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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来归 第2部分阅读

      遥来归 作者:肉书屋

    为贤婿考量如此周到细致……”

    “哪里哪里……”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陶老爷转而又和那僧人及他们身后跟来的人客气寒暄,一来二去的竟然到了掌灯时分,粉衣裙的大丫头进得前厅来说了声:“老爷,晚膳已备好了,请诸位移驾稻香阁。”

    众人方才止了话题,随陶老爷到餐厅就餐。旁边这些僵了腿的女眷们也跟着鱼贯而出,大夫人在偏厅另摆了宴,给若兰压惊。若岫跟着女眷们一起走进偏厅,乐山那小家伙在前厅的时候就已经睡过不知几重天去了,这会儿还在奶娘怀里沉沉睡着,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折腾了半天,大家都已经又累又饿,恨不得冲过桌前大快朵颐。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吃食解馋,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等待开饭。

    大夫人是个看起来挺和善的中年妇人,身材略有一些发福,穿戴举止只有一个恰到好处能形容,这个词也能概括她平常负责内院事物的手段,纵然那花心的陶老爹一个一个的娶进门,她的位置却始终稳坐。乐水是大夫人的独子,此时随着父亲去了饭厅,其他小辈都随着内眷来到偏厅。

    左右顺序排过去是二夫人、三夫人和五夫人,然后是小姐们和姨娘。

    衣着绣品精细的紫红丝绸套衫、带着得意微笑的是二夫人,脸看上去虽然有些细纹,可还是依稀能看得出以前是个美人,若岫那两个美貌非凡的姐姐都是她所出,可惜没能生一个男孩,这也是二夫人此生的一大恨事。

    三夫人面色有些枯黄,人冷冷淡淡的,看上去竟比大夫人还要苍老许多,永远是那套素色旧服,镇日在佛堂礼佛,育有两女,却奇怪的并不和女儿亲近,应该说,是不和任何人亲近,除了她的贴身丫头初晴,她几乎不和人说话。

    五夫人便是乐山的娘亲,此时身着淡黄薄纱裙,外披同色软罗坎肩,从肩背处垂下两条系带被随意的在身侧打了个结,看起来俏皮的紧,倒像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无怪陶老爹这两年当做心头肉一般宠爱。乐山虽也是个男孩子,上头却还有一个嫡长子的大哥乐水,并且乐水已经成年,开始慢慢接手陶家上下营生,而大夫人又主着内院,娘家没有势力的五夫人虽年纪轻,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把现任的主子陶老爷抓住,自然有些顾不上小儿子。

    若岫的娘亲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四夫人,传说中最温柔薄命的夫人,据说以前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可惜家道中落,为了给弟弟筹钱治病,不得不嫁了陶老爷这个满身铜臭的俗人做四夫人,若岫五岁那年便因为一场风寒没了。

    其他几个通房丫头出身的姨娘各自落坐在角落里,姨娘是本身地位卑微不得称为夫人的侍妾,勉强也算是半个主子,得宠时还能仗着老爷的疼宠风光一时,可随着美人渐渐迟暮,老爷情弛爱淡,现在这光景,却是连个体面的丫头都不如。

    大夫人旁边伺候着一个家常棉布衣裙、样貌普通的妇人,据说以前是大夫人的心腹大丫环,后来让大夫人作主填了房,可还是一直伺候在大夫人身边,也没有子嗣,在内院中地位俨然,大家都称她杏姨。

    武林大会的不愉快显然没有影响到若兰的好心情,她相当信任她的夫婿,追铺魔头之事没有减少她丝毫兴致,席间只听得她娇笑连连,不停的讲述傅家堡有多大,规矩又多么多,傅青云和他爹爹武功有多么厉害,不时地再传来二夫人夸张得惊叹,为若兰的说书配乐。其他人因着之前在前厅陶老爷的话,各自寻思着一会儿回房如何收拾置备路上用度,谈话间并不殷勤。小肉包和若岫两人,却因为一个懵懵懂懂,一个没心没肺,吃得不亦乐乎。一顿饭下来,各自倒也相安无事,若兰去二夫人那里休息,其他人告了退,便各自回房了。

    第五章 有女同车

    按照傅青云所说,陶老爷决定此行尽量精简人数,只带几位夫人儿女,并几个不能免的仆役,于是陶家一众下人几乎全部放假回家,只留下几个老的看门。因为马车不够,还现去集市上租用了几套跟着车夫的马车,这些都是傅青云张罗来的,陶老爷本还有些心疼银子,却见傅青云大手一挥,将这些银子都付了,这才又高兴起来。

