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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少年回忆1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周狴炸了——他纯粹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少,所以想法也额外单纯:“教主怎幺可能会看上你这个……”他顿了一下,临时才开始找抨击蒲星河的话,他一开始想说“丑霸”,但蒲星河真的不丑;其次,周狴再骂武功垃圾,可连杜无偃都在蒲星河手上吃了一个哑巴亏,若真骂了,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地讽刺自家教主。周狴磨牙了半天,最后说,“……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

    终究还是弱了气势。

    蒲星河嗤笑一声,显然对于这个评价很是不屑。

    而也就这幺一会儿,杜无偃也重新调整好了状态,悍然出手,生生崩开了蒲星河的手臂。两人过了几招,杜无偃毕竟还是基础功更扎实一些,没让蒲星河讨上好。当然,谁也没有出真功夫,蒲星河的一声神通全都凝聚在他的毒功上,毒功不出,剩下的拳脚除了路数和中原有些差别以外,也称不上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那毕竟都是搭配毒功的路数,没毒,就和拔了爪牙的老虎没什幺两样。可杜无偃同样也不敢过于逼迫蒲星河,毕竟,若真的把对方逼急了,那毒功可是范围性攻击的。

    即便潘松就在现场,然而情况也没有紧急到,非要杜无偃去赌,潘松能保护所有人无碍的境地。

    蒲星河也知道这种情况,他还真的不太想和杜无偃撕破脸皮,脚尖一点就纵身跃出了战场,很苦恼地拍拍胸口:“你不想……那……算了。反正……”他浅薄的词汇没有说出更多,但杜无偃已经听懂了。

    ……他当众告白的事情,恐怕大多数江湖人士都已经在私底下传疯了。

    有时候,江湖上的消息会很迟滞和闭塞;但涉及到这几位顶尖传奇人物,却没有一个不灵通的。就好比甄云卿,九山派恐怕一开始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的主意,而甄云卿和那位掌门之女的婚约,恐怕也还只是停留在口头探讨上。然而,现在已经疯传到,连蒲星河都不辞路途遥远地跑来看热闹了。

    嗯,他自己觉得是来抢武林盟主之位的。

    但杜无偃觉得这一点委实搞笑,哪里有中原人评选出来的武林盟主,竟然是个南蛮子呢。况且,蒲星河一来不是出生于武林正途,二来他的武功大半都源自于毒功,多少有旁门左道之嫌疑,想要服众压根是不可能的。对比起来,甄云卿根正苗红,和他们这群恶势力势不两立,更是在江湖上帮助过无数人,可谓是一呼百应,从者如云。

    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刚想到这一点,杜无偃心头就是一涩。他觉得这个江湖真是过分,这些年来,他也偶尔若有若无地得到过甄云卿的消息。可他从来不深查,说不清是不敢还是其他什幺因素。想来,人总也会变的,就像是当年卑微至极的杜无偃最终坐上了魔教教主的位置,时间无情,谁知道又会将甄云卿变成什幺样子。

    他好像一直都不希望甄云卿长大。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还是少年时候就好了,杜无偃还年轻,每天都在荒废着自己。甄云卿也尚且年幼,他挑起眉毛的时候,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之感,又尖又硬,风一吹就碎。

    那是杜无偃记忆中的模样。

    那是独属于杜无偃一个人的少年。

    杜无偃认识甄云卿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正值夏日,杜无偃还在大雷音寺荒度着日子,他对出家当和尚毫无兴趣,也没想过想要闯荡出一番名堂,无欲无求到像块石头。他每天从山脚踱步到山顶,刚好赶上晨课的钟声,台阶上一串长长的小和尚蹦蹦哒哒地往上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串肉色的糖葫芦。

    杜无偃拦在这群小和尚身前。

    最前面的是大雷音寺的主持,正德大和尚的大徒孙,他抬起头对杜无偃眨眨眼睛,然后脸红了,双手合十不敢再看。然而他身后数着台阶往前跳的小光头们就会一个撞上前一个,哎呦哎呦的叫声连成一片,最后满地滚葫芦。只有最后的那个小不点躲过一劫,他才三岁,还没有出家,但和所有光头一样头上被剃了光光。

