷变幻莫测的神色放在眼里:“沈家自诩书香世家,想必对苏先生之事一直怀恨在心吧。”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沈书才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却是收住情绪,老实地站在符父亲身后。
沈二爷到底是沉得住气些,只见他敛住眉目,拱手作揖:“下官见过丞相大人。不知丞相大人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沈书才赶紧跟在后面屈身行礼,举止从容有度。
见到沈二爷言辞颇显冷淡,柳老爷生怕触怒了顶级上司,赶紧蹦出来打圆场:“能让宰相大人登门拜访的人可没几个,沈老弟,你可得把握机会!”
沈二爷却是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含义,直接单刀直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丞相大人这次有何吩咐?”
柳老爷对他的不懂世故略有不满,正欲出声劝导,不想杜知秋却忽然开口打断:“外头雪大了,等下可得怎么回去。”
柳老爷立时明明白话中意味,乖巧地闭上嘴巴,拉上一旁的沈书才:“贤侄,你家里可有多余的伞?可否借我两把?”
书才也不是笨人,当即会意,点头道:“请随我来。”
遂,两人相携离开,当宗祠的大门被再次关上之时,灵堂再次陷入无边的寂静与昏暗之中。
偌大的宗祠之内,虽有炭火暖炉,却仍旧阴风阵阵。加之灵堂内随处可见的白幡,幽然之气油然而生。灵位钱的火盆里还烧着纸钱,火光跳跃,没有丝毫温度。
“前几日,王驸马上书,弹劾沈家身为士族,且身带开国公爵位,却涉足低贱的商行,实在有失国体,希望圣上摘掉沈家世袭开国公爵位的殊荣,贬为庶民。”
士从商行的现象其实很普遍,虽然名义上不允许,但它几乎已经成为了被大家默许了的存在。然而,如今却忽然被人搬上台面,却是有些尴尬。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完全取决于决策者的态度。
沈二爷面色阴沉,再看这位丞相大人之时,却见他此刻眼中荡漾着笑意,散发出一股云淡风轻的味道。但在这副笑容的背面,却又暗藏多少深意。
“开国公不必担忧,那份折子还未呈递宫中,仍旧留在枢密院。”
沈二爷依旧不为所动:“既是奏折,就该呈递圣上,若是沈家真有罪,自当愿意接受圣裁。”
“你就真的不担心沈家会因此受到惩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家祖上曾助太祖皇帝开国,世代忠于圣上,忠于朝廷,如若圣上真判定沈家有罪,沈氏一族绝对不会逃避!”
杜知秋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如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是愿意?”
沈二爷不知其深意,缄口静待下文。
“王驸马为人轻佻,平日素行不端,纵容家奴行恶,素有恶名。只要开国公能一纸诉状告到陛下面前,不但能让王驸马的奏折成为无稽之谈,更能报了你父亲的仇,岂不一举两得?”
沈二爷神色一凛:“不过一个区区驸马府,又怎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嚣张?大人这是在敲山震虎?还是在借刀杀人?”
“你只需要一纸诉状便能保沈家上下安全,这笔生意,你不亏!”
杜知秋仍旧那般云淡风轻,好似沈二爷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显得极是轻松。相反,沈二爷一点点沉下脸色,缓缓陷入思虑之中……
第三十二章 沈家就交给你了
书华正从厨房回来,手里领着一只盛满干净雪水的小木桶,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里。
橙心就站在不远处,与君庆一道扫雪,她担心地说道:“小姐可得小心,别滑到了!”
