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5部分阅读
山河赋 作者:rouwenwu
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赋税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调青壮年劳力服徭役,已经造成很多地方春种无劳力、四海尽闲田的局面。 所谓官逼民反,地方上群情激动之时,聚啸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紧了活动,派出最精干的兄弟深入民间,挑动百姓的反叛情绪。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距离清平关仅三十里的近关村村民与前来抓徭役的衙差之间发生了冲突,愤怒的村民用锄子等将衙役们赶出村庄。无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报告说“村民造反”,于是悲剧发生了。 二月十八日夜晚,来自州治的兵马于深夜中包围近关村,接着就是一场屠杀,将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剑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满周岁的幼儿。残余的幸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门边示众,直等十日后处斩。 村子遭屠杀时也有一些人侥幸逃了出去,为了援救自己的亲人,在小心翼翼徘徊两三天后,终于有一个人提议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预定处斩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乱军”袭击了关口县县城,在内应帮助下打开城门,斩杀巡城司马,抢夺村民。这一夜,县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翌日天明,县官沮丧的看到四散丢下的几十具尸体,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门口。而被俘村民和袭击县城的山贼已经无影无踪,而再过一天,当州治兵马赶来增援的时候,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处,不见踪影。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连朱水所属丹霞郡郡守也被惊动。暴徒胆敢袭击县城,那是何等可怕,于是丹霞郡调动清平关等地兵马,下定决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将少朝等人抓出来粉身碎骨。结果,清平关兵马方出,那边少朝的队伍就趁夜袭击了关城。和袭击关口县一样,少朝的势力早就渗入关城军营,届时里应外合,趁着关城守备空虚之时一举攻陷。她早在发兵前就通过渗民间的势力传出要开仓济民的消息,清平关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纷纷赶来,将官仓洗劫一空。而那个时候,清平关和丹霞郡的精锐部队还在丹霞山脉中迷路。 等到其余两关得到消息,准备发兵援救之时,少朝早就将官府的大多数细软储备洗劫一空,丢下一个残破关城扬长而去。更让郡守发疯的是,清平关一些士兵也许是怕关城失守会遭到处罚,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队伍。 这一次祸闯得大了,尤其是清平关刚刚到了一批送往扶风郡犒劳守军的粮食、布匹和银两,如今丢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隐瞒的过去,这一笔军饷是怎么都没法子隐瞒的。于是丹霞郡守只能硬着头皮向朝廷请罪。 花子夜抓起折子一下下敲打桌面,连敲了十来下后才对着水影道:“扶风、鸣凤、凛霜,我该调哪一郡去平叛,又该调哪一个去当这丹霞郡守。” 好书尽在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上 (起1x点1x中1x文1x网更新时间:2005311 21:38:00 本章字数:4903) 早朝刚下花子夜的车架已经回到凰歌巷正亲王府门前,王府司殿紫千和正亲王府主簿均在门口等着,待花子夜换过轿子,两人一起上前。