    若岫却不知道准备什么,乐水这两天忙得跟本见不到人,只让他的随身书童带了个口信来,说是作快去快回的打算,不要带没用的东西。如果有什么特别舍不得的,可以先交给他,锁在陶家地下的密室里,准保不会丢失。

    临行的前一晚,若岫检查了一遍随身的物品,还缝了一个大荷包用来装几样实用的小玩意,这是之前的习惯,来了这里没有叔叔的每日检查,便没有再做过,如今因为出门才又想起来,只是这里合适的东西太少,只装了针线、火折子、裁纸用的小刀片、两个纸包,一个放了些盐,一个放了几块乐山喜欢吃的桂花糖,细细用棉花塞了,装在大荷包里面,过去已经形成反射的习惯如今竟又重新做过,若岫笑笑,怀念地把荷包揣起来。

    忽听得门外传来声响,守夜的小丫头去应了门,进来一个大夫人身边的丫头,利落的解释说陶老爷用过晚膳就和姑爷关在书房商讨明日出行事宜,因时候不早了,便不再折腾大家聚齐来议,由得力的丫头逐个通知内院女眷们的行程安排,交代完这些,方告诉若岫明日和三夫人、五夫人还有几个姨娘姐妹一道走,见若岫应了,便转去通知别人。

    若岫睡下没多久,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还隐约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喊,她迷迷糊糊,也没理会,翻了身继续睡,一夜好眠。

    卯时未到,就从大夫人那里来了个丫头,说是要女眷们今日不必去请安了,都自行在屋里用早饭,收拾好行李物件便拿到大屋去,女眷们都从那院里出门,只是动作要快些,因为有事还要交待。

    难得不用饿着肚子去请安,若岫从从容容的吃了饭,又将昨晚收拾好的几样换洗衣物和常用的物什打了个小包袱,携了丫头,去往大夫人的院落。

    还没进院门就看见不停的有丫头婆子们或捧或拎的出出进进,女人出一趟门像搬家原来是古今一同的,因为来得早了些,大夫人还在忙,便让若岫先暂坐在偏厅喝茶等待,若岫进了偏厅,见三夫人也到了,便行了礼,坐下一同喝茶。

    没一会儿,大家就都陆陆续续的进来,一个婆子来将所有人招呼着了进了正屋。

    大夫人端坐在首位,手里摸着一串佛珠,半合着眼并不言语,待女眷们坐定,方才抬了眼,凌厉的扫视一周,

    “想来大家也是知道了,今儿个我们就要随老爷出发去我娘家微水城吴家盘桓几日,既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分了两路,就应该按照老爷的吩咐行事。该怎么做,我想,也不用再多做提醒了吧。”最后一句说得异常清晰缓慢,眼角还意有所指的瞥向五夫人。

    那五夫人此时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浮肿的眼低低垂着,见大夫人看向她,眼眶骤然红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滚下泪来,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一双白玉似的手紧紧绞着衣带,勒出深深的印痕。

    “明白就好,”大夫人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省得被人说我陶家没了规矩。”

    一席话说得全场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大夫人像是对众人的反应满意了,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也不是去了就不回来,难得我们这些平日不得出门的妇道人家有机会出去逛逛,顺道领略一下沿路的风光,这不是好事么,就怕是到了那儿,没两天便要回来了,你们还要埋怨去的时间太短,游玩不够尽兴呢。”

    杏姨忙笑着凑趣道,“可不是呢,夫人也有些年没出过远门了,这一来倒是我们的福气了。”

    一旁的二夫人也接上了话,和杏姨一唱一搭得又说此去路途要经过多少奇景胜地,微水城如何秀美,城中又有哪些平源城尝不到的吃食之类。五夫人只是冷笑,也不言语。三夫人和往常一样,垂眉闭目,默默颂读佛经,好像于此事毫无知觉。

    这么说着,茶也喝了两道,众人慢慢松懈下来,各自低低说着闲话,若岫见丫头初晴在做针线,便凑过去看,顺便请教了些针线上的问题,两人方起了话题,就见从外面进来一群丫头婆子,各自取了包袱,一位婆子过来引着若岫出了院门,直到一驾马车前站定,这便是要出发了。

