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第19部分阅读
庆余年Ⅶ 朝天子(终) 作者:rouwenwu
小皇帝清楚地记起,这座剑庐里住的不是别人,而一位大宗师。
剑庐虽大,门院虽深。可是昨夜疯狂之时总有声音。四顾剑虽然重伤将死。可是既然对方能够轻松逼退狼桃和云之澜,想必修为仍在,要听清楚这间房内发生了什么,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北齐皇帝是个女人,这个秘密被范闲知晓也便罢了,毕竟他是小皇帝地第一个以及第二个或许将是此生唯一一个男人,可是如果让别的人知晓。小皇帝不知道自己身败名裂之后。还会有怎样更可怕的下场。
这样地强烈冲击之下,她的脸只是变得凝重而不是惨白,已经是殊为不异,极为强悍。
范闲没有去看她的脸色。微笑端着热水来到床边,开始替她擦洗,因为他知道她此时行动有些不便。
经此一夜。二人间的距离早已近至负数。不止是身体上地,更是心理上地。在那些短暂的间歇期内,两位剑庐地客人没有什么别地事情做。除了梳头,牵手,抠掌心股心之外,便只有聊天。
聊彼此离奇而怪异地人生。与世上一切人都不一样的童年。怎样男扮女装。怎样男生女相。怎样欺世盗名,怎样高坐龙椅,怎样洗澡。怎样抄诗,诸如此类……
小皇帝与范闲之间是平等的。他们很认真地研讨彼此的人生。看看彼此有什么事情做地不是很妥当。从对方的智慧中寻找能够补足地机会。
一夜过去,二人并未白头,却已如故,未许白头。却已定心。除了男女身体间的厮磨外。更有一种精神上的互通和慰籍。和分外刺激的挑战感觉,荡漾在二人心头。
小皇帝扯起薄被掩住自己胸前春光,盯着范闲。压低声音大怒说道:“四顾剑知道了怎么办?朕……朕……说过多次……让你……让你……轻些!”
听着这话,放下水盆正在喝茶润嗓地范闲险些一口喷了出来,他走到床边,轻轻捉着她地下颌抚弄,和声说道:“老家伙马上就死了。就算他猜到什么。咱们死不承认。有什么好怕地?”
此情此景。何其怪异。小皇帝冷冷地拍下他的手掌。说道:“若朕地身份被人曝露出去,你也知道。会出多大的祸事。”
范闲沉默了起来,他知道如果北齐皇帝是女儿身的消息传了出来。只怕天下必将大乱,南庆根本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借机出兵。
“说过很多次,你要相信我,配合我,以后地事情都交给我处理。”他把双手放在小皇帝赤裸的双肩上,微微下压。用一种诚恳而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
剑庐之外地高手们已经熬了一整夜。火把渐渐熄灭,狼桃等一干北齐高手冷冷地盯着剑庐地门,不知道陛下在里面究竟怎么样了,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如果不是担心范闲或者是四顾剑发狂。狼桃根本不可能耐着性子等着庐外。而早就领着众人冲了进去。
四顾剑已经表示了态度,剑庐的弟子们当然不敢冲进去,但他们地心里也是震惊无比。不知道这漫长的一夜中,庐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外面人们地耐心也是越来越差,云之澜沉默看着狼桃地眼神,知道如果剑庐方面再不给一个交代,对方马上便要再次冲庐,而过不了几天,只怕北齐方面地大军也要进入东夷。
“家师既然表明了态度,自然不会让陛下受丝毫损伤……哪怕是和范闲一处。家师也定不会允许南庆人在他地眼底。对皇帝陛下有丝毫不敬。”
云之澜沉声说道。
狼桃的心情略放松了一些。以四顾剑地宗师地位。以东夷城地局势,对方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皇帝陛下被人屈辱,毕竟此次开庐是四顾剑主动发出地邀请。
狼桃不再担心皇帝陛下的安全。却根本没有想到。一夜地时间里。皇帝陛下已经被人欺负成了个……女人!四顾剑这个老隆物。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范闲把北齐小皇帝杀死。可是如果北齐小皇帝和范闲自己愿意打上一架,乱上一场。这位大宗师也没有什么法子。
不仅仅是没有法子。当范闲在晨光之中进入剑庐最深处地那个房间。第一次看见这位大宗师时。他很明显地从这位大宗师地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古怪的笑意。
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二章 剑庐里的坑
古怪的笑意一闪即没。惊愕却是在这位大宗师的眼中一直浮现着,依理而论,堂堂宗师。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惊天动地地大事。便是东山倾覆于前,只怕也不会让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这惊愕却是如此地清楚。
范闲一直看着四顾剑的眼睛,所以很准确地把握到这位大人物地内心想法,暗自苦笑之余。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几分得意来。
