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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 作者:阿堵
逡巡居宝殿,
长怀感念在阎闾。
君王岁岁安无恙,
盛世年年庆有余。”
☆、第〇八三章:今生儿女前生债,几世穷绝再世愁
独孤莅和独孤萦跪在门外,听见室内阵压抑的寂静过后,猛地爆出成串响声,也不知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独孤莅侧头看看姐姐,小小声问:“宋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独孤萦低头不动,过了会儿,嘴唇微启:“你说呢?”
独孤莅呆了呆,眼圈红,嘴巴扁,眼看就要嚎哭起来。忽然屋里“当啷”又声巨响,惊得他浑身激灵,眼泪硬生生给吓了回去。鼻子抽噎两下,心里难过地想,宋哥哥怎么可以和姐姐起骗自己。转念又想,从没见过爹爹这般生气,宋哥哥不回来才好,回来肯定屁股揍成八瓣。可是他不回来,屁股揍成八瓣的人半就是自己了啊……
正纠结呢,就见爹爹脸黑得好似画片里的雷公,从屋里跨出来。
“我现在进宫去见陛下。至于你们俩……”三月初天气,寒意尚存,不可能让两个小的继续在室外跪下去。独孤铣正要叫人把他们送去老侯爷那里,面壁自省,牟平急匆匆跑进来:“侯爷!陛下来了。我先行步回府报讯,陛下马上就到!”
独孤铣脚下顿,转身往屋里走。迈得两步,忽又回头,冲牟平道:“去报给老侯爷,劳烦他老人家正院接驾。还有,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给我绑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独孤萦终于发觉事情不对,抬起头:“爹爹!”
独孤铣望着自己聪明美丽的女儿,叹气。皇帝来得这么快,只怕顷刻之间便有雷霆之怒,也不知独孤家上下是否承受得住。片刻前的愤恨、伤心、苦涩,暂且都放下,先竭力平息皇帝的情绪再说。
对女儿道:“萦儿,你大了,向来懂事,知书明礼。然而宋微之事,未必如你所见,如你所想。亦未必如他所言。原本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缘故。万不料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只怕今日爹爹也护你不得。陛下若要亲自审问,你……且实话实说……”
不怪儿女误会成这样,实在是当爹的前科累累,被宋微借势引导,利用得顺理成章。
独孤铣想起室内那地羊脂玉碎片,无论如何,赶在皇帝到来前清理干净才是当务之急。
“萦儿,爹爹能担下的,必当力承担。你原先如何想,便还如何说罢。陛下圣明,自有裁决。只是往后,你……可不要再这么糊涂了。”对拿着绳子犹犹豫豫走近的侍卫道,“绑狠点。就当他俩是钦犯,不必容情。”
独孤莅几时见过这架势,“哇”地声,终于嚎哭起来。独孤萦虽然还不明白到底有何内情,也知道事情绝非自己以为的那样。心中惶恐不安,张俏脸煞白。
独孤铣撇下儿女,自顾进屋收拾。
碎了地的羊脂玉屑胡乱扫到床底下,象牙佩韘挂到自己脖子上,塞进领子里,单把大小两幅留字的白绫放在外边。
手心捏着揉成团的白绫,呆呆坐在床边。滔天的怒意随着玉势碎裂迸散在空中,翻涌的自责与愧疚也被白绫凉滑的触感冷却。心里剩下的,尽是凄凉。
宋微。宋小隐。
他是有狠,有能忍?又是有无情,有不在意?才能丝毫不动声色,任凭侮辱,默默筹划,击即中,不顾而去。
费尽心思为他做了那么,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不知过了久,外边传来人语声响。皇帝来了。
皇帝听罢牟平报告,既惊且怒,本就病得虚软无力,这下加头昏脑涨。他非要亲自来宪侯府问罪,魏观只得带了廷卫军精英,外加宝应真人及若干御医,护送皇帝出宫。
老侯爷独孤琛直到牟平替儿子传口讯预备接驾,才知道皇帝要来所为何事,当场腿都软了。皇帝进门,看见老兄弟那副脓包样,问三不知,气得再不理他。几个亲信随同,乘着肩與直奔东院。刚到廊下,便被侯府公子小姐的狼狈凄惨模样吓大跳。
年纪大的人,往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何况独孤家第三代在皇帝印象里向乖巧可爱,看见姐弟俩五花大绑跪在门口,当即停下来,细问情由。
独孤莅伤心得不能自已,抽抽嗒嗒断断续续哭诉。独孤萦在旁边无声垂泪,每逢弟弟说不清楚,便开口补充几句。她猜不出宋微身份,但父亲用意却不难明白。皇帝这样急匆匆赶来,是福是祸,殊为难料。苦肉计简单是简单,往往容易见效。
姐弟二人声泪俱下,委屈控诉。不必明言,在场的全听懂了:父亲风流无德,强抢民男,儿女见义勇为,救人困厄,好出狗血淋漓的家庭伦理剧。
皇帝在姐弟俩的哭诉声中,搞清楚了儿子出逃全过程。
怔愣半晌,对独孤琛道:“子玉,把绑松了,让两个孩子去歇息,叫你的人好生照顾。”
独孤萦和独孤莅被带走了。
皇帝由内侍搀进去,独孤铣早已跪在屋子当中,叩首请罪:“微臣罪该万死,未能看护好六殿下,实在无颜面见陛下!”