书华越过她们,来到旁边的小花园里,她记得这里有一片小树林,里面种了些梅树。此时正值隆冬,梅花开得正艳,书华琢磨着,正好可以熬一锅梅花粥。
这个时候,花园里的人很少,能经过小树林的人更少。书华一路走来,竟是半个人影也瞧不到。
她找了个相对比较矮的梅树,伸手去摘花,细细碎碎的积雪顺势落下来,跌落在她淡青色的袄子上,惹得她赶紧伸手拍掉,免得等下弄湿了。
此时,却有一个着深色袄子戴褐色羊毛毡帽的年轻男子经过树林,他无意中瞥见雪白的树林中那一抹淡青色,好似掩藏在冰雪世界里的谪仙,惹得他驻足观看。
冰雕玉砌的世界里,一名娇小的女子在开满梅花的树下仰起头,踮起脚尖,小心伸手去摘树上的梅花,却不想轻轻一动,树上的积雪便落在她身上,惹得她柳眉微皱,似有懊恼,白皙柔软的小手将残雪从身上拂去,继而又将注意力落在那些雪白的梅花上,略带娇粉的双颊在美化的映衬下美轮美奂。
她穿着淡绿色的短袄,下面是曳地的白色襦裙,梳着简单的长辫子,耳旁带着一朵小白花,好似不慎落入凡间的莲花仙子,有种出尘不染的清新气质。
她的动作很轻很淡,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小小的期待,让人不忍打扰。
又一朵梅花被摘下来,她轻轻地笑开了,好似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穿破了重重云层,照在了他的心头。
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赶紧转身,绕到一座假山后面,正好缩头缩脑的绿思,面带不悦:“你家小姐呢?”
此男子正是柳志瑜那混小子!他昨日收到沈书画的信笺,说是有急事要见面,知道父亲要来拜访沈家,他便随着父亲一并来了。好歹他还知道避嫌,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进来,而是稍微化了下妆,在嘴巴上贴了几根胡须,脸上也涂黑了些,不仔细看倒真是看不大出来。
绿思第一次私会男子,双颊早已红得不成样子,低着头细声解释:“小姐病了,怕将病气传给公子,此刻无法出来相见。她托奴婢将这个带给公子,希望公子莫要担心。”
“病了?生了什么病?”
绿思将锦囊掏出,递到柳志瑜面前:“小姐只是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怎地好好的就染上了风寒?”
绿思指了指柳志瑜接过去的锦囊:“里面是小姐特意求人捎来的平安符,为了能及时送给公子,小姐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做好了这个锦囊,却不慎着了凉,这才病倒了。”
见柳志瑜低头望着锦囊不说话,眼中却含着担忧,显然是有些动心。绿思照着小姐教的话,继续说道:“其实小姐这些时日并不开心,当初您误认为小姐是将你从寒池中救起的恩人,而小姐却未作澄清,小姐一直因此事而感到良心不安。如今,三夫人已将事情挑开,小姐反而舒了一口气,从此不用再被愧疚所折磨。但是,小姐却很害怕公子会弃她而去,虽然公子未曾责怪于她,可她仍是心中不安,为了能得到公子的原谅,小姐不顾夜里风凉,挑着油灯为您做好了锦囊,本想亲自送给公子,眼下却不想忽然病倒了……”
绿思说完最后一句时候,却发现原本该满心怜惜的柳志瑜竟盯着自己看,眉头为皱,面色甚为不善。
绿思面露惶恐:“公子,您……”
“呵,这是你家小姐亲自做的?”不等绿思回答,柳志瑜就将锦囊随手一扔,丢在了地上,冷冷笑着,“这锦囊是你熬夜绣的,方才那番话也是你家小姐教的吧?!”
绿思惊住,急忙摇头否认:“不,不是这样的!锦囊真是小姐一针一线做的,那些话也是奴婢自己想到的,小姐她是真心实意的!”