花子夜卷着帘子望过来,从两人神情已明白大半,淡淡道:“本王请不动人?” “昨夜殿下手谕一道,我和主簿就分头到各家各府拜访。大宰、大司徒几人下了朝就到,只是……和亲王府书记回话说殿下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奉召。” 脸色一沉:“再请一次。” 昨天去碰钉子的是那个主簿,幸好他也知道和亲王不是容易请的人,放到了最后。果然最困最疲之时在和亲王府门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那个稀世美人明霜风姿绰约的走过来,衣衫之端正、容貌之修洁,让睡眼朦胧的主簿怀疑那一个多时辰是不是都给他用来打扮了。人倒是特别客气,道歉的话说了一堆,唯独一点,不让他见和亲王,什么殿下身体不适、殿下早已入睡……纠缠了好半天终于放弃时已经东方欲晓,若非赶着回来复命,他倒想就这么等下去看看和亲王有没有睡醒了能隔房和他说一句话的时候。 他算是怕了那个明霜,虽然位阶远不如他,又是“书记”这种暧昧身份,可言谈优雅,兼而容姿绝俗,时时刻刻恭敬有礼,让他没处发火。这会儿听花子夜一句“再去请”,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一副要哭的模样。 紫千看他一眼,抢先道:“属下这就前往。” 主簿暗地松了口气,心想这位司殿背景够硬,比他有资格去踩亲王府门槛;要是她都请不来,花子夜也没处发火。 花子夜刚换过一身衣服大宰、少宰、大司徒这些果然都到了,济济一堂在偏殿内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来。大宰目光扫一圈,心道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清平关沦陷,再怎么也该叫上大司马啊。暗中叹一口气,心想王朝建立以来从不主张让正、和亲王兼任朝官果然是对的,更不要说本朝还弄了两个正亲王,这算是谁管谁呢。 正想着,突然外面一声响报“正亲王迦岚殿下到——” 王府主簿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通往偏殿的回廊,见花子夜刚刚走过来,奔上道:“殿下——正亲王来了。” 那人眉微微扬起,嘴一抿,口里“嗯”了一声。停了一会转头道:“大开中门,本王亲自去迎接。” 主簿见他脸上虽然没有特别表示,可步子顿时轻快许多,显然心中得意。本来也是,清渺、苏台两朝连这一次总共也只有五代有过两位正亲王并立,自迦岚受封后两人都只在宴请等事上出现在对方府邸过。可这一次迦岚不请而来,显然是以“大司马”而非正亲王的身份,换句话说,在朝政上她安于做一个臣子,愿意按照苏台礼法,居花子夜之下。 一声令下,整个正亲王府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备具仪仗、陈设礼器,那些早早在偏殿坐下等接见的官员自然匆匆忙忙整衣起身,跟在王府侍从后面飞快的往正门跑,抢在正门大开两位亲王见面前在那里弯腰肃立好。 这边花子夜以王侯应有的悠然风流之态穿院过廊,不多远紫千不知道从哪个门进来的,小跑着直接到花子夜面前拦住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但见那人脸色顿时又是一寒。不过时间不长,立刻恢复了先前的淡然,缓缓道:“算了,由她去。”又往前面快步走去。 主簿退后两步,拉拉紫千的袖子;那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还用问么,和亲王不给面子。”随后往花子夜背影指了指,丢过一个“王怎么神定气闲起来?” 书记官低声道:“正门都打开了……”故意只说半截,想看紫千会不会心痒,哪知道目光扫过去已经看到她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紫千跟在花子夜身后,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去迎接正亲王过府寒酸了一点,还是想第一时间去看看这两位亲王见面时什么个表情。刚才她到和亲王府的命运还不如临晨前往的主簿,不错,她“紫”这个家名的确好用。完全不用干坐在门房边的长板凳上忍受穿堂风,自有人接着一口一个司殿的迎入内堂奉上茶。可主簿到底还见到了七位书记,她呢,只有一个九位女官出来点头哈腰,说司殿您来晚了一步,我们亲王这两天身子一直不适,想要换个空气清新的地方,故而一早就带着书记等去了皎原,此时大概已经出城了。那一瞬间她都有把面前一杯茶到头扑过去的冲动。 真是滴水不漏啊,她也知道和亲王会继续托病,之前就带上了花子夜的信物,只要对方一开口就说是代替亲王来探病。