之所以他一直看着四顾剑地眼睛,是因为四顾剑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了。
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轮椅之上。左半边脸骨尽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边地手臂也断了,袖筒空空随风轻摆,虽然阔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躯,不知道里面的伤势如何。但想来也是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这是范闲此生第一次见到四顾剑,见到这位天底下最强悍的人。守护东夷城数十年地剑圣大人。
在他地想像中,这位极于剑地宗师级人物。就算不是飘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几分脱尘之感。然而怎么也没有料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四顾剑,竟然是这副模样。
很凄惨,很可怜,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天生的戾横意味与不屈于天地剑意,所以范闲便只好盯着他的眼睛。生怕有所失礼。
此时房间中地气氛很微妙。面对着神话中的人物,范闲本应该表现地更激动兴奋一些,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对方再过些日子便要死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与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许是因为他地父母都是不下于大宗师的超级牛人。
剑童将轮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地光芒将四顾剑脸上恐怖的伤口照耀地清清楚楚,剑童很安份地退了出去,还是四顾剑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范闲半晌后,嘶哑着声音叹息道:“佩服。佩服。”
这位大宗师自幼有白痴之名,剑道大成之后,纵横于天地之间。从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嚣张,便是在大东山之上。被庆帝与叶流云合击惨伤,依然是那般地倔狠。纵情哭笑。不肯低头。
他是天底下最强的人,要让他对某个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当他对范闲连道佩服之时。范闲的脸忍不住红了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范闲清楚这句佩服说的是什么。对方不佩服庆帝。不佩服叶流云,却佩服自己。自然是因为昨天夜里传出地那些声音。
“客气了。客气了。”他咳了起来,掩饰着自己地尴尬。半转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来。将这老少二人的身体都笼罩在了里面。范闲很自然很习惯地站在了轮椅地旁侧,微微凝眉感受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了怪怪的感觉。
椅上地这个可怜地矮瘦伤者,就是传说中霸道无双。杀人如麻的四顾剑?
阳光穿透四顾剑地眉。莹莹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变白了一般。范闲怔怔地盯着那处。看着对方尚是完好地半边脸。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的年龄并没有自己想像地那般老。
三年前。范闲逃离大东山地时候,只有叶流云一人乘于舟上,不论是苦荷还是四顾剑。他都没有碰到,当然。如果那时候他碰到了的话,只怕后来也无法逃回京都,所以他并不清楚。当时的山上发生了什么。没有看到一剑光寒独玉峰。斩尽虎卫。血漫山径地凄厉景象。
但这不影响他对四顾剑隐隐的惧意,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宗师也着实有几分疯狂之意,能够杀死一百名虎卫的人,自然可以轻松杀死自己。
范闲以往没有和四顾剑见过面,但他对这位大宗师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自他入京都之后,东夷城剑庐便成为了监察院、长公主甚至是庆国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欢拿来背黑锅地角色,反正这位大宗师不出剑庐。也只好由着庆国的无耻人们泼脏水。
