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 作者:阿堵

    灌下去壶热茶，湿衣裳剥个干净，钻进被褥里。

    他悄悄去城门附近看过几次，门口的搜查丝毫不见放松。他没有可公开的身份，没有保人，外形伪造得再成功，也是出不去的。这年代并没有严密的户籍或证件制度。确认身份，往往以社会关系为依据。想出城，必须设法经营人际关系，弄出个合法身份来。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幸亏城门虽然守得严，城里的动作却没感觉。至少这蕃坊贫民窟，还没见来过。

    宋微并不认为自己在害怕。他只是隐约有点忧虑。这样麻木的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第〇八五章：老法频施堪障目，故人重会暗惊心

    宋微刚感叹完城里没什么动静，过不几天，蕃坊就来了搜查的官兵。

    奕侯派人出城找了个月，还亲自跑了若干趟，翻遍京畿方圆五百里，没能寻得丝毫线索，很自然改变思路，转而将大部分精力和人手投入城内。

    城内搜寻，蕃坊自是第怀疑场所，首当其冲。

    官兵进来的时候，宋微正在后院给得哒刷毛冲澡。他自己脏得像乞丐，马儿倒是每日捯饬，又精神又干净。因为不久前才新刷过次散沫花染料，深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阳光照耀下毛发末端流动着金红色，说不出的帅气漂亮。先前宋微生病期间，侯府马仆也会照规矩牵出去遛遛。在此地安顿好之后，宋微闲来溜达，于城墙根儿找到处荒僻空地，每逢天气不错，就放得哒去跑上跑。

    总的说来，作为名优秀主人，不论身心，宋微都做到了对马儿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

    蕃坊贫民窟里藏污纳垢杂乱无章的破旅舍，若非此次特殊任务，守卫京城的精英部队宿卫军恐怕根本没机会来。后院几乎没地方下脚，几个士兵皱着眉骂骂咧咧进来，宋微抬头看过去，仿佛惊吓呆滞，直愣愣瞪了片刻，才醒神避让，垂手弯腰，做出恭敬模样。

    后院除了他，还有个侍弄牲口的伙计在。

    将两人打量番，个士兵摇摇头，其余人便转身往外走。大概得哒英姿在这又脏又破的院落里太过醒目，士兵们临走，视线都忍不住在它身上稍作停留。宋微十分淡定。谁都知道六殿下心爱的坐骑是匹灰马，得哒现在的新形象越出色，障眼法也就越有效。

    悄悄抬起眼睛，目送几人背影。那摇头的士兵他认得，乃曾经看守自己的宪侯府东院侍卫之。

    宿卫军以抓捕逃亡钦犯为名，连续对蕃坊进行了几次大规模搜查，抓了些人回去审问，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久又都放了回来。仿佛认定六皇子必须藏身此地般，奕侯魏观将大把力气都花在了这里。宋微冷眼观察，万分庆幸当初第次改装并非蕃坊附近。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此等情形下，动不如静。宋微每日照常出入，该干啥干啥。也曾与官兵迎面错过，满脑子先入为主印象的搜查者，完全没注意这个气色大好的蕃族流浪汉。

    来得几次，由于宿卫军的搜捕行动严重影响了蕃坊商铺正常经营活动，以及各族民众日常生活，各家老板工头、里长坊长们，联名向京兆府尹提出抗议。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宿卫军减少频率，缩小规模，将公开搜捕变为半地下搜捕，而各商铺民户，也须提高警惕，随时向官府汇报可疑人物可疑行迹。

    这日宋微照常牵马驮货，干了个时辰，懒筋发作，找工头结了工钱，在街巷闲逛。

    表面上，搜查的官兵不怎么来了，宋微却能感觉出隐藏在深处的暗流。他有点待不住了。必须尽快想办法弄笔钱。只要有足够的钱，总有胆子够大的生意人，肯把自己捎出城去。

    他低着头在街上游荡，满脑子都是“来钱快”三个字。往常街边最能吸引他的那些奇淫巧技各色玩物，还有搔首弄姿的外邦女子，时都没了兴致。

    想来想去，要说来钱快，凭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洗干净了卖身来得快。

    宋微不由得停下脚步，深深地，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

    “哎，你这人，怎的挡在道中间，让开让开！”

    宋微这才发现不小心挡了别人的路，头都没抬，牵起缰绳就往边上让。

    那几人已经过去，其中个忽回头：“咦，这马挺不错呐！四爷你也瞧瞧，是不是挺不错？”