再怎么清扬也不能将她往外一推了事。他们倒好,一句已经出城了,一脸“有兴趣你自己去追”的表情。 思绪被人声打断,抬眼望去生于皇家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兄妹二人正在上演“手足情深、君臣有礼”的场景。一个从外面往里面赶,一个从里面往外跑,相距十来步就抢着作揖行礼。 紫千从小在皇宫中看惯了这些礼仪的花样,也没什么感慨,先往迦岚身后看了看,没找到昭彤影高挑的身影,心道“这位正亲王大司马倒真的是来商谈国事,为君分忧的啊——”一时有点感动,可马上被冷笑欲代替。 该说这位前皇太子“纯良不泯”呢,还是该说她不懂得吸取教训。 当年忠孝礼仪一念之下母死族灭,身送边关,时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不变。想那和亲王何等聪明,一听花子夜有请就知道是在动她永州兵马的脑筋,远远的逃到皎原去了。可这位还巴巴送上门来…… “迦岚亲王啊,难道你真的要接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难道是昔日先皇那个太子少傅选错了,西城家的那套规矩用来教天家那些终身不问世事的王子还差不多啊。” 这么想着,正亲王府司殿拜倒行礼。 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自古而来,改朝换代时“前朝忠臣”都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新朝还在建立之时,前朝忠臣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车裂、凌迟、灭族,怎么残忍怎么做,恨不能杀一儆百。待到昨日的叛臣成今日的共主,他人手中的山河成了自己怀中的家国,忠贞这两个字就在新君脑海中复活了;恨不能济济一堂重臣都能有前朝忠臣那种身死以报君的精神。此时,前朝忠臣不再是眼中钉肉中刺而是要高高悬挂在城墙上的忠义旗,供奉在庙堂中的节义像。和前朝一样,苏台王朝在立国之后也下令表彰前朝忠烈,尤其是那些平日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又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背弃君主,或战死城头,或殉死君前的人。而且,当初被新王朝折磨得越惨的,死得越悲壮的,此时受到的赞美就越多。新君仿佛忘记了自己当初怎么下令将人家挫骨扬灰、满门抄斩;改而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他们的勇敢、坚贞,并让自己的臣子,那些充当过刽子手角色的人拜倒在他们墓前,念诵哀悼的句子,以能与他们并肩立于史书而感到荣耀。如果这些臣子还有几个没被杀干净的漏网之鱼后裔,必然要号令天下重金悬赏找出来,带到金殿上亲自安抚一番,给一个足够一辈子吃饱喝足的封号,然后住到祖先墓前晨昏执帚。 苏台王朝的“前朝英烈”中千月素为其中翘楚。千月素是清渺第一名门千月世家的女儿自幼出入深宫为太子凤朝伴读,少年荫袭高官。然而一心想要挽救清渺王朝、品性高洁的千月素无法立足朝廷,不久被贬往边陲。直到凤朝继位,这个在历史上极富悲剧性的皇帝在太子期间就发誓要挽救已经风雨飘摇的清渺。在她登上皇位的第一天即召回千月素,授大宰,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一起振兴国家,使百姓安居乐业,外敌不敢窥视边关。深感皇恩的千月素呕心沥血,并推荐与她青梅之谊的苏兰为将。谥号“惠”的凤朝的确是想要当一个圣明天子,而从宫廷记载以及宫人回忆中可以看到她可以说枕戈待旦、夙夜不寐,更节衣缩食,堂堂一个天子一季不做一件新衣,一顿不过十个菜。 然而,凤朝并不具备一个圣明天子的基本要素,她有治国之愿,却无救世之才,即刚愎自用、又优柔寡断。登基第六年,谣传扶风都督白瑶勾结西珉意欲反叛朝廷,凤朝不做任何查证即下令处死其人并灭其满门。消息传出举国震惊,许多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白瑶,或弃官归隐,或拥兵自立,更有的向朝廷举起了叛旗。而最后一类人中就有为千月素推荐,短短六年间自一介布衣升为凛霜、鸣凤两郡大都督的苏台兰。 出身于千月家家奴当时还没有家名的苏兰第一次跪在金銮殿上时或许真的想要为君效死,然而六年时光,随着手中权力越来越大,她的野心被激起来了。