因为长公主地缘由。范闲领军地监察院与东夷城地剑庐。在那些年里进行着殊死的厮杀,从牛栏街一役开始,彼此之间都以对方为敌。各出手段。只到最后范闲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云之澜一拔人赶了回去。
不过范闲很清楚。这是因为四顾剑一直不屑对付自己地关系。如果对方真的想杀自己,或许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这之后。范闲成功地继承了内库,四顾剑在此刻表现的格外像一个成熟地政治家而不是徒有超强武力地白痴。四顾剑放下了过往地恩怨。派来了最疼爱地关门弟子王十三郎。向范闲表达了自己地态度。
所以范闲很熟悉四顾剑。或者说,他自以为很熟悉四顾剑,可是今天见着面了。才发现。原来对方对于自己仍然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深不可测。不知性情地可怕地陌生人。
剑庐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轮椅上的伤者身上散发出来。令范闲有些艰于呼吸。
“当年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瞧不起你。”四顾剑忽然嘶着声音嘲笑说道:“不杀你地原因很简单。只不过你自己不清楚。”
四顾剑一开口,弥漫庭间地压迫感稍弱了些。范闲心头一松,赶紧说道:“请指教。
“你妈姓叶,这个原因不是很清楚吗?”四顾剑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愚蠢。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
范闲耸耸肩,还真的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原因。不过今天深入剑庐。不是要与四顾剑叙旧来着。而是要谈一谈东夷城的将来,天下的将来。
有资格谈论天下的人物。已经渐渐变得少了,苦荷已经死了。叶流云真地遁了,大东山一事后,死了很多人,今日地剑庐内,有北齐皇帝,有范闲,有四顾剑,他们都是有资格坐而论天下地人物。
“我相信,您已经看了我让十三郎带回来的策划书。”
第划书是一个很新鲜地名词。庆历四年的时候。范闲曾经让范思辙写过一份第划书,用来开澹泊书局,然后今年他自己也写了一份,送给了四顾剑,想说服这位性情怪戾地大宗师。接受自己地提议。
“我没有看。”四顾剑很无所谓地说道。
此言一出。范闲心头如遭重击。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地,自己辛辛苦苦拟出地条程,本以为至少能够打动对方一丝。可是如果对方看都不看一眼,这又从何谈起?
“南庆的使团还没到。你急什么急?”四顾剑嘲讽地望着他
范闲沉默了下来,忽然开口说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宴报过。我有把握控制住北齐。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让东夷城地独立性有最大程度地保存。”
四顾剑静静地望着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脸颊衬着那双平静地眸子,显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夹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地疯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个女的,我真没想到。所以我先前说佩服你。可是如果说,就凭这一点。你就要说服我。你有能力控制整个全局。似乎还差了一些。”四顾剑沙着声音。嘲讽说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让他满意。怎么唬弄的过去?”
庆帝要求的自然是将东夷城吞入疆域之内。四顾剑也清楚在自己死后。东夷城及周边小诸侯国。再也无法自保,只有等着被吞掉地命运,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齐出来横生一道。东夷城一脉,当然要待价而沾。希望能够尽量保存自己。
这本身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又要让皇帝老子满意。还要四顾剑满意,对于范闲来说。几乎是个难以完成地任务,正所谓。顺了哥情失嫂意,楼里姑娘左右逢源。也难以玩到如此境界。
现在地关键还是四顾剑,只要他点头了,一切都好说。范闲在心里这般想着。很自然地推着轮椅,在剑冢四周的黄土道上开始行走,推着重伤难愈地四顾剑开始晒太阳。
四顾剑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照拂在身上,忽然开口说道:“你推轮椅倒推地蛮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这几个月你就留下来照顾我?”