柳志瑜生来倨傲,最见不得被人蒙骗耍弄,尤其对方还是即将成为妻子的女人,更是令他心生恼怒!他不想再纠缠,转身欲走:“我当初掉进寒池被救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你一个新进府的丫头,不但知道,还知道得如此清楚,倒是你家小姐有心了……”
绿思几次想要上前解释,都被他冷冷地瞪了回来,吓得她只能缩着肩膀不再多嘴。等到柳公子甩袖离去,她小心捡起地上被白雪浸湿的锦囊,苍白着一张小脸,急得不知所措。
小姐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被搞砸了,她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这一趟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打骂。想到小姐昨日生气砸东西的凶狠模样,她就忍不住全身发抖,握住锦囊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假山那边,柳志瑜本欲直接离开沈家,却不想鬼使神差地又走到小树林前。冰雪依旧,梅花傲然独立,然,那个在梅花下语笑嫣然的女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柳志瑜在原地站了会儿,不由自主地走进小树林,来到她方才站过的梅树下。
松软的雪地上,她的脚印还在。
柳志瑜抬手折下一枝梅花,放到嘴边细细闻了闻,淡雅的香气瞬时涌入鼻间,充斥着他的胸腔,好似方才的不愉快都被扫荡一空,只余下若有似无的回味。
她从前总是跟在自己身边,喜欢依赖着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与自己分享。还记得,她将第一次刺绣的手帕送给自己时,那双小小的手指头上胡乱绑满了绷带,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话来着?唔,他嫌弃那拙劣的针脚,还有那乱七八糟的配色,当着她的面,就将那块帕子扔到了池塘里。可是,倔强如她,硬是着冒着会被淹死的危险,趴在池塘边上把帕子给捞了回来。
她说,这块帕子脏了,我回去再绣一块给志瑜哥哥。
她虽然不喜欢说话,但她不会耍心机,不会骗人说谎,她只会不计回报地对你好。只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竟然把这种单纯善良当做了无知蠢笨!
自己这是在后悔吗?
这个念头猛地窜上心头,吓得他赶紧打住胡思乱想,自己是堂堂的柳家二少爷,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自诩风流倜傥,怎么可能对一个傻乎乎的黄毛丫头心存念想?!
他赶紧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树林,他却忘记了还要放下那枝落有残雪的梅花,任由清幽的梅花香将自己缠绕。
第三十三章 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话说这头,书华回到厨房,在徐大娘的指导下,将刚摘好的梅花从水桶里捞出来,掰下梅花花瓣,用清水洗净,放置一边,又洗了小半碗粳米,用砂锅熬成粥,再加入洗好的白梅花,让它滚上两滚,便将砂锅端开,一锅热腾腾的梅花粥就此出炉咯!
解开锅盖,书华舀了小半碗尝了尝,味道清新淡雅,一定很和二哥的胃口。
梅花粥有舒肝理气,激发食欲的用处,这些日子二哥与父亲用饭都很少,每回送去的饭总是只动了一点点,大部分都被退了回来。虽然她知道他们这是因为情绪低落所致,但还是希望这梅花粥能让他们多吃些饭,莫要就这么病倒了。
她将粥分成好几份,差人将它们分送到二夫人及大姐那儿,剩下的全都放入备有小火炉保温的食盒,亲自去送给自家二哥。
才刚走进宗祠的院子,就见到宗祠大门紧闭,韦寿也没站在宗祠门口,而是远远地守在院门口。见到三小姐来了,他赶紧上前解释:“二爷与客人在祠堂内谈话,暂时不能出来,小姐稍后再来吧。”
“哦?来了什么样的客人?”
“是柳老爷带来的人,听说是贵客,却不知道具体是何身份。”
书华略一思忖:“二哥呢?他也在里面?”