白瑶的死成为最后一击,即促使她下定决心叛乱,也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 此时凤朝在寻阳离宫,不久之后遭遇叛军围城,城破之时,这位清渺倒数第二代皇帝在离宫举火自焚。 在此之前千月素因为反对杀白瑶而在朝堂上与凤朝力争,已经被贬官再度外放,听闻天子遇难,素飞马回京,在宗室和重臣推举下再为大宰,扶凤朝之女年仅六岁的凤央为新君,尝试重新开始。然而,一两名臣子的呕心沥血挽救不了末路王朝,最终,曾经的青梅之谊、生死至交,一个凰袍在身六龙为乘,一手宝剑滴血入朝堂;而另一个白衣如雪傲立殿上喝道“君以仁义为旗号,竟不知何为对待一国天子的礼节么?” 苏兰,此时已经叫“苏台兰”,望着殿上冷如寒梅的女子默然退开,躬身行礼有请凤央下殿。千月素搀扶幼主,傲然而下。其后,苏台兰成为苏台王朝开国之君,而千月素在拒绝皇帝劝降之后自尽君前,皇帝嘉其忠义节烈,下旨厚葬于皎原江宁道起点,也就是通往苏台皇陵的必经之路上。 千月素之墓,也就是俗称的“素月碑”,始建于苏台元年,当前所留为苏台历一百四十七年重建,上刻当时书法名家所写苏台兰赞千月素的赋 碑前遍植杏花,此时花红如火迷人眼。 苏台清扬上罢三柱香含笑回望明霜道:“你可知本王为何在今日来皎原?” “殿下不想过问清平关之事。” “还有呢?” “属下猜测,正亲王请殿下商谈清平关军务,恐是看中我永州郡与丹霞郡比邻,要借我永州兵力平叛。而这军队一旦借走,即便要回来怕也人事全非。” “嗯,猜到一半……至于剩下”望定这俊美无畴的青年叹息一声道:“可惜鸣瑛不在这里,不然本王的心思就瞒不过去了。”说到这里放声大笑,俄而又道:“此其一,其二么——本王为皇子时年年明日必到素月碑。”见明霜露出疑问神色,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你到底不是京城人,不知道皇家的规矩。 明霜佯怒道:“殿下既知明霜不懂,还故意来问,不是存心让明霜难堪。” 清扬笑着拍拍他的背,温言道:“皇家的规矩,皇子们除太子外自入后宫内书院直到出太学院东阁,年年在民间拜杏花神的第三日要在文书女官或少王傅等带领下来拜素月碑。本王对昔日情景颇为怀念。” 明霜奇道:“千月素虽然忠贞,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怎么要劳动皇子皇孙们来参拜。” “你这就不懂了。纵是皇子皇孙,少时是臣儿,如今是臣姐、臣弟,除了一人,均是臣子,与这墓中人有何差别。所以,皇子皇孙们自懂事起就要年年来拜素月碑,拜得不是墓中人,而是高祖皇帝赋中‘万世人臣表率’这几个字。要我们这些天家之子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个臣,今日要为母皇父皇而死,他日就要为太子——未来的新君而死。‘青梅之赠,我意拳拳;为臣之道,此心昭昭’,明了这个忠义节烈四字也就是明了了自己的臣子的身份;嫡庶之分、长幼之序、君臣之道……高祖皇帝实在是用心良苦。” 明霜默然不语,抬头看去素月碑巍然屹立,而再远方,如屏般展开的青山之麓就是苏台皇陵所在。正因这个古怪的地理位置,历来人们对当年下旨葬千月素于此的开国皇帝的用意揣测不定。有人说高祖皇帝是要让后代子孙、文武百官踏入皇陵前先看素月碑,从而明“忠烈”之理,同时清渺王朝有贤臣如此终究逃不过覆灭的命运,也是提醒子孙何为守业艰辛。可也有私底下说高祖皇帝根本是存心要让前朝忠烈之臣为自己守墓,挫其锐气、折其威名。 千月素之墓除了素月碑外还有碑林、庙廊,皆掩映在杏花杨柳之间,此地才子题诗、前贤作画,留下丰富多彩的文化遗迹。明霜第一次来这里,但见墙角随随便便一块碑上的落款都是在苏台文学史上留下痕迹的名字,顿时兴奋万分,每站到一块碑前都贪婪的看,几乎挪不动脚步。清扬也不催他,自己绕着墓园转了一圈,回味昔日与诸弟妹携手到此的情景,也颇多感慨。待到一圈转完看到明霜依然在一块块碑前挪动,笑了笑走到他身后突然道:“你可知千月素自尽前对高祖皇帝说过什么话?” 好书尽在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下 (起9c点9c中9c文9c网更新时间:2005312 21:55:00 本章字数:5578) 明霜吃了一惊,却见清扬笑咪咪的没有怪他动作缓慢的意思,还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一指碑道:“王,这块碑……可是当朝少王傅所写,还是,前朝同名之人?” 清扬凑过来仔仔细细一看眉顿时皱起,这下换了她在碑前驻足良久,又绕碑三圈前看后看看了半天道:“是本朝所立,时间还不是很久……想当年本王在素月碑侧住了大半个月,日日夜夜看这些碑,每一块都看了十遍有余,从来不曾见过‘水影’所书的东西。