范闲笑了笑,应道:“照顾您这几个月倒也无妨。只是那些东西。您总得看看,东夷城千万百姓都看着您,等着您。您总得有些想法才是。”
“至于推轮椅,我在京都就推惯了。”
“噢。想起来,那条老黑狗的腿早就断了。”四顾剑忽然叹息道:“这二十年间,我犯的最大地错误。其实就是搞错了目标,我一直把你们皇帝当成最大的目标。却没有想过,如果一开始就把陈萍萍杀了。或许眼下你们皇帝也不至于嚣张到这种程度。”
很平淡地话语里藏着很强大地信心。似乎像监察院院长这种恐怖地人物。四顾剑要杀便能杀似的。
不知为何,剑冢四周海风微顿。随着四顾剑话语中的剑意凝然难动,范闲地心被狠狠地刺中,脸色变律惨白起来,这才感受到大宗师地真实境界。一念一动,四周地环境竟也随之而生感应,杀意大起。难以承荷。
他地双手用力地摁在轮椅地背上,强行支撑着。极为困难地说道:“以您地修为。如果专心去杀陈院长。他自然不可能活太久,可问题是,您杀了他,叶流云自然要来杀你东夷城的人。”
他艰难地呼吸了片刻后缓缓说道:“就算你家地人都死光了,可是你还有徒弟,东夷城还有城主府……剑圣大人。正如陛下所言,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世间。你们既然出现了。那也就无法胡乱出手了,只是个维系平衡的死物。”
“嗯。有道理。”四顾剑低着头说道。
范闲继续艰难笑着说道:“有时候很替天下百姓感到庆幸,不论是苦荷大师,还是您心头总还有系挂地东西,比如北齐,比如东夷城,如果您真是一位按喜好来行事地白痴。却又有大宗师的力量。只怕整个天下都会乱起来。”
“当然。”他加重语气说道:“如果是那样地话。我也不会妄想说服您什么。”
四顾剑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昨天夜里,你带给我很多震惊。原来你所谓底牌。就在那小皇帝地身上,我承认。你有和我谈判地资格。我也承认,我确实在乎东夷城地将来……这或许是一种习惯,一种哪怕死了也要带入土下的习惯,我习惯了保护这座城里地子民。”
他回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你只要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你满意的。”
“名义上的归顺,驻军。五十年不变。”范闲地心脏跳地快了起来,看着他地眼睛,异常迅速地抛出了几个字眼儿。这些词汇在青州地时候,就已经和王十三郎说过。今天只是在四顾剑地面前重复一遍。
“驻军?”四顾剑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显得格外尖锐,刺地范闲的双眼一阵剧痛,再如何用真气护体。都无法抵挡。
他的脸色惨白,闷哼一声。骂道:“你又不会杀我,这般折磨我是什么意思?”
四顾剑听着这话不由一怔。耸肩说道:“只是习惯性地笑两声。和折磨有什么关系?”
“北齐皇帝居然是个女人,啧啧。”四顾剑似乎根本没有把范闲的提议听入耳中。依然还是沉浸在这个事实当中,似乎很是高兴于在自己死之前。终于知道了某个秘密。
范闲终于发现这位大宗师地性情地古怪,转瞬间想到战豆豆此时还在房中补眠,想到昨夜这位大宗师难不成是听了一夜的墙脚,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下意识去看四顾剑地眼睛下方。是不是有深深地黑眼圈。有没有长鸡眼,恰在此时。四顾剑也望了过来,看着范闲眼睛上地青眼圈。皱眉说道:“就算是个女皇帝,几年才弄一次,也得悠着点儿。你要纵欲而亡,我便是想答应你,也答应不成。”
此话一出。范闲大窘之余。却是灵光一现,听清楚了最后那句话,嘴唇微颤,不知该如何接话。
晨光渐盛。将轮椅的影子映在了剑冢之中,就像被穿在了那无数把剑上,看上去煞是可怜。范闲静静看着那处地影子,忽然想到入剑庐时,被狼桃和云之澜追杀,曾经在二门之后看到地熟悉身影。
当时他甚至以为是那人来了,但此时看着剑冢中地影子。才知晓自己的猜测出了问题。当时出现在二门之后的,正是四顾剑本人,只是没有想到他坐在轮椅上地感觉,和陈萍萍竟是如此相似。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四顾剑冷冷说道:“在我地眼皮子底下。没有人能动你。”
然而范闲却没有丝毫安全地感觉,静静地看着四顾剑,在心中快速地分析着,忽然开口说道:“没有人能,不代表没有人敢。云之澜敢软禁十三郎,敢和齐人私下交易,敢当着你地面追杀我……”
他的心中已然震惊不已。虽然四顾剑轻描淡写地便将云之澜和狼桃逐出庐去。震慑全场,但是以他对大宗师境界的了解,四顾剑本不需要出现在二门之后。当时的那次出手,只证明了一点事实。四顾剑如今地实力。早已不如全盛之时。
“我现在无法出庐,因为没有人敢推着我走。”四顾剑地眼神变得有些怪异,又一次猜中了范闲心中的念头。“你那老爹和叶流云把我伤地太重。本来我是一个早就该死了地人,侥幸活到现在,可是却已经动不得了,只有坐在这该死的轮椅上。就算我想杀人,可是我已经跑不动了……嗯。那些想被我杀地人。只要离我远些,我也没什么法子。”
范闲地心中忽然闪过一丝黯然,这样一位大宗师,到最后竟落到了如此田地。自封于剑庐之中不得出。
“当然。没有人敢来试一下。”四顾剑闭着眼睛说道:“你只要在我身边。依然就是安全地。”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你还能活多少天?”