    若岫行李简单,动作又利落,上车的时候,同车的人还没上来,她便找了个舒服的位子歪着养神,只等出发。

    陆续有人上了车,却听外面传来喧哗声,由远及近,声响越来越大,似乎是乐山在哭闹,没一会儿声响渐消,却又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乐山和若岫并不同路,那边的声响又不甚清楚,若岫皱了皱眉,正想着要不要掀了帘子看个究竟,转念一想,毕竟是儿子,想来陶老爷自会好好照顾他,又坐下。

    眼看着巳时将到,却因为这吵闹还未上路,车里的人仿佛也感受到了车外的烦躁情绪,开始窃窃私语,一位姨娘甚至想去伸手掀看帘子看个究竟。

    没等这边掀了帘子看,外面就传来一个婆子隔着帘子恭敬的声音。

    “请五小姐先行下来,换辆马车。”

    若岫颇觉意外,却也知不便多问,拎着包袱下了马车,让那婆子引着来到另一驾马车跟前,扶了那婆子的手上了车。一掀车帘,小乐山粉嫩嫩的脸就出现在眼前,小家伙行动力惊人,还没等若岫把随身的包袱放下,已经爬进她怀里,软乎乎的小脸上还留着大哭过后的潮红,若岫有些明白,笑着在那个拼命凑过来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家伙这才满意的窝回她怀里,安静下来。

    若岫这才有功夫打量马车里的其他人,三姐若兰坐在紧里面,眼眶泛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怨毒,若岫想起刚才错身而过的四姐若梅,暗自叹息着冲三姐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便挑了个离她远的位置,临着布帘坐了下来,许是因为天气有点闷,若岫上了马车后布帘便被卷起,只留一袭聊胜于无的纱帘垂下来,这个座位倒是能把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马车前座上坐着一个褐衣车夫,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张平凡的几乎让人过目即忘的面皮,举手投足却显出与那面皮不怎么搭的利落干净,眼睛圆圆大大的,略有几分稚气,却出乎意料的清澈澄静,若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能是感觉到若岫的目光,车夫转过头来,有些好奇的迎向她的视线,若岫本该立即低头,可正对着那双澄澈的眼,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让她一时间忘了转开眼,那车夫呆愣了一下,居然微赧了双颊,有些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

    若岫自觉失态,不好意思之余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抿了唇角低下头来逗弄小肉包,若兰在一旁冷眼看着,发出一声警告意味极浓的轻蔑冷哼,那车夫似乎也听到了,若岫分明看到他的耳后慢慢氤出一抹红。

    气氛有些尴尬起来,马车内外静悄悄的,弥漫着一丝不自在,若岫知道此时做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便故作若无其事状,拍抚着因为刚才的哭闹有点昏昏欲睡的小肉包子,还好没多一会儿就有婆子过来打破了僵局。

    布帘被放了下来,随即马车开始摇晃,终于出发了。

    马车没有想象中的宽敞,却意外的还算舒适,微微摇晃间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出了城门,便迎面而来大片的田野风光,没多会儿乐山悠悠转醒,睡了一觉显然恢复了精力,好奇的在马车里钻来钻去,还掀开布帘看外面的风景,若岫担心他一个小家伙在车门处会跌下去,便抱着他坐在纱帘下,一路听他叽叽喳喳,顺道借着这个机会领略从未见过的风光气象。

    一路上,没见过世面的一大一小土包子又新奇又开心的东瞧西看。

    “那个,漂亮的草!”小家伙指着路边又在发问了。

    若岫看了一眼,顺口道,“卷叶酸模,可食。从幼年生酸模上挑出最柔嫩的叶片煮沸,换去锅中水便可除去苦涩。其叶汁可擦拭蚊虫叮咬处,以减轻疼痛。纤维类茎外皮质地可用来捻绳。”不由自主地说完之后,才想起来,这已经是她前世无用的记忆了,和姐姐一起做野外生存训练时曾经背过大本大本的动植物手册,现在,这些东西都没用了呵,竟有点小失落。

    小家伙显然觉得很感兴趣,黑漆漆的大眼让若岫觉得有点心虚,偏过头却对上了另一双澄澈清亮的眸子,里面好像有点什么一闪而逝,没等若岫反应过来,却已经转开不再看她,平视前方。

    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车夫似乎很有经验,驾起车来不急不缓的,马车平稳又快速的飞驰着,那赶车的姿势竟像是在弹琴写字一般优雅从容,若岫有些疑惑,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心,便转过头,欣赏起风景来。