嗯嗯,我们的少王傅看样子对千月素敬仰有加,难怪本王居于此地时王傅能说出那么许多忠君为民的道理,”一转头,“你去打听一下,少王傅什么时候在此地添了这么块碑。” 见他略微有为难之色掠过,微笑道:“明霜有所不知,早些年这素月碑的确是什么人想题诗就题诗,想作画就作画。可有一年不知道哪里来一个人,题了首质疑千月素的诗在上头,意思是一代英雄当审时度势,身为稀世之才却为末路王朝而殉,为不解人事的孩子而亡,实在是可惜了一身文武之艺云云。” 明霜插道:“说得也在理。” 清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本王也觉得说得在理。此人若是活在本朝开国三代之内,说不定还能因此博一出身,纵然不是,天子怕也是一笑置之,说一句‘书生轻狂’。可惜啊……五十六字断送一条性命。明霜,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俊美青年略略思考一番,随即啊了一声,脸上笑容顿失,缓缓道:“本朝力捧千月素,将其为人臣表率,取得就是这‘忠烈’二字。那人所说虽有道理,却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倨傲,与‘忠烈’两字相差甚远。朝廷年年要大臣和皇子皇孙参拜素月碑,可不是要她们学‘择主’这两个字的。再说了,千月素的盛名是高祖皇帝赐的,这‘万世人臣表率’也是高祖皇帝亲手题的;那人否定千月素的忠贞岂不是否定高祖皇帝的认可。属下推测,昔日也就是依这个罪名杀她的吧?可是……”他显出吃惊之色,“少王傅碑文中隐约也有叹息千月素一身才学所投非人之意!” “所以,本王才觉得好奇。自从那件事之后,千月墓园严禁私自题刻,若是有人实在想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到里面来放着,以求借千月素之名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也要向此地守官申请,由春官官署审核后方可。这一次到底是哪个人审核的呢,按理说这五十年来但凡有一点点‘择主’之意的文章都通不过审核;剩下的只有满纸迎合吹捧,拾人牙慧而已。” 明霜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刚刚看碑的时候古旧的不乏精彩议论,而碑越新越是没什么可看,又道:“王刚刚说千月素临终遗言来着。” “她说的是‘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谢罪!’言罢拔剑自尽,高祖亲自阻拦,然而未能成功,还因此伤了手臂。” “古怪——” “怎么说?” “千月素自尽之时,既然说了那段话,就该是正在受高祖皇帝劝降吧。” “不错,高祖太祖皇帝执其手以友呼之劝之降。” “是时清渺以亡,千月素在殿上斥责高祖,已然摆明要做清渺忠臣。也就是说,此人该是以阶下囚身份出现在高祖皇帝面前。既然是阶下囚,又一意为忠臣,臣子们怎么会让她佩剑入内。若是她发了狠,岂不是威胁高祖皇帝性命。既然如此,这‘拔剑自刎’的剑从何处而来?” 清扬着实一愣,她从小看《清渺王朝史》这一段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更不知听师傅们说过多少遍,还从来没有兴起过“一个阶下囚怎么会有剑”的疑问。如今一想,也觉得实在说不通,即便是青梅之交的好友,可千月素早在高祖皇帝举起叛旗后就写去了绝交信,无论如何也该在对方答应归顺之后才还给佩剑才对。虽然如此她并没有重新去考证清渺王朝历史的兴趣,笑了笑道:“果然古怪,不过……拿出来给天下人看得史书终究不能写全了每一个点滴,你说是不是?” 明霜笑道:“王说的是,兴许有些细节没写,反正要紧的是千月素的忠烈,怎么自尽不过细枝末节,是明霜纠缠于琐碎了。” 清扬笑笑,挽着他的手往外走,一面道:“有几句话你想个法子传出去,要让京畿小儿争唱。但是,绝不能让人知道是出自你明霜,源于我和亲王府。这种传话的事情你驾轻就熟,应该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他心想什么话要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脸上一点不表露。刚刚一番话说下来,他心中已经留下好几个谜团,一是她堂堂一个皇长女当初为什么会在素月碑这里住大半个月;听那口气,既然会把所有碑刻看到记熟,恐怕是“软禁”或是某种处罚。二来,她论及史书的话,虽然自己说出来的是解作大行不顾细谨,可清扬话中之意明明是说其中另有文章。