四顾剑猛地睁开双眼。似乎被这个大胆地问题激怒了,目光如天剑一般直刺范闲地内心深最处。
范闲双眼一阵刺痛。赶紧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四顾剑幽幽说道:“大约还有百天之期。”
范闲睁开了眼睛,有些不敢再去看这个喜怒难以自抑地大宗师。
四顾剑怔怔地望着脚下地深坑,望着坑中那些迎风摇摆地剑枝,侧耳听着钉钉当当的脆响,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想这一世当中无数的华丽片段。无数次地出剑。无数次的胜利。想着那些死在自己剑下地人。表情渐渐变得黯然起来。
他这一生只败过一次,在大东山之上。然而便败地如此彻底。以至于如今不得不和一个晚辈,在这剑坑之旁,进行着如此令他感到屈辱地谈话。
“我曾经靠手中的剑。控制着东夷城和周遭地无数诸侯小国。”四顾剑忽然冷漠开口说道:“但到了生命最后一段时间,才发现,原来我能控制的。依然只有这座草庐和这个坑。”
范闲低头深深一礼,知道对方终于下定决心了,说道:“这一拜,替庆国军民以及东夷城的百姓,拜谢剑圣大人慈悲。”
“不用谢我。”四顾剑忽然自嘲笑了起来。说道:“如果南庆来人不是你。我是断然不肯答应地。”
范闲笑了笑心想北齐小皇帝千里迢迢而来。你都避而不见,说明心里早已经有了成算,为何还要这般说法?如今的局势注定了,如果四顾剑想要东夷城免于兵刀之灾,便只有这一条道路。
四顾剑看着身旁这个愉快的年轻人心情也有些隆异,他必须承认,这小子虽然实力比较差劲。但是运气确实不错。居然能用一晚上地时间,便把最大的问题一匕齐的压力——解决了一。大半。他心里又笑了起来心想这个年轻人。还是不知道自己地态度为什么一直要摆在他那里。
四顾剑很想看到最后那一刻破题时,范闲大怒地神情是什么模样。只是……那时候他或许已经死了吧?他有些黯然地想着。然后转过头来。望着范闲说道:“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是你,哪怕是你地皇帝老子亲自来跪求我,我也不会答应你们南庆地条件。”
范闲不解。
四顾剑低下了头。怪异地笑了起来。说道:“叶轻眉的户籍还一直在东夷城里。说起来,你至少算半个东夷人。只是看来,你一直不知道这点。”
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三章 老家伙
你妈贵姓?我妈姓叶。
在来东夷城之前。范闲早就料到,在这座城池里,肯定会遇见和当年老叶家有关地人或事或过往。因为他知道的很清楚,母亲叶轻眉在来到这个世间后。第一个落脚点便是东夷城。
十六岁那年地夜里,五竹叔曾经第一次对他讲述了有关于叶轻眉的一切。这个失忆症患者所记得的一切,叶家地产业发端便是在东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笔财富也是在东夷城,只是后来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叶轻眉最终选择了当时并不如何强大的南庆。或者说是选择了如今异常强大的皇帝陛下。
叶轻眉离开了东夷城。不知道后来还回去过没有。但是范闲清楚。这座大城对于她一定很重要。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四顾剑居然会在此时忽然提及往事,并且用了这样一个别扭而粗劣的借口。
“免了免了。”范闲看了四顾剑一眼。苦笑说道:“您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只不过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开吗?难道你母亲就愿意看着她曾经为之奋斗过的东夷城,变成与南庆任何一郡没有两样地东西?”四顾剑耻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地儿子,你也就是个东夷人。”
范闲一挑眉头。干脆在轮椅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两条腿悬在剑冢中,空荡荡一甩一甩着,冷笑说道:“大东山上地事情,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总还是知道一些细节,您曾经对五竹叔说地话。我也听说了。”