“二少爷与柳老爷一同离开了,像是去了暖阁。”
书华将食盒递给韦寿:“等下客人走后,你就帮我把这食盒送给父亲。”
“奴才不知道这位客人要与二爷谈到何时,若是时间久了,只怕这炭火烧尽了,食盒里的粥会冷掉,不如小姐……”
“他们不会谈多久的,”书华自信一笑,将食盒递到他手里,便转身离去。
柳老爷现任枢密院知事,带来的贵客十有八九是枢密院里的高官,以沈家多年来远离朝堂斗争的处事方式,定然不愿意与枢密院这种手握重兵的敏感地方过多接触。
她缓缓走在回去的路上,望着天空又开始飘落的雪花,但愿那名贵客能赶在炭火烧尽之前离开……
灵堂的角落里,摆着一丈来高的高架,架子上的火盆烧得正旺,时而飞出一两点星子,溅得噼啪直响。
沈老爷子的灵位就这么摆在那儿,一如这个老人曾经的模样,默默无闻,无人问津。可在他的身边,却还摆着数十块列祖列宗的牌位,数百年过去了,他们仍旧还在,静静注视着这个曾经助先皇开国的沈氏一族。
当柳老爷带着他的神秘客人离开沈家之后,沈二爷第一次走出了昏暗的灵堂,站在了落满白雪的院子里。昨日的雪还未融化,方才又接着覆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已经可以没过脚踝,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尤为清脆。
“老二,沈家就交给你了。”
脑海中一直回想着父亲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沈二爷双手插入袖中,心不在焉地望着满地积雪,低声细喃:“退一步也未尝不可吗……”
按照老家苏州的风俗,头七是死者魂魄回家之时,到时有凶煞出现,危及家人,一定要举家躲避,谓之归煞。
明日便是头七,沈家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准备今晚上就搬到城西的一座别院之内。
书华坐在床边翻着厨房这几日的账单,看完之后就放回枕头下,看着屋里几个丫头忙里忙外,不由出声劝道:“不过是出去住一天,隔日就回来,用不着带这么多的东西。”
橙心忙着将柜子里的衣裳整齐放到箱笼里,头也没抬:“我的小姐,这时候外头冰天雪地的,若不多带点衣裳和被子,您若着了凉,二少爷和二爷非得打死奴婢不可!”
言毕,她又冲君翠与君瑶说道:“记得多带两被子,还有暖炉也带上,别忘了木炭要多装点,这时候正是木炭涨价的时机,可不能花这个冤枉钱!”
书华无奈地摇摇头,抬步走出乱糟糟的屋子,撑着油纸伞,穿过细细的雪花,来到厨房。
因着要出门,厨房里也忙得不可开交,不但要准备一天的粮食,还要将那些油盐酱醋一并拢好,就连干柴都绑了整整两捆,还有那些个干粮点心,更是花样百出。看那架势,好似恨不得这两天就把几年要吃的饭都给做好咯!
此时此刻,书华也不好站在路中间挡道,就缩在角落里烤火。杨婶适时凑上来,嬉笑着向她问好:“三小姐如此金贵的身子,可别在这油烟熏人的地方呆着了,这么白嫩嫩的脸蛋,要是被熏坏了可就麻烦了!不如,老奴去给您做一碗五色养颜粥,保管能让小姐变得越来越漂亮!”
言毕,也不管书华搭没搭话,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熬粥了。
之前,让徐大娘那个扫把星给抢了风头,惹得三小姐每回来厨房都只向徐大娘学习厨艺,这一回,她怎么都要挣回点面子!她已经向女儿打听过了,三小姐平日时有用黄瓜敷面,说是可以美容养颜,她琢磨着,这五色养颜粥向来是各房小姐太太们保养皮肤的佳品,只要能让三小姐知道她也是有本事的,日后就再不用被那些个踩地逢高的奴才们说自己还不如一个扫把星!
书华没有去管杨婶在那边仔细挑选豆子的殷勤模样,只将目光落在徐大娘身上,看着她在灶头前打转转。
不时,徐大娘将最后一笼馒头包好,她将粗糙的双手在衣裙上使劲擦了擦,来到三小姐跟前弯腰问好:“小姐可是有事儿寻老奴?”
倒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书华轻轻一笑,招她跟着自己离开了厨房,可怜杨婶还沉浸在努力做羹汤的事情里,半点都没注意到三小姐已经走了。
书华没有回兰苑,而是让徐大娘领着自己去了她自己住的下人房。
沈家的下人房分得很精细,外院与内宅的要分开,各方各院的要分开,就连烧菜的和扫地的都要分开,如此严密的分工布置,看来从前掌家的夫人很是严厉呐!