    第六章 秉烛夜谈

    若岫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多心,却仍忍不住一路暗暗观察那车夫,这样一来,未免有些冷落乐山,小乐山显然有些不满意她的心不在焉,一面扯住她的衣袖,一面要她继续把昨天未讲完的故事讲完。

    她这才回过神,开始给乐山讲故事,这么些日子了,若岫脑子里贫乏的故事已经快被榨干了,只得一面讲故事,一面寻思着下次该编点什么糊弄小鬼。

    故事说到一半,察觉那车夫也支起耳朵在听,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这十五六岁的年纪,可不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么,悄声唤他坐过来一些,一起听故事,那车夫却迟疑着不敢动。

    若岫露出安抚的微笑,“倒不是为别的,就怕没等到南边,我们就有一个长耳朵的车夫了,倒是还得备着青草萝卜的喂你。”

    小车夫的脸唰的红了,耳根子都红彤彤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开口,默默地挪了过来。小包子对这个爱脸红的哥哥好像很是喜欢,直缠着要和哥哥玩,后来竟要帮他驾马车,吓得车夫魂飞魄散,若岫在一旁坏心眼的装作没看见车夫乞求的眼神,笑弯了腰。

    一路赏景说笑,时间倒也过得很快,天色渐渐暗下来时,马车驶进了一个小镇。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虽比不得平源城的繁华,街道上却也人来人往,一片欣欣向荣。

    马车在镇子最大的客栈前停了下来,透过布帘的缝隙可以看到丫头小厮们影影绰绰的开始忙进忙出,若岫不禁稍稍蹙了眉,出门避祸还能如此张扬的讲究排场,陶老爷究竟在想什么。抬眼看见大哥也是微微皱眉的看着这一切,比照着他身后对掌柜颐指气使的陶老爷,倒也相映成趣。

    若岫渐渐舒了眉头,既然已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原不该多操心这些,便学着若兰,扶了丫头下车走进客栈。

    虽然马车很宽敞,走得也不算急,但到底是行路途中,比不上家里舒服,陶家主子们一直养尊处优,怎么禁得这样折腾,两位夫人下车时都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顿。

    晚膳包下了整个大厅,女眷们却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早早告退回房休息。

    乐山折腾了一天,此时也乏了,闹着要睡觉,不肯吃饭,若岫知他年纪小,身子又弱,这样下去怕是还没到微水就得病倒了,只得哄了又哄,许了不知多少事与这小祖宗,好歹劝着吃了些自带的糟鸭信,又用了半碗白粥,方才让奶娘将他带回房去休息。

    若岫回房却没有立即休息,交待丫头将大哥找来,就坐在桌前沏了一道茶等着,没一会儿,乐水便敲了门。

    “我猜你就会找我来问,我也正打算找你。”乐水这两天忙前忙后,出了门还要一路照应全家,此时神情已有些疲惫。

    若岫看他如此,心里一软,忙道,“却也不急,大哥还是早些去休息吧,明个再说也不迟。”

    乐水摇了摇头道,“还是说了吧,不然我也睡不好。我习过武,身子还算硬朗。”若岫这才点头,让他进来。

    “你却猜不到我头一桩与你说什么。”若岫抿嘴,笑得有些狡猾。

    “噢?难道不是问我这趟行程的事情?”乐水扬眉,神情忽然露出些戒备,

    若岫见了,笑意更浓,抛饵道,“赌么?输了你就教我骑马。”

    “不了,你这丫头鬼得很,我才不上当。”乐水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逗得若岫终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害我端不住了。”若岫轻嗔道。“还不是乐山那小家伙,今天晚膳怎么也不肯吃,我就割地赔款的好容易劝得他吃了点东西,这割地条款我可没办法兑现了,为了维护我在小包子心中姐姐的崇高地位,只得找你来帮忙啦。”

    “说吧,什么事?”乐水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含糊的说。

    “今天我们一起在马车上玩笑的时候,小包子迷上驾马车的小哥哥了,说明天也想驾车。”

    “你不会真答应他了吧。”乐水睁大眼。

    若岫瞪他一眼,“我要是敢答应下来,你不得揭了我的皮。讨价还价来着,现在只一样我没办法了,他想要一根马鞭。”她想起那小车夫红红的脸,还有和他平凡面孔不很搭调的澄静眼神,不禁露出微微的笑。

    “这小家伙,没一天让人省心,也就他能这么高兴的当出游呢。”乐水听了笑骂,出门去交待他随身小厮两句,又回来继续吃糕点。

    若岫也回过神来,起身给乐水倒茶。

    “说起这小家伙,你倒是应该感激他呢。”乐水接过茶,一仰而尽。

    若岫扬眉。

    “若不是他今天闹着非要听你说故事,你也不可能又和若梅换了马车,与我们一路。”乐水道,神情有些奇怪。

    “原是如此。”若岫点头,证实了她在马车上的猜测。

    “你别笑,想来你也该看得出,此次出行,不简单。”乐水正了色,停止进食。

    “怎个不简单法?”