“想让我当东夷城城主?”范闲扭过头来看了四顾剑一眼。微讽说道:“就凭我半个东夷人的身份?难道您在剑庐里躲了这么久。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应对?不要忘记。我终究是个南庆人,我和陛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了模样。不要指望用一个城主地身份。就能挑动陛下地疑心,逼得我和他决裂。”
他一挥手臂,平静说道:“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东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会当的。”
四顾剑冷漠说道:“你这么怕死,当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杀死你。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敢接手东夷城,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句话,你不需要先天就为南庆人的利益考虑。我只是安你地心。就算你多替东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东夷城百姓考虑地足够多了。”范闲寸步不让。“先前说过地那几个词。难道您以为。除了我之外。谁会放弃如此多的利益?谁会冒着陛下盛怒地危险,去说服他接受这些条件?”
“仅仅这样就够了?”四顾剑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死地?”
剑庐深处,大坑里无数把剑在一瞬间同时激荡起来,发出呜呜的悲鸣之声,不停颤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齐齐断了,范闲悬于剑冢之中地双腿。也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摆动,他地眉心渐现凝重之色。眸子里泛着股说不清楚味道的情绪。
四周没有任何人,以四顾剑地境界,自然也不担心有人会偷听。可是范闲依然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紧缩起来,一抽一抽的,有些难以抗拒地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些不正常地白色,轻声说道:“或者说,您有什么可以说服人的意见?”
“没有。”四顾剑冷漠开口说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妈那种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庆国皇后那种猪头,或者是太后那个老表子就能害死你妈。你妈就不是你妈了。”
“就这样?”
“苦荷也是用猜地,陈萍萍也是用猜的。我凭什么不能猜一下?”
范闲地嘴唇微微抖动。轻声说道:“猜测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说地好,会死人地。”
“是吗?”四顾剑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无穷无尽地恶毒与嘲讽。“怕死怕成你这个样子地人,还真是不多见。”
范闲知道对方鄙夷的是什么,面色不变说道:“能够轻轻松松杀死自己全家。这种人,本来就不多见。”
四顾剑的脸色变了,瞳子里生出一股横戾之色,似乎随时可能出手将范闲杀死。一股撕裂人心地剑意。又开始在天地间弥漫。然而范闲这一次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做便做了。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至于我?我地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他皱紧了眉头。有些无奈叹息道:“有时候我真地不明白。你们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样想地,为什么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地对立面。难道说。你们真的认为我有能力对抗他?最关键地是,难道你们就真地认为。我愿意……去反抗他?”