第三十四章 徐大娘与鸡蛋羹
书华随徐大娘进了一间处在西边的屋子,屋子很小,不过数平米的样子,巴掌大的地方,放张床就占得差不多了,再摆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便是挤得慢慢的了。
徐大娘用袖子将唯一的一张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才低着头请小姐坐下,本想为她沏壶茶,只可惜她那小半壶茶叶都已经发了霉,实在拿不出手,只能硬着头皮倒了杯白开水,小心翼翼地放到小姐面前,绞着手站在旁边,显是很不好意思。
好在这水是温的,书华就着喝了两口,便直接道明来意:“我把厨房报上来的帐都看过了,账目很清明,辛苦你和杨婶了。”
“能为小姐分忧,是老奴们的职责。”
“可是,厨房的报账方式却有些不恰当,”书华双手插入袖中,语气平平淡淡,“你们每日都是先去固定的地方买了菜,然后回来报给账房,让那些菜农到账房去结账。这样一来,就会经常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浪费,而这些浪费,主要是因为采办的人没有适量采买。原因很简单,钱是账房出的,他们只需要跑腿及报账就可以了,就算买多了买贵了,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妥。你说,是与不是?”
徐大娘略一思忖:“当初制定这个办法的是先夫人。因为之前的报账方法容易让下人们钻空子偷油水,所以就想着让钱直接从账房过到菜农手里,以免再出现报假账的事情。”
“可饶是如此,若人有那贪心,就算贪不到钱,也能贪些其他的物什。比如,每日多买的那些菜,吃也是吃不完的,你可曾想过,它们都去了哪儿?”
徐大娘神色一凛,黝黑的眼睛渐渐沉下去:“之前,是有人拿了些不要的烂菜回去,老奴以为扔了也是浪费,便也由着他们去了。倒是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老奴日后定会多加注意,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
“你能做的,就是不让他们拿走那些多出来的菜,可若他们不拿的话,就只能任由那些菜烂掉,结果还是浪费了。”
徐大娘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依小姐之见,该是如何处理为好?”
“打蛇打七寸,事情从哪儿开始的,就从哪儿办起。采办的人之所以可以任意采买,只因为没有银钱上的顾忌,咱们这就给他们加一层锁链,日后每日要做的饭菜,都必须提前决定好,报到账房,让他们依照市价核算出一个最低价,再将这个最低价报给厨房,让他们依着这个最低价去采买。一旦超出了这个最低价规定的数目,多出来的钱就有他们自己掏,当然,如若他们能买到比这个最低价还要低的菜,那么余出来就当做犒赏,让他们分了也无妨。”
徐大娘略一思忖:“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就怕那些奴才们为了降低价格,故意买些不新鲜的菜来打发。”
“所以说,这事儿我先在这里与你商量一番,若日后真的决定下来,还得依仗你来多多照看着,每日的菜都得严把关卡,免得又出漏洞。”
徐大娘点点头:“老奴明白了。小姐尽管放心,老奴一定尽心尽力,断不让那些心怀贼心的奴才们钻了空子!”
“如此甚好,”书华站起身,动了动略有僵硬的双腿,“这事儿先说到这里,我且回去向太太商量商量,日后有什么麻烦,你直接来寻我说就好。”
徐大娘恭敬地把她送到兰苑门口,然后又冒着雪花跑回厨房,才刚一进门,就撞上杨婶那张铁青的脸。
杨婶开口就直接问道:“你刚才把三小姐拐到哪里去了?!”