看见他,皇帝满腔怒火顿时重燃。
“你还知道没有脸见朕!你个,你个……”堂堂皇子假装男宠跑了,皇帝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时找不出合适的词骂独孤铣,抬脚便踹过去。可惜皇帝久病在床,这脚没能踹翻宪侯,倒把自己累得直喘气。
独孤铣生受了这下,怕皇帝就此气倒,赶忙安慰:“宿卫军已然于京城内外展开搜寻,六殿下吉人天相,必能很快安然归来,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正在气头上,恨恨道:“如果不是你欺负小隐,他为何要走?他独自在外,人生地疏,孤苦无依,若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宪侯府株连三族都不够赔的!”
独孤铣比先前冷静得,这时候觉得皇帝实在是脑补过度。不再辩解求情,只把手中托着的两幅白绫呈上:“陛下,此乃六殿下留言。其为六殿下利用小儿私下传递给小女的讯息,其二为留给陛下的……”
他话没说完,皇帝已经把两幅白绫把抓走。写给独孤萦那张匆匆扫眼便罢,写给自己那张从头细细往下读。
越往下读,皇帝脸色就越差。读至最后两句,脸上阵青阵白,胸膛起伏不定,字字缓缓念道:“君王……岁岁……安无恙,盛世……年年……庆有余。”
忽地冷笑出声:“朕……是他亲生的父皇,他这是……铁了心……不认亲爹呐……”
鲜血滴滴落到白绫上,迅速浸染出刺目的红晕。皇帝急怒攻心,情绪过分激荡,竟然当场气吐了血。身边诸人无不惊得魂飞魄散。独孤铣慌忙爬起来帮着扶住皇帝,瞥见那白绫上点点血渍,霎时间惊出身冷汗。心不由自主往下沉,只觉切都似乎蒙上了阴影,不知该如何把握。
宋微觉醒来,天已黑透。连日紧张,突然这么酣畅淋漓睡觉,身体疲乏酸痛,脑子迟钝茫然。慢慢下了床,借着隔壁漏过来的光,点燃了桌上油灯。灯油是炼制粗糙的混合油脂,点燃后腾起股青烟,且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宋微拿手在鼻端扇了扇,定睛看去,粗陶碟子底部浅浅层油,烧不了久。
十个铜板晚的单间,还有免费油灯,好比后世地下旅馆附带免费有线电视。宋微挺满足的。倒了碗冷开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布包,在桌案上打开,黑乎乎圆溜溜大堆水蜜药丸。
宪侯府的侍卫们之所以放松警惕,还有个重要原因:宋微的伤直没好全。他总是病恹恹软塌塌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以致这帮人潜意识里就觉得他走不动,跑不远。达成如此效果,五分靠装,另外五分,靠的便是拖。药丸子吃小半,藏大半,自然好不利落。如今出了龙潭虎穴,宋微摸摸胸口,这天折腾下来,里边隐隐作痛。身体是革命本钱,先在此地宅着把伤彻底养好再说。
冷开水将药丸子送下去,吹了灯,打开门。走出两步,猛地想起什么,停下脚。再迈步时,左腿先行,右腿无力地拖在后面。他向来善于模仿,再加上刻意强化心理暗示,瘸拐,活像那么回事。
此地三教九流汇集,各色人等忙活天回到住处,闹腾得很。院中有人喝酒吃饭,赌钱划拳。房里有人调弦唱曲,嘿咻嚎春。
宋微披头散发,身破烂,还拖着条瘸腿,身上那点市井俗痞之气彻底发挥,混杂其间,浑然体。他眼馋地瞥了瞥赌钱那桌,忍住没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准备在此长住,赢了输了都麻烦。
他拐到后院去看马。
在外头混,穿身烂衣但骑匹好马,不算什么。宋微刚才就看见院子里赌钱的那伙里,有人押了件水獭皮桶子。角落喝酒的大汉,桌上放着的兵器,吞口镶金配银,看上去也值钱得很。