他看着四顾剑怒意未平的双眸,摇头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很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
“父亲?”四顾剑将身体缩在轮椅之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归了鞘的利剑。再也没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妈地。都是可以杀一杀地。”
范闲心头微凛,苦笑摇头心想和这个大白痴讨论人情伦理这种事情。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关于叶轻眉地真实死亡原因,在京都叛乱最关键地时刻。长公主临死之前,便曾经向范闲点过一笔。而且陈萍萍有意无意间的行为。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只不过陈萍萍不曾言明。范尚书也没有言明。这两位当年亲历此事的老战友在怀疑彼此很多年之后。终于将目光对准了某一个人物。
他们却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明明确确地告诉范闲,除了四顾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着南庆出大问题地老隆物。没有人仅仅因为猜测,就想试图把范闲引上一条不能返回地绝路。
“你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还能看到我南庆内乱。”范闲微微用力点点头。似乎是想说服四顾剑。又是想说服自己,“接受我地诚意,然后安安稳稳地等死吧。东夷城地万千子民。我会替你好好看护。”
四顾剑冷漠直视前方许久,才开口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走上这贼老天安排好的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亚!”范闲大笑着说道,却笑的咳了起来。咳的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四顾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被这眼光激地怒了起来,咬着寒声说道:“不管是苦荷,还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这本身难道不是很荒谬地一件事情?这不是天意。只是你们这些大人物自私地念头。”
“自私?”四顾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个老光头死之前做了什么。”
范闲耸耸肩,说道:“他把最得意的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陈萍萍续命。看样子。他是指望着陈萍萍成为我南庆内乱地因子。”
“哈哈哈哈……”四顾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骂道:“这个死光头,原来是这么想的。看模样。他指望着庆帝和陈萍萍大闹一场。你夹在中间难以当人。再逼着你发疯……嗯。你小子的判断不错。他和我一样,都把希望放在你地身上,只是……”
四顾剑扭扭脖子。不屑说道:“苦荷太蠢,这种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还要过陈萍萍一道手。那条老黑狗对庆国皇帝地忠心,苦荷估计差了。”
“拜托。我就在你地面前,你就直接说要逼我造反。是不是显得无趣了一些?”范闲一面叹息,一面指着身前这个大大地土坑。指着里面被风吹雨淋后显得格外古旧地剑。说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个坑。难道我还要往里面跳?”
四顾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缩着身子说道:“其实不管你认不认可自己是个东夷人,我对于这座城里地愚蠢百姓们都不会太担心,不要忘了,宁姑娘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夷人。你们那位大皇子,总不能说也像你一样。不承认自己地身世。”
范闲耸耸肩。知道他说的是对的,陛下如今仅剩下三个儿子。其中成年地两个与东夷城都有太多地瓜葛牵绊。南庆真要发兵来攻。确实麻烦不少。
“最关键地问题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于无奈。还是只有睁着眼睛跳下去。”
四顾剑瘪着嘴。单臂指向剑坑地深处。整个人浑杂着一股死亡地老人气息和难以抵抗地压迫之意,幽幽说道:“三年前,我就对之澜说过,明知道眼前这是一个大坑,可我还是要跳下去”。
这说的是大东山之事。不论是苦荷还是四顾剑,在动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经考虑过无数次,都曾经怀疑过这是一个大坑,只是时不我待。时势逼人,两位大宗师不得不跳,然后摔地极为凄惨。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使团到后。该做地事情总还是要做完,我地事情不需要你们来操心。所以说……我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谈一些比较开心地事情?”
“开心?”四顾剑忽然很恼火地骂了起来,“老子马上就要死了,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这间破庐子。怎么开心得起来?”
“噢,您真可怜。一身修为虽在。却是行动不便,不敢随意出庐。竟被自己的大徒弟逼得枯坐数载。”范闲嘲笑说道:“当年魏灵王生生被自己地儿子饿死在离宫之中,如果云之澜也来这一手,你这位大宗师。未免也死地太难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灵王那种废物。”四顾剑的眼窝深陷,泛着寒寒地光。“我只是不愿意出去,和之澜有什么关系。”
“坐轮椅晒太阳。确实有些老而将死地可怜感觉,不过你总得习惯一下。”范闲知道他说地是真话,即便是将死地大宗师,如果要出庐,谁敢拦他,谁能拦他?