    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是谁。宋微心中惊，抬起头，那行五六人，后头还牵着两匹马，正向自己走近。当中个衣饰华贵，派头十足，三四十岁年纪，相貌周正。眼睛微眯着，带点儿笑意，看去很是平易近人，然而不免显出几分轻浮。身边紧随个跟班，气势虽不如，模样却加出色，俊俏得很。

    宋微定睛瞅……哎哟，我去……这跟班，不正是那杀千刀的淫贼，薛璄薛三郎么！

    果然不该动念卖身，现世报哇！

    薛璄上前两步，伸手去摸马头。得哒扭脑袋，叫他落了空。

    “嘿！脾气还不小！”

    马的记忆力相当好，得哒如此表现，不过是薛三和从前同等待遇罢了。

    当中为首那人道：“宝马良驹，往往烈性。三郎，是你唐突了。”

    薛璄脸驯服：“四爷教训的是。此马如此烈性，想来是匹良驹。”转头问宋微，“喂，你这马卖不卖？”

    似乎这时才看清对方什么模样，皱眉掩鼻，连退几步。

    宋微不敢开口，只摇摇头，表示不卖，作势要走。

    那为首之人倒不嫌弃他身味道，伸手拦住：“这位兄弟，卖不卖好商量。在下亦是爱马之人，兄弟这匹马颇为罕见，可否赏脸，容在下看两眼。”

    明摆着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宋微点点头，屁股坐到街边，缰绳拉在手里，意思是你随便看。

    那人不计较他态度，背起双手，绕着得哒看过来，又看过去，越看越爱。得哒被他看得不耐烦，打着响鼻昂起头，浑身高冷傲娇气质，看得人心头直痒。

    “兄弟，我是真心喜欢这马，你只管开个价。”

    宋微瞥他眼，再次摇头。起来，翻身上马。得哒与他心意相通，抬起蹄子就跑。

    几人没料到他这般干脆，薛璄在后边跺脚：“哎！这人，怎的如此不识抬举！”

    那被唤作四爷的笑道：“有趣！这马我还真是难得看上了。走，追上去瞧瞧。”

    闹市商业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跑。宋微混了这么些日子，明显比后边追的熟路，很快拐进贫民区。几人追到近前，看见片低矮破落，脏乱不堪，悻悻然瞅几眼，走了。

    宋微心慌意乱回到旅舍，躲进房里，只觉祸不单行，倒霉透顶。不料人长得太好麻烦，马长得太帅同样麻烦。那薛三郎也不知搭上了什么人，万不肯死心，再来蕃坊寻衅纠缠，可怎么办。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来钱快，眼下这个状况，除了卖身，恐怕还真就只剩下卖马了……

    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盘算，晚饭也没顾上吃，才慢慢拿定主意。

    次日吃罢午饭，照常往货栈找活儿。干不会儿，就被人拦住。

    头天非要买马那人在面前，指着马背上的货物，满脸痛心疾首，仿佛他干下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

    “兄弟，如此好马，你、你、你……怎舍得这般糟践！”

    原来这位四爷回去惦记了夜，实在放不下，顾不得嫌弃环境脏乱差，换身便捷胡服，大早上出发来蕃坊找人。走失的六皇子不好找，这几人要找个带了匹棕马的瘸子，倒容易得很。半天工夫，就问到了宋微常日出没的货栈。

    宋微望着自己的马，任凭对方控诉。半晌，缓缓垂下头。那无言的动作，诉说着来自心底的羞惭与痛惜。天高地迥，英雄末路，宝马良驹也跟着落拓江湖。

    得哒配合默契，仰首声嘶鸣，凄切悲怆。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

    对面之人被深深感染，沉默许久，才慨然道：“兄弟，良禽择木，良驹择主。兄弟眼下这般情状，马也跟着受苦，莫如忍痛割爱……”

    这人口才极好，颇善煽情，宋微终于被他说动。就在附近寻个稍微周正些的酒馆，以黄金十两的价钱，手交钱，手牵马，钱物两讫。宋微拖着瘸腿，步回头。那边两个仆从并薛璄三人，合力才将得哒拖走。