正想着但听她沉声道:“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就这三句话,十八个字。本王要听到街头巷尾皆传唱。”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皓月沉,苏台散?这是——” “传出去就可以了。” “是——” 他本以为清扬要传出一些类似于鹤舞京师、凰飞西南的话,暗示正亲王迦岚将成为天下共主;又或者倒过来,为自己的永州放出天降祥瑞的说法以争取民心。哪里想到是这么三句话,其中两句还是本来就在京城反复传唱的;至于最后一句,好像也和和亲王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从来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当下点点头。反正当年在军中时,这种散布流言混乱军心,或者替主君造“天子”之势的事情他做过不少,的确是轻而易举。 尽管苏台清扬没有出现在正亲王府偏殿,花子夜的议事却没有被打断,相反苏台迦岚的移驾让自从两位正亲王并立局面出现后,一遇到军务就难做人的几个官员,第一次感到放松。也许是多年在边关的缘故,迦岚对军务的关注异于旁人,花子夜只是惊动于军事重镇被掠、大批军粮和辎重丢失;迦岚却惊心于堂堂一个重兵把守之地居然被几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老百姓攻破,苏台军务之松懈、军士训练之缺乏、将领备战意识之薄弱,可见一斑。 迦岚十来岁到鹤舞,那里平原与山地交错,与西海、南平两国接壤,两国和安靖之间均是和久必战、战久偶和。鹤舞山地部分边境还好,山高水深地势险峻,有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平原部分与世仇四海国接壤,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叩关。她在鹤舞这些年每日心心念念就是怎样守城、怎样屯兵,既要边关固若金汤、军队兵强马壮;又要百姓安居乐业,人民不受打扰。想她那时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失母之痛、离乡之悲,还要背负乱离之罪,更肩负一郡之危,朝夕焦虑、举步维艰,可谓枕戈待旦、闻鸡起舞;直到四年之后与南平一场决战,力斩国君于城下,逼得对方纳表称臣,这才过了几年王侯应该有的清闲。 她前一天夜里得到清平关失守消息,当即起身,召来司殿、王府主簿等官员,另吩咐传夏官属少司马、军司马、司士三人;然而少司马恰好去皎原踏青,来的只有两名三位官。一番探讨,两个作下属的对军务的敏感性比不过这位大司马,所提出不过是选派一位任上素有才学名声,最好曾身兼文武两职的郡守前往。军司马卫方又补充说尽管每次发生民变,朝廷总是怪罪于百姓,所谓刁民、暴民,严加镇压。可古话说得好“官逼民反”,若非实在活不下去,好好的老百姓不种田养家,何苦据啸山林,提着脑袋偷生。希望朝廷这一次先派出能够以母亲之心善待百姓的郡守,安抚在前、镇压在后。 迦岚奇其言,听后半晌方道:“西城家果然忠臣孝子满门,仁义德善兼备。” 卫方笑了笑,反正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被人置于“西城照容”四个字之下。他二十多年官场生涯,妻子的职位始终在他之上,名声又响。他做的不好,别人说“还算是西城照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做得好,别人就说“果然是西城家的人,名不虚传”。反正做好做坏都是西城家的,和他卫家没有关系。年轻时有一次又听人那么说,他大怒,还和照容吵了一架回了娘家。结果被他母亲大人扳起脸来教训,说他“男儿既然出嫁,就当以妻家为荣,别人赞西城家出色,那就是你的荣耀。赞你为西城家增光,就是你不愧于西城家女婿的身份。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卫家如何已经与你无关。这么说吧,就算日后卫家灭门,也灭不到你西城卫方身上。”骂得他灰头土脸,被族姐暗如押送着回西城家,暗如还向照容道歉,说卫家没有教育好儿子等等。算是他和照容结缘以来最丢脸的一件事,虽然照容没放在心上,可他那段时间在西城家长辈面前着实抬不起头来。还害得照容被长辈们骂,说她不听劝告非要娶他——“看看,这孩子根本没把自己当西城家的人”,这种闲话听了半年许,直到他在鸣凤立下军功,获皇帝亲自嘉奖,顺便也嘉奖了西城家一块牌匾,这才重新抬头做人。 迦岚的意思,清平关扼守粮道,为扶风军接应,也是西面扼守中原大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自古而来,为兵家必争。