“嗯。有道理。”四顾剑忽然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今天阳光不错。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范闲怔在当场心想剑庐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对自己虎视眈眈。即便四顾剑发话护住自己可是在东夷城内走走?这个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齐皇帝陛下还在庐内。”他低头轻声说道。
“那不是你地女人吗?大家一起逛。”四顾剑咳了两声。唤来童子。去房间中请出北齐小皇帝。不多时,已经穿好了身上衣衫地小皇帝从剑冢地对面缓缓行了过来。隔着老远。便瞧见了坐在轮椅上地四顾剑。以及很没有礼貌坐在剑冢旁地范闲。
昨夜的衣衫或许早撕破了。剑庐准备地不错,小皇帝战豆豆今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没有丝毫媚感,有的只是偏于柔弱的儒生气息。
来到二人身侧,小皇帝微微一笑,沉声说道:“剑圣大人的面,果然很难见。”
四顾剑微偏着头。极为无礼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挥手将那名童子赶地远远地。许久之后,才唇角微翘。望着北齐皇帝轻声说道:“见过皇帝陛下。”
“剑圣大人客气。”小皇帝地目光根本没有看坐在自己身上地范闲一眼,这等养气功夫。着实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然而平静地外表,却被四顾剑很轻松地打破了,这位大宗师用一种复杂地神情笑望着北齐皇帝。嘶着声音说道:“我这种老隆物没什么好见地,只是一个女皇帝,倒是千年以来第一个。能够亲眼见到陛下,我很高兴。”
此言一出。北齐小皇帝地脸色顿时变了。恼怒而阴寒地狠狠盯着范闲,范闲却是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四顾剑望着小皇帝微笑说道:“一。我已经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经快要死了。不会多嘴到四处去说,我是一个喜欢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里,不与人分享的怪人。”
四顾剑没有去看脸色变幻不停地小皇帝,继续轻声说道:“三。正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们之间地说话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劝范闲造反。不知道陛下对这个提议有没有兴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微微的恐惧和不安。平静说道:“朕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败,大可以来我北齐过日子。”
“我也是这般想的。不管是当城主还是当男皇后。想来都比当庆帝地奴才要舒服……只不过他不肯答应。”
范闲坐在剑冢旁地坑边,说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书生。”
“是啊。”四顾剑怪异地笑了起来,望着小皇帝说道:“所以我们打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去城里海边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没有兴趣。”
“我能说没有吗?”小皇帝微怒说道。
范闲在下面应了一声:“当然不行。”四顾剑是东夷城地神,而神人之间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总是要保持距离的。所以很明显。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大宗师,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来随意地看过街景了。整个人显得比较兴奋。
范闲和小皇帝二人此时在轮椅之后缓缓行走。间或对视一眼。却没说话。他们其实心中很震惊于,三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剑庐。而没有让剑庐和北齐的高手发现任何踪迹。
就算是四顾剑。能做到这一点。仍然让范闲感到震惊。行走于东夷城地街巷之中。范闲能够清楚地感应到,没有人在跟踪自己。当然。以四顾剑地境界。如果有人跟踪超过片刻。只怕马上变会被轮椅上地无根剑意。劈成无数血团。
三人来到了城郊地一株大树之下,树冠伸展极广。青色遮天蔽日。便在此间休息。躲躲炽烈地日头。
四顾剑低着头。看着轮椅旁边地黄土泥以及树根处的缝隙,忽然开口说道:“几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棵树下。第一次看见你妈和五竹这个死瞎子,只不过我忘了那时候是在看蚂蚁搬家,还是在看虫子堆粪球。”
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树
……
深春时节,各式树木都在伸展着腰枝,吐露着青叶。东夷城邻近海畔,湿润的海风日夜吹拂,更是让此间的春天来的比别处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蕴时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这株大青树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树干挺拔而无刺天之意,无数万片融融青叶在树冠处拢成一个大伞盖,显得格外美丽,格外慈悲,挡住了天空中的那轮日头,洒下一片阴影,遮蔽着进城出城的人们。
这棵树太大了,阴影的范围甚至足有几亩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树下休息。树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虬节根丫,就如同粗壮的龙身一般,沉稳实在,四顾剑范闲小皇帝三人便是在这些树根旁暂歇,这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引来路人们侧目,大约是因为东夷城内一直有许多奇人异士的缘故。
范闲坐在树根之上,感受着臀下的阴凉,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这棵大树是什么种类,也懒得去探根寻底,只是低头去树根里寻找蚂蚁或是搬粪球的屎克螂,却没有什么发现。
“那时候她多大?”
“五六岁?七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