后院又脏又乱,破棚子底下拴着几匹牲口。所谓由奢入俭难,得哒自从被翁寰买回去,后又转赠宋微,几乎没受过天委屈。干净的马厩,上等的草料,主人亲自伺候,过惯了舒服日子。生活水平陡然下降,夜回到解放前,很不适应。之前伙计来喂草料,它发脾气不肯吃。伙计当然不伺候,转身走了。这时候饿得没法,边低头咀嚼,边不高兴地甩着尾巴。
宋微笑着摸过去,弯腰抓了草料送到它嘴边。
“嘿,就剩咱哥儿俩了哈。嗯昂那家伙,不知道会不会想咱们,失个眠绝个食什么的。小拉跟小丢就不要指望了,两口子蜜里调油,估计连咱俩啥样都想不起来。”拍着得哒的脑袋靠过去,“相依为命不容易,别给兄弟脸色看哪……”
得哒嫌弃他味道不好,打个响鼻撇转头。先前他也是这身衣裳,却要么骑在马背上,要么牵着缰绳步行,并未这般不识趣地送到人鼻子底下。
宋微惊怒:“咦——咦咦——你他娘敢嫌弃我!信不信老子个月不给你刷毛!”嘴里放着狠话,人却自觉拉开距离,手伸到马儿肚皮底下,轻轻抓挠。
得哒被他挠爽了,很没节操地回过头抛媚眼。宋微屁股坐在草堆上,头靠着马肚子。说实话,得哒嫌弃他,他还嫌弃这地方股牲口粪便味,根本没打算久待。这会儿倒不觉得了,除了几匹牲口,个人也没有,难得清静。
嘴里咬着草根,低声跟马儿说话。
“得哒,你可做好准备,我打算从今儿开始,改变形象。个月后,以全新面貌示人。古人云,蓄须……那个明志,不洗澡,那个……味道好,哈哈……”自己说着说着,乐了。咯咯笑阵,抬起胳膊,左右嗅嗅,苦着脸挪开鼻子。
“哎,还真是,挺难闻的。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记得以前还在天牢里住过呢,条件比这里差远了,偶尔忆苦思甜下,也挺好么。这事儿嗯昂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你哦……”
坐到半夜,晃晃悠悠走回自己房间,倒头便睡。被褥股霉馊味,闻久了,也就闻不出来了。
两天后,皇帝缓过来了,六皇子的秘密搜寻任务却毫无进展。
皇帝把宪侯召进宫,道:“寻找小隐的事,从现在开始,交给魏观去办。小隐不乐意看见你,你就是找到他,必定还要躲还要闹。长日无事,我看府卫军颇为懈怠,你上北郊待些日子,替朕练兵去罢。”
独孤铣开始愣了愣,随即恢复如常。句话也没有:“微臣遵旨。”
☆、第〇八四章:身浮宅斗宫心外,魂摄天罗地网中
独孤铣给皇帝磕了头出来,奕侯魏观正等在寝殿门外,等着交接寻找六皇子之事。
奕侯比宪侯年长近十岁,为人有些迂讷,做事板眼,认真踏实,对皇帝忠心不二,确乎廷卫军首领最佳人选。不过皇帝虽然把找人的事交给了他,搜寻主力却仍然必须依靠独孤铣的宿卫军。因为宿卫军承担护卫京城之重责,且有驰骋地方捉拿人犯的权力。而独孤铣自己,却又被皇帝扔到北郊去给镇守京畿的府卫军搞集训。如此交错制衡,既是咸锡朝的传统,也是几代形成的制度,宪侯与奕侯都认可了皇帝的安排。
独孤铣很清楚,在宋微的事情上,自己毫无疑问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人是在宪侯府走失的,还有独孤萦与独孤莅的参与。即使过程讲得再如何合情合理,皇帝也不可能不怀疑。毕竟,从头到尾整个过程中,宪侯的私心与私情,始终掺杂其间。这点,必定成为皇帝最不满意的地方。只不过,除此之外,宪侯依然是忠心得用的重臣,不可能真正疏远放黜。冷淡段时日,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不得不说,皇帝直到此时,对自己那个成长于草野的小儿子,仍旧太缺乏了解,故而远远低估了找人的难度。
独孤铣并不打算向皇帝说明这点。
原本开始,他不遗余力投入身心,企图将宋微尽快找回来。宋微的身份再保密,知道的人也越来越。他看似走得麻利,身体无论如何也属重伤初愈。想到他独自在外逃窜,心就克制不住地悬起来。
如此不眠不休找了三天,皇帝不让自己找了,独孤铣忽然也不想找了。
反正,凭他的本事,不是什么人想找,就找得到的。
他要走,便由他走罢……
“宪侯大人?宪侯大人!”