    “武林大会这么多人,怎么偏偏那魔头就和那傅青云过不去,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

    “也不难猜啊,这傅青云看起来心高气傲得很,出身名门又年纪轻轻,正是想要出风头,争名望的时候,因为年少气盛,说了或做了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的事情,其他人倒也乐得见到魔头的吸引力被他转移,自是不会阻止他做傻事。被那魔头盯上自是不奇怪。”若岫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了茶。

    “可,傅家堡这么大的目标在那里,我小小陶家世代乡绅,这些年虽因着经商四处去的多了些,家中却也没有半个江湖人,这魔头明明对上了傅青云,为何偏要给若兰稍信传话,说是要登门造访,这是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乐水面色沉静,摆弄着茶碗。

    “再有,明明是一家人,为何非要建议我们兵分两路走?这是第三个奇怪的地方。”乐水的眉头越蹙越紧,“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离开平源,会不会正是一个早就安排好的套儿,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也没准儿是你想太多了,不是有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岫笑了笑,却觉得这两句此时说来实在勉强,便低头喝茶,听他继续。

    “傅青云自视过高,才把所有人都当傻子,父亲怕也是觉出此中诸多问题,所以那天他们建议陶家暂避时,才和他们僵持了许久。”乐水继续说,眉头却微微的舒了,端起茶碗,却发现茶已冷了,便又搁下。

    “想是因为那天,傅青云逼得甚紧,而陶家近两个月的生意又全拴在傅家堡的范围内,父亲才不得不应了下来的吧。”若岫也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你怎知道这生意的事情?”乐水奇道。

    “我是不知道生意的事情,只是那天父亲本是很强硬的态度,却因那大和尚一句‘造成陶家的损失’变了色,我就心下有些疑惑,回想起这两个月大哥忽然忙起来,又总是去傅家堡的势力范围的信阳城办事,这两厢加减,我便明白了些。”若岫笑着坐下来,接过乐水的茶碗,将冷茶倒去,又倒入新茶。

    “再看两路人马,傅家派的人显然不够将两边都护卫周全,此去微水怎么也得半个月路程,就算没有那个魔头总也有些土匪路霸什么的,父亲便只能紧着一边安排,两路走法一旦告知大家,有些头脑的人马上就会反应过来了。”乐水执杯饮了一口,沏茶的水不是滚水,沏出来的茶不免入口感觉差些,他微微皱了眉,放下杯。

    “所以大夫人、若兰、若兰的娘——二夫人,两位少爷,自然是放在老爷这一路,而无关紧要的人全被分到了另一路,昨夜的哭叫也是为了这吧,想不到老爷竟然舍弃了自己心爱的五夫人,莫不是意味着五夫人从此要失去老爷的宠爱了?而我,确然是个意外了吧。”若岫一面心不在焉的接话,一面用眼神指责大哥的挑剔,又不是家里,出门在外的,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

    “我却觉得在那边未必就不是好事,你看着,说不定倒是那一路平安无事,首先到达吴家。”乐水回她一个无赖的笑。

    “可父亲却绝不会冒这个险。哎呀呀,我就生被这颗小肉包子拉进你们这是非圈里了。”若岫合手,一唱三咏道。

    “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娘和若兰,怕是要记恨上你了。”乐水拍了拍她的头,又被她随手挥开。

    “怕什么?虱子多了不痒。”若岫挥了挥手,一脸豪爽换来一个大白眼。

    “看看,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读的书呢?你的规矩呢?”乐水一脸无可救药。

    “啊,旅途劳累,一时被我落在马车里,忘记拿上来。”若岫忙假惺惺的响应号召,摆出一副温良恭顺的态度,换来一个不屑的嘲弄眼神。

    “我却觉得,我们一家是被那些武林所谓的侠士们当作饵,用以钓那条鱼了。”乐水冷笑道,“武林正义,哼。”

    “江湖人,”若岫笑得漫不经心,“平平都是杀人如麻,满手鲜血,分什么白的黑的。”