    此前双方讨价还价，宋微直没开口。对方为取信于他，主动亮明身份：襄国公中书令姚府四爷，小公爷的亲兄弟，姚子贡是也。

    宋微暗中吓大跳。随随便便来个横刀夺爱强行买马的，就是三公五侯皇亲国戚。京城地界，果然了不得。原来西都薛家攀上的，是京城姚府。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大来头，不如藏得再深再远些，过几天劲头下去，自然无事。转念又想，正所谓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若能混进姚府，连自己都想不到，别人当然加想不到。何况，假如姚府四爷要出城，守门士卒总不至于也挨个查看他的跟班。果真能混进去，身份问题迎刃而解。

    宋微此时并不知道，这襄国公中书令姚府，也就是太子外祖家，亦即独孤铣退亲的那家。

    次日，宋微坐在旅舍门外个废弃的磨盘上晒太阳。这时候人都上工去了，少有出进，只剩下零星老弱病残，街巷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嬉笑声。

    等到平时出工干活的点儿，宋微忍不住伸长脖子，往街口探看。没久，便听见熟悉的蹄声，越来越清晰。咧嘴笑，起身来。果然，是得哒回来了。

    迎上去把抱住马脖子，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拿自己脏乎乎的脸就往上蹭。

    “我说得哒，虽然我觉得你本就应该这么聪明，但是真的这么聪明，还是很叫人惊悚啊……你怎么就不能变成人呢？你要变成人咱俩大摇大摆诈了那冤大头的金子跑路，方便呐！”

    他跟马儿絮絮叨叨腻腻歪歪，不出刻钟，追兵就来了。

    薛璄马当先：“那畜生！别、别跑——”冲过来气喘吁吁下了马背，看宋微没有动弹的意思，放下心来，“你、你这畜生，好不狡诈……”

    宋微不高兴了：“你怎么说话呢？”

    薛璄吃惊：“咦？你不是哑巴。”

    宋微心说，你懂个屁，老子那是深沉。

    这时姚子贡和仆从们也到了，宋微从怀里掏出金子，双手呈上：“姚四爷，我这马离不得我，我若昨日提前说了，四爷未必相信。这金子，还请四爷收回去。辜负了四爷片美意，着实惶恐。”

    姚子贡斜眼看看他，又看看马，冷笑声：“我姚某也算活了半辈子，倒是头遭遇上这等奇事！”他心里认定是宋微耍了什么花招，并不伸手接金子，沉着脸道：“这马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究竟是马离不得人，还是人离不得马？你今日不给我说个明白，在下便只能报官，告你个欺诈之罪了。”

    宋微左右踌躇，万分为难。终于咬牙，指着薛璄道：“姚四爷，这位薛三郎，可以为我作证。”

    薛璄原本越听他说话越觉得熟悉，看看形象又实在天差地别，正暗自纳闷。忽闻此言，猛然瞪眼看过来。

    宋微撩起额前成绺的长刘海，斜飞个媚眼，语调哀切可怜：“三郎……”

    这声三郎，于薛璄而言，可说刻骨铭心，日思夜想，震得浑身抖。再看面前人那模样，没有分毫可与心上人联系在起，然而眼神却莫名熟悉，令人心悸。

    顷刻间信仰崩塌人生幻灭，薛璄整个人都呆了。

    “你……你……”

    宋微怕他露出马脚，拼命打眼色，嘴里哽咽道：“三郎，三哥，连你也认不出我了么？我、我、”搜肠刮肚也只想起唯个说得出姓名的薛氏名人，“我是你好兄弟薛蟠啊！”

    作者有话要说：　　薛三郎，考验你真爱的时刻到了……

    ☆、第〇八六章：情重激出真血勇，心虚不换臭皮囊

    姚子贡也算见识广博，却头遭现场观摩这等离奇认亲戏码。

    转头问薛璄：“这是你兄弟？真是你兄弟？”

    薛三脑子还不大能正常转动，张着嘴不说话。

    宋微以为他还没认出自己，或者不敢认出自己，边抹眼泪，边哀戚道：“姚四爷，说来惭愧，我确实是薛三郎本家兄弟。如今这副样子，当真无颜以对。别说三郎认不出来，我自己又何尝有脸与他相认。”

    转向薛璄道：“去岁仲夏，与三郎西都别，竟不觉经年。三郎上京武举，想来必定旗开得胜，独占鳌头。我秋天离开西都，亦不知三郎秋试后是否曾经归家……”

    眼泪鼻涕亮晶晶挂在头发胡子上，怯怯望着薛璄：“四小姐与翁十九公子的亲事，想必我已然错过。只不知是否也错过了三郎的喜事？……”