独孤铣心不在焉,魏观连叫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抱歉。奕侯大人有何吩咐?”
他这副样子,令魏观误以为是不高兴自己横插杠,抢走了立功的好机会。宪侯寻回流落民间的六皇子,本是大功件,却因看护不周又把人弄丢了,结果功不抵过。加上中间听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怕从此被皇帝厌弃都有可能。若是自己找回六皇子,最后那功劳,十成十便都到了他奕侯身上。魏观年来被这个比自己年轻截的独孤铣压制,此刻按捺不住心头爽快,只觉扬眉吐气,指日可待。
到底世家出身,脸色控制得很好。想说几句周到的话圆转,毕竟不擅此道,硬梆梆说句:“皇命在上,你不要怨我。”
独孤铣神情低落:“是我失职在先,反累大人劳心费力,怎敢有丝毫怨言?大人切莫误会。陛下圣明,此事托付与大人,再合适不过。”
魏观连忙拱手:“宪侯言重,言重了。”
看看对方表情,想起他跟六皇子的特殊关系,又道:“你放心,我定很快把六皇子寻回来。”
魏观对六皇子印象深刻,但这印象也十分单薄而片面。第就是漂亮。那样漂亮的年轻人,放到人堆里就跟日月般会放光,想躲也躲不住。第二便是任性。脾气冲,嘴巴毒,胆子大,没轻没重。这样的人,通常不太擅长忍耐,也未必能吃得了苦头。
综上所述,魏观同皇帝样,也不认为找回六皇子是什么超高难度的事。当然,并非魏观这样的老江湖看人不准,实在是宋微太擅长伪装入戏的缘故。
独孤铣向他拱手回礼:“有劳大人了。我不在京城的日子,宿卫军由副将苏方统领。我会向他交待妥当,奕侯但有调遣,无不遵从。”
实际上,这几天真正出力主持搜寻事务的,是宪侯亲卫,尤其是两位侍卫首领,牟平跟秦显。此刻独孤铣决定死心放手,这些熟悉宋微的人自然统统带走。往后皇帝爱怎么找怎么找,听天由命而已。
魏观没想到独孤铣这么配合,道:“不知六殿下究竟如何走失的?恐怕我还须去府上询问查看番。得罪之处,请宪侯谅解。”
皇帝派奕侯接手,自然也因为他是知晓内情的可靠之人。独孤铣的脸早就在人面前丢了不止回,摆摆手,道:“无妨,自当如此。”
回家准备去北郊练兵事宜,任凭魏观把先前伺候六皇子的干人等,以及自己儿子女儿,盘问个遍。
魏观做事老成,总结搜集得来的讯息,认为六皇子很可能已然出城。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六殿下带走了马,还是匹好马。六殿下性子果断,脾气直率,打算要走,就不会犹豫停留。从六殿下离开侯府到宿卫军封锁城门,中间将近两个时辰,动作快的话,足够跑出城外。当然,也可能还没有出城——那就简单了,以六殿下形貌习性,用不了久,必定暴露。他身边统共也没几个钱,衣食住行,无法维持,定然会向人求助。
在此过程中,宪侯府公子小姐胆识计谋,令他暗暗惊叹。至于六皇子本人,胆子绝对有,小聪明也有,的谋算,未必比小小年纪的独孤姐弟强。
魏观行动迅速,调兵遣将。请下圣上口谕,支队伍赴城西青霞观,支队伍沿途搜寻,终点乃西都蕃坊。另外若干兵卒,在京畿范围内寻找。马再好,他也不认为凭六殿下那副娇弱之躯,三天时间能跑出远。城门的守卫核查并未放松,京城各处穆家商行是得到了来自宿卫军的密令。
奕侯经验丰富,思虑周详,硬是要走了独孤铣手下熟识宋微的若干侍卫,每支队伍里放个,帮忙认人。
如此布下天罗地网,向皇帝汇报时信心十足。皇帝问时限,魏观说了个最保守的三个月。皇帝嫌太久,在床榻上喘了几口气,喝下碗药,想起隶王府改建工程到六月也未必完得了。他知道奕侯习惯,说是三个月,头扎进去,个月就给你办好也没准。最终点点头,表示同意。
奕侯才走,内侍报太子前来探望。