她自任大司马正亲王以来,命人查阅这几年来往来几个边关的文书,尤其是西方边关扶风。因为鹤舞有她精心训练的军队把守,更有几员名将和王兄蕴初为主,不用太紧张。北方凛霜反正从来就是打打和和,凛霜除北辰无大敌,而经过去年一仗,没有三五年北辰不会大举动兵,最多就是边关上讨些小便宜。鸣凤从来无外敌,只有这个扶风,西珉、乌方十数年来不曾有大战,去年乌方趁火打劫,掠夺扶风三城,推入边境百余里。然而,其后昭彤影松原决战,一仗杀敌万余。可是,乌方和北辰不同,北辰的入侵是耗费十年准备,倾全国之力,一战失败狼狈退出安靖,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乌方却没有在松原之战中投入国家的全力,万余兵马也不足以让其一蹶不振。相反,乌方去年的扣边可以说是一次试探,结果是:安靖在经历五十余年太平时光后,军队缺少训练,将士麻痹大意,然而国家尚未衰亡,百姓也没有对朝廷感到绝望。这样的安靖,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又一向掌握着远比周边这些国家更加先进的武器制造、耕作、纺织经验,绝对不是乌方能够轻易吃下来的。若是处理不当,不但不能入主安靖,说不定还会像过去的吕安国一样,一人一骑不得出白鹤关,从此消亡在历史典籍中。吕安国是几百年前生活在乌方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古老民族所建,文成王朝末期,安靖诸侯林立,吕安乘机入侵,占据西方、南方四郡四十一州,建立了一度强大的南安国。凤家统一列国的战斗中南安国最终败于大将慕莲锋之手,连同吕安族一起成为历史名词。而具有七百多年历史,纵横西方的吕安族也在后来的日子里同化为素凰族的一部分。而在安靖漫长的历史上,外族入侵一时得逞,最终却被同化的例子有无数个;故而素凰族常自豪地称自己海纳百川。 对于乌方、北辰来说,最近的吕安族的例子是他们的镜子;具有悠久历史,文明在周边列国之上的安靖,幅员辽阔、富庶美丽,对这些生活在荒芜之地、群山之间的民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与此同时,安靖高于他人的文化又有绝对的杀伤力,到最后侵略者反而成为被侵略者的一部分,谁胜谁负,百余年后实在说不清楚。让后来者又惊又怕,生怕重蹈覆辙。 乌方这一次的试探不算成功,可安靖的衰弱迹象已经显露。如果安靖连自己的百姓都安抚不了的话,下一次百姓揭竿而起之日,也是乌方大举入侵之时。按照惯例,此时北辰、南平、四海都会来分一杯羹;届时,就算她鹤舞兵马以一当百也挽回不了。 按照迦岚的心思,想要动用鹤舞高官为丹霞郡守,若是需要还可以动用一部分鹤舞军队。然而她的司殿黎安璇璐听了后先问一句“王可与殿上书记商量过?” 她笑了笑说殿上书记在皎原享福。 璇璐当即摇摇头道:“王明日还是暂时不要在花子夜殿下面前提这个建议吧。否则……否则,属下只怕王又要被殿上书记数落。” 她愕然无语,联想到某几次昭彤影沉下脸一个时辰不喝一口水向她说教的场面,顿时一身冷汗,点点头说本王心中有数,若是王兄不提调兵之事,本王也不提。 璇璐嫣然道:“是啊,要说动用封地守军,和亲王的永州不比王的鹤舞近多了?” 自花子夜处出来已经斜阳向晚,她只觉疲倦至极,可又不是那种想要睡一觉的困,便对璇璐道“我们去潋滟池走走。” 潋滟池在苏台京城西南,也叫城西湖,乃是流玉河支流形成。湖光潋滟、水色沉静,两岸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遥遥映出一点双龙峰的挺秀,诗情画意具备,被称为京城第一名胜。潋滟池在清渺王朝即富盛名,到了苏台更是刻意营建,造就今日满池杨柳,满目荷花的胜景。 那两人上了临池最出名的酒楼上凭窗眺望,一边听隔间的歌舞调笑之声,迦岚想到一日军务,对身边人道:“京城永远是这般歌舞升平的样子。” 那人嫣然道:“去年此时大难初平,一派萧条,不过一年又能歌舞升平也是朝廷的福气。” “只可惜,此地歌舞升平多不是平民百姓。” 璇璐微笑道:“能够如此已经万幸。京城百姓过的,也委实不错的。” 迦岚笑了笑,又望向窗外,这一眼望去却被吸引住了。 潋滟水旁,杨柳树下,青衫白袷,挽缰缓行。 行时衣袂随风飘扬,正行过酒旗招展处。身影复见,手上多了一小坛酒,就这么提着坛,且行且饮。 黎安璇璐也凑上去,看一眼楼下人,看一眼身边人。待到那人行远,方道:“殿下在看什么?” “其人如玉。”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人?” 苏台迦岚收回目光淡淡一笑。 “那是西城家的公子,西城玉台筑。