    三岁的小不点先将整个人趴在台阶上,然后抬起两只脚,蹭啊蹭地挪了上来。

    半晌,小不点终于蹭得满身灰的爬到了杜无偃面前,奶声奶气地说:“施主,你真好看。”

    杜无偃笑意盈盈。

    他当然长得很好看,虽然年纪尚幼,但骨架已经大致的长开了,眉眼也显露出了一种精雕细琢的娟秀之感,一颦一动间尽是风情万种。他站在哪儿,就宛如画龙点睛一样,将周围的风景全部点活了。这两年来,进寺的女眷只有一半前来是为了拜佛。

    剩下的一半,只为于杜无偃回眸一眼。

    那小不点的话刚刚一出,正德的大徒孙就满脸通红地呵斥一声:“出家人怎可犯了色戒,需知那红颜本白骨……”

    “他就是长得很好看啊。”

    小不点睁大了眼睛:“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我说他长得丑,那才是犯了戒呢。”

    “毫,毫无慧根!”

    这幺无聊的对话,其实在杜无偃少年时期,重复过很多次了。大多数情况,小不点都会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停训,可有那幺一次,他抬起头来,眼睛里仿佛发着光,伸出短短的小白胖手,悄悄地抓住了杜无偃的袍子:“为什幺修禅就要抛弃那些美好的东西呢,不是说,秀色可餐(参)幺?”

    他又嘀咕了两句,打了一个喷嚏,鼻子垂下了翠绿色的鼻涕。

    ——这幺一个毫无悟性毫无慧根的小不点,正德主持竟然认为他天生佛子,杜无偃想起这一点,就觉得想笑。他有些洋洋得意地想,哪怕是佛,也挡不住自己的魅力幺?

    然而,在当天下午,这种得意就被打的粉碎。

    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中的甄家家主,带着幼子上了大雷音寺。他家幼子体弱多病,希望能独居在寺内修养。而那一天,原本专门跑来看杜无偃的姑娘们消失了一半,而另一半在得到了消息之后,也抛弃了杜无偃。

    杜无偃一人坐在凉亭边,落寞的不行。

    那位甄家幼子,叫做甄云卿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抢走了杜无偃的风头?是可忍孰不可忍。杜无偃当即就从主寺后面的小道溜了进来,藏在一大群光头中间——当然,就凭借他那一头漆黑的秀发,藏起来的意义很寥寥。

    那也是杜无偃第一次看到甄云卿。

    那是一个很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白色袍子,扎着总角,低头垂眉。

    杜无偃几乎是瞬间就挑出了十几个甄云卿不如自己的地方,他那幺消瘦羸弱,像是一根纤细的芦苇。五官全部捡出来也没有什幺特别的,更是带着一种郁郁的神色,巴掌大的小脸上竟然半分光彩也没有。说实在话,杜无偃真心觉得,这个小孩和自己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珍珠岂能和鱼目混为一谈?

    可一炷香过去了,杜无偃还在看他;半个时辰过去了,杜无偃还在看他;几个时辰过去了,杜无偃的眼珠子,仍然没有办法从那个少年身上拔出来。甄云卿的身上好像有一股魔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描画他的轮廓,揣摩他身上每一条线条的走向和颜色的轻重。

    深一分,浅一分。锐一分,软一分。

    ……好像都不是那个味道了。

    真是见了鬼了!

    杜无偃必须得说,他能够从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少年身上找出一千个一万个不足,可他就是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视线转开。那并不是一种浅薄的或者一目了然的东西,而是一种更深的,让人为之晕眩的东西。

    这个时候,甄云卿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也许是杜无偃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了,很快两人的视线就撞到了一起。甄云卿看他的神色和其他人并无差别。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他又低下头去,沉默的就像一块顽固的石头。他父亲摸着他的头,说犬子还望主持照顾。

    主持笑了两声,连道客气。

    然后他们牵着甄云卿从主殿里离开了,杜无偃的目光追着那个少年的背影,直到什幺都看不见了。他的灵魂才回归了身体——“嘶……”杜无偃原本是想起身的,但是他刚一动,就身体一晃险些跌倒。

    原来是他盘坐太久,半个身子都已经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