皇帝生病,几个皇子天天轮番地来。皇帝以前不觉得,这回大概精气神跟小儿子吵架全耗光了,应付起其他几个儿子来,格外吃力,有时候干脆装睡糊弄过去。
然而老二老四老五尽可以糊弄,老大却不能。老大是太子。即使不生病,皇帝年纪也在那摆着。江山社稷,祖宗基业,要不了久,就得交到自己选定的继承人手里。
皇帝对这个继承人并不满意。可惜这不满发现得太晚,恐怕要带着遗憾去见列祖列宗。事到如今,这不满甚至无法表现出来。皇帝没想到龙钟之年会产生如许凄凉的感慨:哪怕位履至尊,富有四海,没个好儿子,什么都白搭。
咸锡朝的日常政事由三公主持,皇帝乃最高领袖。太子在去年春天宫变之前,直随同三公学习处理朝政。宫变之后,禁足大半年,直到新春祈福斋醮仪式方才复出。此后皇帝身体起起落落,时好时坏,大事勉力做主,小事交给朝臣,始终没给太子派活儿干。前后算起来,太子未能参与朝政,整年了。
嘘寒问暖表达孝心之后,大概觉得时机差不,太子情真意切旁敲侧击,提出想替父皇分忧。
皇帝本来就打算叫太子重新担起担子来。然而也许有了比较的缘故,怎么看怎么觉得太子言行举动,虚伪得览无余。强忍着不耐,松口答应他去尚书省见习。
好不容易太子走了,皇帝躺在床上,又想起小儿子来。正如宝应真人曾经劝解的那般,千万个不好,都无法否认,那是个真性情的孩子。可怜自幼失怙,无人训导。这次找回来,定慢慢教,好好教……
独孤铣听闻奕侯种种举措,没什么反应。只是出发去北郊练兵前,将三个儿女教育番,送往外祖成国公府里暂住。次日,辆青幔小车由几名侍卫及仆妇押送,悄悄从宪侯府后门出发,来到城外。这里有独孤铣亡妻名下处庄园,修了座小小道观。自从独孤夫人去世,日渐荒废,只余两名老道姑打理。
宪侯府的侍妾被送到这里修行,仆妇们名为伺候,实为监守。
转眼进入四月。
东平暖和得快,中午已然有点夏天的意思。不过这个季节雨风,午后没亮堂会儿,阴云汇集,雨点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
宋微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立刻把挂在背上的斗笠戴头顶。他个月持之以恒,不梳头不洗脸不洗澡不刮胡子不修指甲……果然在花光最后个铜板,不得已出来跑营生之时,焕然新,彻底改变形象。他对着水盆照过,如今这副尊容,哪怕娘亲宋曼姬对面着,也定认不出来。
宋微把斗笠戴好,头发乱糟糟压在额前,胡子乱糟糟遮住下半张脸,根本看不见五官在哪里。他得意地摸了摸两腮,这胡子养得可真辛苦,不过养起来之后,也真省事。质地柔软纤细,特别容易打卷,扒拉扒拉就听话地把想遮挡的地方全遮挡住了。
宋微的整体思路是:扮美挺难,扮丑还不容易么?头发胡子留起来搞乱,纯天然全方位伪装。他还试过塞块兽骨在嘴唇里装龅牙,效果绝佳,因实在不方便作罢。
拍拍得哒屁股,人马慢悠悠转身开步。
“哎!瘸子!那瘸子!货还没送完哪!你怎么就走了?”后边货栈伙计急得直嚷嚷。
宋微顿了顿,伸手指指天空,意思是下雨了,老子不干了。黑乎乎的长指甲油亮发光,好似排鲍鱼贝。
货栈伙计骂了句娘,跺跺脚,不再管他。这瘸子每日午后带着他的马驮货赚钱,赚十几个铜板便走人,赶上刮风下雨阴阳不合,说不干就不干。闲的时候各家伙计没人愿意搭理他,忙起来又觉得头牲口是头牲口,全然忘记了他的恶劣之处。
雨渐渐大起来,许干活的人躲到路边檐下避雨,就地蹲着支开摊子赌钱。宋微凑过去,旁边没几个身上干净的,但数比他还要好点,个别人捂着鼻子瞥眼,挪开两步。十几文变成几十文,宋微见好就收,把铜板揣进怀里,冒雨回到旅舍。
他怕生病,头发胡乱擦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