    乐水颇意外的看着若岫,却又笑了。

    “说起来,今儿这招摇过市的,是哪一出啊?”抿一口尝不出滋味的茶,若岫想起今天的排场。

    “我想,父亲是否在兵行险招,走一步危险的棋。”乐水敛了笑。

    “你是说……”若岫猛然抬眼和他相视。

    “刻意露财,想引来盗贼的觊觎,搅了这局。这一局棋,我们全家蒙在鼓里看不清他们要如何,实在是被动之至。若是这样,不如干脆搅得大家都看不清,这阴谋也让他无法施行,至少是无法顺利实施。就算是我们多心了,没有什么阴谋,不过引来几个蟊贼,这几个护卫应该也足以应付了。”

    “大智若愚啊,真看不出,老爷还有这份魄力。”若岫叹道,她一直未能习惯叫陶老爷作爹爹。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乐水沉吟。

    第七章 永矢弗过

    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若岫一脸黑线的看着他。

    “可能父亲就什么也没想,只是遵循自己的一贯做法——奢侈铺张而已。”乐水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却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

    “这才是你想说的吧,我就说,老爷本就是个散财佛爷,这两年又开始做甩手掌柜,怎么会想那么多。”若岫赏他一记白眼。

    “你这几个月不是专心在家学规矩么,都学哪儿去了?”乐水笑着伸手戳她额头。

    “我这是以孺慕之情夸赞老爷为人坦诚率直,不像某个j商,j猾狡诈。”若岫捂着被戳痛的额头抗议。

    “那是哪个小狐狸刚才想的和我这狡猾的j商不谋而合啊?”乐水起身,踱步向门口走去。

    “我可什么都不懂得,只是顺着大哥说罢了。我一个深闺绣女,就算有什么,也是些浅陋见识,不足为道。”若岫巧笑,一面送大哥到门口。

    “夜深了,我也该回了。你早些歇息,明儿还得赶路。”乐水拍拍她,便转身要走。

    “大哥也早点睡了吧,殚精竭虑可是老得快,既躲不了,不如笑对吧。”若岫正色看着乐水,他眼下已有些暗影,这两天肯定是睡不踏实,若岫也帮不上忙,只能略劝他宽心。

    “我省得。对了,这个你拿着防身。”乐水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若岫。

    若岫疑惑地接过来,打开布包,原来是一把匕首,黑漆漆的鞘看起来粗粗笨笨的,拉出匕首却见寒光点点,隐隐透着煞气的淡蓝色泽,见之不凡,若岫一惊,忙推了回去。“这东西看起来不是俗物,还是大哥带在身上吧,我就在马车里,又不出去。你这些天跑前跑后的,比我得用。”

    “我有别的防身,别推辞,要是乱了起来我怕顾你不到,这东西削铁如泥,你小心拿好,遇到什么也能勉强自保。”

    若岫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推辞,将那匕首接了过来,送乐水出了门。

    她回到桌前坐下,出神地望着眼前,乐水起身之前在桌上用手指蘸茶水写了几个字,现在已经看不出字迹,只剩一滩淡淡的水痕。

    屋上有人?乐水可也是会功夫的?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若岫本以为折腾一天定会累得沾枕即眠,却一晚辗转反侧,直到天将将亮了,才浅浅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这么过,路途颠簸而漫长得让若岫不禁想念飞机汽车来。唯一还觉得很有趣的就是那个车夫,头天以为是他害羞没注意,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是个固执的哑巴,明明在讲笑话的时候听见过他的轻笑,却死活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奇怪的孩子。

    乐山又窝在马车里呼呼大睡,若岫因为这几天晚上睡得不好,也困的东倒西歪,旁边的若兰却冷不防开了口。

    “妹妹文采那么好,这几日风景秀丽无边,想是又得了新作了吧。”

    “我一个姑娘家,又不去赶考,不过认识几个字,解闷儿罢了,哪里还会做什么文章呢,倒是姐姐,这两天飞针走线,像是为谁做衣衫呢。”若岫不知其意,转开话题。

    若兰忽然红了脸,低了头,一脸娇羞。

    见她不答话,若岫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好安安静静,等她接话。

    却见她垂着眼,似乎看向自己的腹部,手还微微拢着,做出守护的姿势来。

    若岫忙端出一脸惊喜,“是有喜了么?真是恭喜姐姐啦。”

    若兰红着脸谢了,眼里的试探却一点都不含糊。“姐姐现在身上不方便,这段时间怕是无法侍奉夫君周全,若是妹妹愿意,姐姐便给妹妹做了主,咱姐妹一起侍奉夫君,便效那娥皇女英可好?”