    姚子贡听到这儿，不必薛璄开口，已经认定眼前这叫花子流浪汉只怕真是薛三郎的熟人亲戚。

    他心思细密，在旁边插嘴：“既是自家兄弟，昨日相见，怎么不说？”

    薛三念头急转间，总算魂归本体。将宋微上下打量好几遍，问：“你、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我……我……”宋微欲言又止，神情悲愤且难堪。忽然狠狠瞪眼姚子贡，道：“此等落魄模样，你叫我如何与三郎相认！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买我的马，我怎么会……怎么会忍不住说出口……我宁愿立时死去，也不愿，也不愿叫三郎瞧见……”

    说到激动处，“哇”地声，居然仰天嚎哭起来。这哭便止不住，哀伤惨烈，简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天地动容，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眼瞧着就像要当场晕厥过去。

    远处打闹的小孩子都停下来，嘻嘻哈哈看他个大男人哭鼻子。

    姚子贡无奈，对薛璄道：“我看你还是先带你兄弟回去，好好拾掇拾掇，仔细问问怎么回事。”

    宋微如此表现，若不看形象，单凭言辞，与那个刻印在薛三郎心中的，玉洁冰清深情坚韧隐忍大度的宋妙之，毫不违和地重叠起来。

    若要看形象……薛璄悄悄撇了撇头，不愿瞧。然而他自问风流情，绝非没担当的渣男，此时此刻，于情于义，都不可能撇下宋微不管。

    薛家有钱，薛璄又是立志要在京城混出名堂，故此上来就直接租了个院落。只等谋到合适的差事，便买地置宅，成婚后再把内眷接过来，在此安家。薛三郎的未婚妻是娇娇女，父母不舍得急忙出嫁。他年前考完武举回西都，正式做了定亲酒，然后才嫁的妹妹。

    当下应了姚四爷安排，行人离开蕃坊。宋微垂头骑在马上，默然跟随。

    姚子贡带着仆从回府，薛璄则领着宋微回自己住处，双方在处道口分别。宋微跟在薛三后头，走出段，眼看道路僻静，环境优美，可见薛璄住的地段颇上档次。勒住缰绳，柔柔唤声：“三郎。”不再前进。

    薛璄没有回头，略微不耐烦道：“何事？”

    宋微从怀里掏出卖马的金子：“这十两黄金，有劳三郎转交四爷。烦请三郎替我分说分说，绝非有心欺诈。给三郎平添许麻烦，实在抱歉。我，我这就告辞了……”

    薛璄掉转马头，扬起下巴斜眼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当我薛三是什么人？我若不知道便罢，我既遇见了你，便万不能任由你这般落魄下去。你只管跟我来。”

    宋微感动得嗓子都噎住：“不，三郎，我不能……”

    恰巧左右无人，是个解说隐情的好机会。宋微声音低沉却清晰：“三郎情深意重，我如何不铭感五内？只是，我得罪了个万万得罪不起的人。沦落至此地步，全因此人缘故。三郎，我不能害了你……你不必管我，我自有去处。你就当，就当我们从未重逢罢！”说到最后，满是痛苦纠结。

    薛璄本就猜测他是遭了什么难当，搞成这副凄惨模样。听闻此言，傲然道：“什么人敢欺负你？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薛某也万万得罪不起。”

    他从进京起就在姚府走动，因为知情识趣，擅长逗乐玩耍，很对姚四爷胃口。武举得中之后，赶回家过年、定亲、嫁妹，随即返回京城，被分配进京兆府衙做守卫。薛家觉得这份工作前途有限，想通过姚府在廷卫军中另谋职务，因此薛璄不遗余力紧抱姚子贡大腿。几个月工夫，俨然成为四爷跟前新红人，在京城纨绔跟班圈中，足以横着走。此刻于宋微面前放出大话，很好理解。凭姚四爷的面子，哪怕他得罪的是皇亲国戚，也并非没有余地斡旋。

    当然，在薛璄的概念里，宋微是不可能有机会得罪皇亲国戚的。

    宋微心底声暗叹。薛三郎啊薛三郎，你怎么就这么上道呢？

    本着做人当做奇葩强人，撒谎必撒弥天大谎的专业精神，他万分谨慎，小心四顾，才催马上前，在薛璄忍不住要当面捏住鼻子的时候，用充满了惊惧绝望的语调，压低嗓门道：“三郎真诚相待，我不能再相隐瞒。实话说与你，我得罪的人，乃是……乃是……宪侯独孤铣。我这条右腿，是……被他亲手打断的……”