已经是——皇后备选。” “原来是要献给陛下的人,果然风姿不凡。” “不过,属下听说西城家并不想这个儿子进宫。” “哦?” “玉台筑行过暖席之礼。” “内府不知?” “听说选册送到那天西城照容当场就赶到内府衙门去了。” 苏台迦岚又望窗外看了一眼,缓缓道:“为嫔妾,倒是可惜了。” 好书尽在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吴千万里 上 (起8k点8k中8k文8k网更新时间:2005316 19:35:00 本章字数:4256) 清平关失陷震动朝廷,纵然是皇帝偌娜也被吓了一跳。当然,也就是那么短暂的时候,接着又缩入美貌青年的怀抱丢下一句“请正亲王处置。”让亲自前往告变的秋水清气的牙根都在痒痒,暗骂那唤作箫歌的男人果然祸国殃民的狐媚东西。那男人不过是琴林家从十来岁起豢养的一个乐工,可也不知道琴林家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自献给皇帝以来,偌娜的心就彻底被迷住了。偌娜和普通的安靖女子一样,十六行服礼,并在暖席礼中尝到了欢爱的滋味。其后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和亲王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皇室也就不至于面临有个三长两短只能让男子继位的局面,故而宗室、大臣也不催她成亲。后宫女官自然会从宫侍里安排合适的人选侍奉她身侧,而宗室和外戚也会进献美丽的男子给她。偌娜好玩乐,却不是长情的主,以往身边那些人都是三五天热情。唯独这个箫歌,整整占了她四五个月的宠爱不说,还不知道怎么哄着她怀了身孕。 “总有一天要杀了这个妖孽”秋水清这样对自己说,这男人又漂亮又聪明,心思显然不单纯,若不让他死在自己手上做梦都不安生。 自偌娜有身孕以来箫歌干脆彻底住到宫里来,暂时给了个内庭侍卫的职务,位在八阶。这么一来出入难免遇到,箫歌到处总是一阵香风,他爱用檀香,每天所有衣物哪怕一张帕子都要用檀香熏过一遍;秋水清每一次闻到檀香就忍不住咬咬牙诅咒一句,害得她屋里熏香都换了味道。 这日刚自书房回来,一早写了几道圣旨但觉头晕,一路就想着快快回房躺一会。没料到都快到倚凤殿又是一道香风一阵笑声,回头看到箫歌和几个宫侍说说笑笑往御书房方向走,可想她才离开,偌娜就丢下奏章传这个美人了。心里又是一阵嘀咕,无非是暂时没时间管你,往后有你好看的之类。快走几步,装着没看到那人远远向她点头,一阵风般卷到倚凤殿院落前,还没来得及呼一口气,一个下位女官迎上来递上信说这是一早上大宰托人带进来的。秋水清应了一声,等不及回房一边走一边看。她十四岁前还时不时送入一封信,弄点吃的玩的用的给她,这种待遇到十四岁就结束了。至于当上高位女官后出入自由,更是不过问她在宫内做什么。当下一看,眉就皱了起来嘀咕道“母亲这是在写什么啊——” 信上就几句话,大意是这些天别回家了,不想被烦死就在宫里躲躲吧。 第一个念头是“父亲大人回来了?”冬官大司徒的卫家当家的夫婿还没过新年第一个望日就离开京城巡查京畿及环绕京城几个要塞、重镇的城防修复。算算时日也就这些天该回来了。然而这位大司马刚走十来天,卫暗如就新纳了一个亲侍,是她妹妹买来送给她的,秋水清也见过,的确英俊挺拔,连她看了都赞一声。故而刚刚想的是莫非父亲大人回来看到又添新人和母亲吵架来着,可一转念,大司徒不管妻子的风流韵事已经四五年了,随便添几个亲侍亲从,他只当没看到。反正卫暗如这年龄不怎么可能再生育,不用担心他那女儿的地位会遭挑战。 可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什么事需要大惊小怪到这个地步。正疑惑着但听有人说“也不知什么人会被点作丹霞郡守,这可是苦差事——”心中一荡,顿时一片清明。她知道卫暗如从小到大在家中唯我独尊,从来只有两个人能让她没办法。一个就是她这个女儿,她也是从小被娇纵惯了,一样唯我独尊;另一个就是堂弟卫方。卫方是卫家那一代男丁中少有的有志气,这一家虽然讲究将儿子当女儿来养,从小鼓励他们勤奋向上,不让巾帼,可真正能吃苦的男子能有多少。一个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准备依靠出生来攀个好亲事了事。唯独卫方自小勤奋努力,更将同岁的姐姐暗如当榜样。世界上的事都是物以稀为贵,卫家出色的女人太多,反而偶然出一个奋发向上的儿子就成了全家人心头宝。暗如也以卫方为荣,每每拿着他出去炫耀,对他也是百依百顺,结果就变成一家子只有嫁出去的卫方能对着她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