    若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忙欠身推辞道,“万万不可,妹妹知道自己愚钝,无法像姐姐一样侍奉夫婿周全备至,姐姐与姐夫乃天作之合,旁人断是不能加入的。我如今知道这等好消息,只有替姐姐高兴的份儿,又怎么会有别的想法。”

    若兰像是满意了这个答复,露出微笑,嘴上又说着什么可惜之类的话,若岫便应观众要求,又作谦虚状心诚意切的推辞再三,才让她住了口。

    旁边伺候的小丫头适时地上来伺候她睡下,若岫也将睡着的乐山一并交那丫头照顾,挪到门口透气。

    “你,可愿嫁那傅青云?”车夫居然开了口,声音如金玉相撞,清朗好听,或许是因为说话少,还稍有些稚嫩的感觉,和那平凡的面皮益发地不合。

    “你是哪只耳朵听出来我乐意的?”若岫歪了他一眼,才被他的忽然开口惊到,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再多来几次,她都要成惊弓之鸟了,瞪视他的后背,却恰好对上他转过来的眼。

    “你曾为他寻过短见。”他语调平淡,似乎并不怕惹恼她。

    “这样揭一个姑娘的短,可不是君子所为。”若岫答非所问,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他也定定的看着她,若岫没有移开目光,坦然相视,没一会儿车夫就挪开了眼,脸又有些隐隐的泛红,“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他的声音很是好听,若岫听着觉得可爱,忍不住想多逗他开口。“你可是平源人士?”

    “并非。”

    “可去过微水?”

    “尚未。”

    “听你这么说话,倒像是个读书人了。”若岫若有似无的试探着这奇怪的车夫。

    “听你这么说话,却不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深闺小姐。”那声音似乎带了一丝笑意。

    “饱读诗书难道就孤高自傲?正是因为读过书,才懂得‘今者不乐,逝者其耋’,认为生活中值得追寻的不只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然后终此一生以夫为天,画地为牢。就像男子也并不一定都认为此生所求唯功名而已,也或许有人偏偏要日暮独飞。不论出处(注1),若能托身得所,千载不违,最是好的。”若岫露出大大的笑,笑得神清气爽,总算把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却不是和乐水说,而是这个莫名的奇怪车夫,虽然有些怪异,却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那澄澈眼神在若岫的眸心停留数秒,又转开,“若你想嫁那傅少爷,我会帮你。”

    若岫敛了笑容,蹙眉道,“你是傅家堡暗地里派来的护卫?”

    “不是。”

    “那你是若兰小姐收买来探我口风的?”

    “亦非。”

    “那你……”

    “路过平源,我的马,被陶家征了来,我顺便留下作车夫。”小车夫一脸无辜,说的风轻云淡。

    若岫差点被这个说法呛到,忙问,“你不在平源城过活?”

    “只是路过。”

    “那你本来要做什么?”

    “寻访一人。”

    “寻得了?”

    “寻得了。”

    “所以闲着无聊,便也不反抗的来做车夫?”若岫觉得好笑,却又觉得他没骗她。

    可怎么会有这么随弯就弯的人?车夫吃得只是管饱,穿得是粗布衣服,夜里睡的是柴房,他谈吐不俗、言行有礼,如今看来绝不像是个吃过苦的人,竟然这一路就这么过来,只为顺路?若岫心下暗自嘀咕。难道是傅青云的仇家派来的?

    “我也是要去微水的。”他一脸若无其事。

    正说着,乐山醒了,爬过来要与若岫玩,那车夫便闭了嘴,任她怎么逗也不再开口。

    转眼又过去几天,将南已然在望,一路并未出现什么意外,只两天前有一小撮拦路大盗,被随行的一干护卫三两下便收拾了,看得若岫好生失望,却一个转头碰上乐水警告的眼神,只得收回看热闹的目光,缩回马车里种蘑菇。

    小包子可能因为身子弱,一路走来大半的时候都是在睡,若兰最近旅途劳累又加上有了身孕,也是一路睡过来,错过了不知多少秀丽风景。

    若岫近来一个人看窗外的风景,常常胡思乱想,不知怎地,竟慢慢回想起前世的种种,每每想到到重生的前因后果,总是心浮气躁,便转而坐去帘边与小车夫闲聊,他举止秀气斯文,声音和缓平稳,眼神安详澄清,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抚人的气质,无论若岫多么烦躁,和他说两句话,总会平静下来,就像此时,虽是隔着一层纱帘,却也不碍那一股温润平和流淌到心里的感觉。