    阵莫名的痛楚从右腿传来，宋微坐在马上，凭空打个冷颤。

    远在北郊兵营的独孤铣，大太阳底下仰天个喷嚏。

    宪侯独孤铣，这个名号从宋微嘴里说出来，端的是又恨又怕，恩怨交缠，复杂难言。薛璄大吃惊之后，看见他神态语气，瞬间便相信了。

    宪侯独孤铣……

    那是与襄国公中书令姚老平起平坐的人物。薛璄迅速在心中做了个衡量：从姚老，到姚小公爷，再到姚四爷，最后到自己。这中间每差级，就足够压死千人万人。

    他脸上神色不定，半晌，终于道：“你跟我来，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薛璄受不了宋微那身味道跟装束，尽管急着知道事情经过，还是先把人悄悄领回住处，叫仆从烧了满满好大锅热水。东西送到浴房，遣散下人，自己守在外头，让宋微先进去收拾干净再说。

    宋微这个澡，足洗了大半个时辰。幸亏浴房设计合理，污水直接从暗沟流出去了。否则叫薛璄亲眼看见那肥得流油的黑泥汤，非留下终身心理阴影不可。

    宋微把自己涮干净泡舒爽了，穿上衣裳。伸出手指捏捏料子，是主人该有的档次。勾起唇角，低头笑。

    他头发依旧乱糟糟披散着，过长的刘海覆在额前，遮住了眼睛。胡子拉碴打卷，贴在下半张脸上。因为坚持不懈用散沫花水涂抹，露在外边的皮肤呈现出黯淡的黄褐色，比起从前明艳照人模样，相去甚远，别提那瘸拐的走路姿势。虽然洗干净了，只要不开口，辨识度其实没增加少。

    薛璄看他出来，瞧见那蓬乱的头发胡子，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

    两人进屋对坐，薛璄道：“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老实说，你是怎么……怎么惹上那宪侯的。”

    宋微看他会儿，慢慢垂下脑袋，缓慢又小声地道：“九月里穆家商队上京，我跟着出来。行至半道，嫌商队太慢，便自己先走。”

    薛璄此人贯不惮于自作情，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问：“你想来京城找我，是也不是？”

    “不、不……”宋微慌忙否认，“我就是……想出来长长见识……”

    他越这么说，薛璄越是认定了，宋微离开西都，是因为不堪相思之苦，遂亲自上京来找自己。

    回想分别当日，愁肠百结，依依不舍，犹在眼前。顿时将现实问题暂且屏蔽，柔声唤道：“妙之。”

    宋微身子颤：“三郎，如今我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原先的名字，还请三郎勿要再提了。”

    沉默阵，接着道：“我在路上，结识了个人。此人……豪爽仗义，英雄磊落，不知不觉，便成了朋友。”

    薛璄立时暗叫不妙。当初他自己打算勾搭面前这人，用的就是同样招数，如何猜不出背后含义。

    “他把我骗至家里，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竟是……”

    薛璄冷声接道：“他就是那宪侯独孤铣？”

    “正是。他将我囚在府中，我不愿……为他所迫，拼力反抗，然后……”

    薛璄不觉捏起拳头。

    宋微眼圈红了：“总之，我狠狠得罪了他，他气之下，将我赶出侯府。他说，假若再看见我，定不轻饶。我不敢人前露面，没脸……回去见我娘。浑浑噩噩，潦倒度日。没想到，会遇见三郎你……”

    薛璄半天没接话。尽管只在京城混了几个月，宪侯风流好男色，偌大名声，却也是听说过的。

    而此人品级之高，权势之大，果如宋微所言，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这时宋微又拿出那十两金子，放在几案上。起来转过身：“三郎，谢你。我这就走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若当真留在此处，难免给你惹来祸端。我想，再躲上段时日，等那人放下这事，攒点盘缠，就回西都去。我娘……大概想我得紧了……”

    宋微慢慢往门外走。那背影单薄孤寂，摇摆不定，说不出的孱弱可怜。

    薛璄时热血冲顶，猛然起来，道：“你别走！我带你去见姚四爷，就说你是我本家兄弟，遭难流落至此。四爷为人仗义疏财，且热衷击鞠，你虽然伤了腿，眼力手法骑术，想来都不成问题。帮忙调教马儿，指点新手，再合适不过。听说襄国公与宪侯素无往来，若能藏身姚府，哪怕是宪侯，也定找寻不到。”

    宋微回头，眼含泪花。他是真的很感动。即使算到对方半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