“没去哪儿,”徐大娘本就不善言辞,干巴巴地敷衍了两句,就走到灶边上继续忙好。
她记得,先夫人生前最喜欢吃自己做的鸡蛋羹,想到三小姐那张与先夫人极为相似的脸蛋,还有她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心头一热,选了两个新鲜的鸡蛋,敲开后用白瓷碗装着,飞快地搅拌起来。
“就知道做鸡蛋羹!你以为一碗鸡蛋羹,就能讨好到三小姐吗?!”见到徐大娘丝毫不为所动,杨婶更是恼火,张口就没了分寸,“你就是个扫把星!先前克死了爹娘,后来就克死了两个男人,凡是和你沾上关系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依我看,先夫人就是因为收留了你,才会那么早就去了!!”
徐大娘手下猛地一顿,面色渐渐变黑了,加之她本来就壮实的身材,愈发显得狰狞起来。
这些话,她这些年来听得也不少,可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说先夫人也是自己克死的。在她印象中,先夫人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不但没有嫌弃她的坏名声,还让她有了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因此,即便是先夫人去世了,她仍旧愿意冒着被人冷嘲热讽的难受留在沈家,她想代替先夫人看着二少爷与三小姐如何长大,如何成家立室并且一直幸福地活下去。这些都是她现在活在世上,唯一的目的。
可是,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被自己克死的?!
她手里的碗渐渐倾斜了,金黄的蛋汁顺势流出来,一滴两滴地落在地上。
哒,哒,哒……
一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其他人见到这幅景象,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儿,都赶紧躲到一边去,埋头各自干活。可又舍不得错过这场好戏,全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她们的争吵,吵得越凶,他们手下的活儿也是越利索。
杨婶见到徐大娘阴沉的脸色,心里也有些哆嗦,但见到大家都还在,自己若是就这么败了,日后指不定要被人怎么笑话?!她挑起双眉,冲徐大娘尖声吼道:“别以为你摆出这张脸,我就会怕你!你可还记得,三小姐绝食的那几天里,你天天做鸡蛋羹送过去,结果三小姐差点连命都丢了,肯定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你若是想三小姐活得长命点,就离她越远越好,最好立刻滚出沈家,省得又白白糟践了一条命!”
尖锐刻薄的声音如同一根根银针,狠狠扎在徐大娘的耳膜上,令她忍不住想要捂上耳朵。
“难道,在杨婶的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命薄的人?”
书华自厨房外慢慢踱进来,视线缓慢地从杨婶身上飘过,凌厉的气势逼人而来。
这一瞬间,不仅仅是杨婶石化了,就连厨房里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全都傻掉了,唯一一个还沉浸自己世界里的人,就只有端着碗的徐大娘。
第三十五章 好自为之
杨婶慌忙跪下,不停地磕头讨饶:“奴婢方才只是一时口快,并无其他心思!三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我这般皮糙肉厚的老奴婢一般见识!”
见状,其他人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稀里哗啦地跪倒在地:“见过三小姐。”
一直处在懵懂之中徐大娘终于被这一道喊声给惊醒,她望着静静站在门口的三小姐,那张像极了先夫人的面容,映着门外的盈盈白雪,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瓷碗,重重跪在地上,声音低哑:“小姐,您……”
书华没有看她,而是将厨房里一干人等全部扫了一遍,最后将视线落在杨婶身上,见她明明实在讨饶,但眼中却无太多着急之色,就连额头碰地时候,都保持了一个恰好的距离,看上去好像每一下都磕得很用力,其实最后真正落到地上的次数却是一次没有!
不愧是在沈家混了多年的老奴婢,感情她是认定了自己不会责罚于她吗?!
书华嘴角噙着一缕轻笑:“不用再磕了,这事儿我也懒得管。”
杨婶眼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当真不再磕头,伏在地上大声喊道:“多谢三小姐慈悲心肠!”
她是二夫人嫁过来的陪嫁丫鬟,虽然只是二夫人的兄长为了充门面而临时买的丫鬟,但是,她好歹也是二夫人的人,在沈家又待了这么多年,论资历并不比春分那几个一等丫鬟低。三小姐终究只是个黄毛丫头,手段嫩得很,能奈她何?!