    “你嗓音这么好,不唱歌本已万分可惜,竟还不爱说话,真真是暴殄天物,把这么好的天赋给了你,老天真是糟蹋了。莫非,你是天生的五音不全?”若岫小心翼翼的问,见小车夫如她所料的红了脸,转过去不再理她,忙用帕子遮了笑声,却控制不住随着马车的颠簸东倒西歪。

    远处落日在地平线上随马车的起伏有节奏的跳跃着,荒无人烟的地方看落日,还真有一种萧瑟悲凉之感,若岫不禁暗自感叹,一边忍不住轻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以前总是听叔叔读着这句诗若有所叹,今天看这落日忽然想起这些,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姐姐已然香魂不在,欢姐姐也被她开枪打死,而叔叔如今在那边便也是孑然一身了。本该是一缕幽魂的她,却复得重生,如今又是在哪里呢?这活着的若岫,是她吗?想着想着,头忽然痛起来,若岫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过来,已是夜半时分,躺在客栈的床上,只觉浑身发软,冷汗涔涔,抬头看见乐水担心的脸,若岫勉强笑了笑,乐水看她如此,像是想说什么,开口却只道:“安心睡吧。”说罢,便出了房门。

    若岫恍惚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究竟自己是真的安身此处,还是为了和过去的一切诀别才躲在陶家求安心?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若岫不敢再想,只觉得身上缠绵酸软,眼眉饧涩,便合眼睡下,恍惚间好像听到一声轻叹,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味传来,本想睁眼看看是谁,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舒适睡意征服,沉沉睡去。

    注1:出处,此处取古意,指出仕及退隐。

    第八章 巧诈妆疯

    乐水天还没亮就又来看了她一次,反复确定她没事才回去,乐山更是在早饭时,很认真地把自己喜欢的糖饽饽硬塞进若岫口中,若岫自知是这几日来对过去思虑过多,加上这几日恰是每月最虚弱的那几天方会如此,见他们这么担心自己,心里感激,又觉得本就不该对过往如此挂怀,便放下心思,神清气爽上了马车继续赶路。许是由于快要到达微水城,虽是山路崎岖颠簸,大家脸上却都挂着淡淡的笑。

    晌午太阳正耀眼,大家都在熟睡,若岫却没有歇午的习惯,便坐在车门处透气,一直沉默的车夫转头看她一眼。

    “昨日,大夫说你是思虑过甚,忧思郁结胸中,加上一时感怀将这病激了出来。”

    “哈,我这人平日懒散疏略惯了,竟还有忧思凝于心中,真是奇了。”若岫只是笑,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昨晚的欲言又止,怕是以为她在为这一路未知的凶险而担忧吧,若岫觉得好笑,又没办法解释,只得任他如此误会了。

    “你,可还在介意那傅家少爷不曾娶你?我说过的,若你想嫁他,我会帮你。”车夫正色道,虽然那微微泛红的脸让那气势没了大半,但是那难得的严肃神情,还是让人有些不适应。乐水想岔了,这小车夫竟也有他的理解,若岫觉得脑袋大了起来,只盼着若兰别这么理解才好,看来上次没说透,倒是她的不是了,当下决定和这个不务正业想做媒的车夫说个清楚。

    “你倒说说看,他又有何处让我能心仪至此?”若岫笑道,心里却叹息,自己真正所思所虑反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要独伴她一生了。

    “傅家堡是武林世家,傅青云在武林中年轻一辈而言,也算得是中上之资,他虽有些好高骛远,却也还算是一时之选。”车夫看着若岫慢吞吞的说,眼里仿佛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君子当虚怀若谷,此人偏就这一点不甚合我心意。”若岫摇头晃脑的说,而后又有些出神地道,“若想嫁人,难道必定是为那人家世有多显赫,武功有多高强,若不为铺张浪费,要这般金山银山何用?若不去惹事生非,要那盖世武功何用?候门一入深似海,非我所愿。跑江湖惹是生非,亦非吾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平生最愿做一条适意流淌的河,览群山,观沧海,周游列国,自在悠然。就算不能如此,便也希望踏实生活,如有闲暇,门前栽两棵树,屋后种草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