就在她为此暗自得意之时,书华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虽不想管,但太太素来最讨厌歪门邪道之说,你是沈家老人,论资历我自当让你三分,可是,沈家家规严明,最忌讳下人搬弄是非,你如此大胆妄为,若不加以惩戒,你让其他下人怎么想怎么看?”
不待她出声辩驳,书华就招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杨婶绑起来,随我一道去见太太,要怎么处置,还得请示太太再做定夺。”
言毕,她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杨婶一边哭嚎着,一边在两个婆子的押送下跟着来到兰苑。
彼时,二夫人正在屋里翻阅这两日从三房转过来的账务,三房那边已经打定了主意过完头七就搬走,无论家里忙成什么样,他们也不打算再管,每日就窝在屋子收拾行李,张罗着新屋那边的事情。
待听到外头有人喧哗,这才放下手中账册,却见到书华领着一干人走进来,二夫人见她这般架势,先是一愣,随即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书华上前,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明,待说完之后,二夫人的脸色已是极不好看。她望着跪在地上不停讨饶的杨婶,沉声冷道:“你在沈家待了这么多年,怎地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居然敢私自搬弄主子的是非,换做别人我倒可以保你一二,可如今你居然把舌头伸到了白姐姐的身上,此事若被二爷知道,铁定要剥了你的皮,打死了扔出沈家!”
杨婶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先夫人去世之后,二爷心灰意冷,没有人再敢在家里提及先夫人之事。如今,若真是被二爷知道了自己今日所说的话,只怕是真的没了活路!
她流着眼泪祈求:“老奴并非有意挑弄是非,老奴只不过见那扫把星与三小姐走得太近,怕她会害了三小姐,一时心急才会说错了话!求夫人念在老奴多年来的忠心耿耿,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了老奴这一回吧!”
杨婶虽然有错,但她毕竟是随自己嫁到沈家来的人,如若真把她赶出去,只怕自己的脸上也不大好看。回想二爷这些年来对白氏的态度,二夫人心中仍旧窝着一口气,论容貌论德行,她那样都不比白氏差,为何二爷心心念念的就只有那个死人?直到现在,白氏之死都成了他心中一块无人敢触及的死角,这叫她这个正室夫人如何自处?!
“念在你多年来为沈家出过不少力的份上,我暂时就不将此事报给二爷,你且要好自为之!”
杨婶赶紧磕头,千恩万谢:“二夫人菩萨心肠,一定会长命百岁!”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犯了沈家家规是事实,即便你是我的陪嫁丫鬟,我也不能徇私枉法,否则你叫我日后如何服众?!”二夫人招人将她绑起来,艳丽的眉目里满是冷漠,“拿藤条过来,依照家法,搬弄是非者抽二十下,对主子不敬,加抽三十下,再免掉三个月的月银。”
杨婶叫苦,但她知道,这已是夫人最后的让步,如若再不知好歹,只怕会罚得更重!
她只能咬着牙不做挣扎,任由婆子们将自己拖了下去,不时,就听见从院子里传出凄厉的哭喊,伴随着有节奏的抽打声,听的人心儿发颤。
书华稳定心神,努力不让自己去注意门外的声音,朝二夫人说起了厨房之事,将她之前与徐大娘说过的话再重述了一遍,不过语气更显谦恭,说完后,还不忘摆出一副只等着太太做决定的谨慎模样。
二夫人面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容,就连说话也软软的,与方才下令惩罚杨婶时候的模样判若两人:“这厨房的事情都已经交给你管,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我自是相信你的。”
连个意见都懒得给吗?书华不动声色:“太太才是家中主母,我不过是暂时管着厨房那儿,要真出了什么事儿,还不得靠着太太出面来帮衬?太太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在太太面前,我不敢托大。”
二夫人这才稍稍正了正神色,缓缓道出心中所想:“你说的办法倒是可行,只怕实施起来会略有麻烦,你且放心,账房那边我自会替你打招呼,至于厨房那边,你须得看紧点儿。”
“自然。”
“看你也是做好了完全准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