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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他拎着馒头包子回来,满嘴过了夜的恶臭。
    “丫头,我打听过了。”他盘腿坐到床上,抓起两个馒头递给她,裹着袜子的脚和嘴一样臭,“小两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买个男娃。我问女娃要不要,他们不要。结果给来他们老家探亲的另外两口子听见了,说要女娃,得先见见你。如果喜欢,就买了。”说着又咬了口包子,“这两口子年纪大了,南方农村来的,看样子也没几个钱。要是他们买你,估计没几天就会带你回南边儿去。你先跟着他们,等到了火车站,再偷偷跑。记住这地方,跑出来了就来找我,晓得吧?”
    许菡抓着馒头,没有咬,“那钱呢?”
    “废话,钱都给了,当然就是我们的了!”嘴里的肉末溅到她脸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脑袋,“曾景元咋还老说你聪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擦擦干痛的脸颊,她垂眼看向馒头,一个字也不说。
    下午三点,他们捡了些行李,赶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后一班客车。
    司机从南方来,当过兵,东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着他在长白山见过的熊,没有片刻的歇息。许菡挨着蔡老坐在后排,听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不过四点,窗外的太阳就落了山。她在余晖中侧过脑袋,余光瞥见一只小狐狸从车子后头跑过去,飞快地扑进了雪地里。
    她看着它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要买许菡的夫妇姓胡。男的叫胡义强,女的叫胡凤娟。他们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出头的年纪,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样矮小。
    蔡老把许菡领到他们跟前时,胡凤娟的表妹也站在一边,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看着是挺好。”她说,“没什么病吧?”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个儿出去问问,我几时卖过有病的。”
    “那,那怎么不讲话呢?”胡凤娟立在顶灯底下,小心翼翼地瞧着。
    推一把许菡的肩膀,他冲她抬抬下巴,“丫头,叫阿爸阿妈。”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两张陌生的脸孔,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袖口。
    “阿爸,阿妈。”
    胡凤娟笑了,胡义强也咧开了嘴。
    “还会背九九乘法表,聪明得很。”留心着他俩的反应,蔡老见机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个给阿爸阿妈听。”
    垂下眼睑,她动动干裂的嘴唇,机械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当天晚上,胡义强和胡凤娟便买下了她。
    许菡跟着夫妻俩住在胡凤娟的表妹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甜糯的玉米,咸香的排骨。她扒着米饭,每吃一口,胡凤娟都要往她碗里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热气冒出来,扑上她的脸,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着脑袋安静地吃,自始至终没有吭声。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凤娟端来一盆热水,冲着缩在炕头的许菡笑笑,“来,闺女,洗个脚。”
    一点点挪到炕边,她垂下两条细瘦的腿,弯腰脱袜子。
    胡凤娟搁下水盆,捉着许菡的小脚正要放进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脚上的冻疮。手里的动作一顿,她又将许菡的脚放回被窝,端起水盆离开。没过一会儿,她又换了盆水回来。小姑娘坐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只字不语。
    “生了冻疮,泡不得热水。阿妈给你换了温的。”重新在她脚边蹲下来,胡凤娟笑盈盈地从被窝中捉出她的小脚,“这几天啊,我们先不洗澡。东北这边太干,洗了澡不舒服。等后天我们回到家了,再洗。”
    低着眼帘看她头顶的发旋,许菡不点头,也不摇头。温热的水没过她冰凉的脚,皲裂的伤口细细密密地疼。
    洗完脚,胡凤娟再给她敷了一块马勃。磨成粉,铺在干净的白布上,把两只脚裹成小粽子。夜里熄了灯,许菡一个人睡,没再像头一个晚上那样痒痛。她却睁着眼,盯着黑森森的屋顶,听见外头窸窸窣窣地下雪,没法入睡。
    隔壁屋子里隐隐传来人声。
    “车票买了吗?”许菡听出来,这是胡凤娟表妹的声音。
    “买了。”胡凤娟回答。
    “身上还剩多少钱?”
    “没事,回去够的。”
    “你说你们也是,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娃娃做什么。”表妹压低了声线数落她,“到时候嫁出去了,还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再说这丫头已经这么大了,指不定还不听管教。”
    “我看挺乖的。”胡凤娟的声音很轻,慢慢悠悠,却是带着笑的,“而且我们两口子岁数都这么大了,还是带个闺女好。闺女贴心,小棉袄。”
    表妹轻哼,“也就你们两口子心宽。”
    许菡蜷在炕角,渐渐被炕头的温度焐热了胳膊。她翻了个身,想着白天见到的那只狐狸,总算合了眼。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胡义强和胡凤娟便带着她搭上了表妹夫开的卡车,赶往城里的火车站。
    他们到得早,火车却来得晚。检票员拿喇叭喊着晚点的车次,声音在挤挤攘攘的候车室里回响。排在检票口的队伍逐渐散开,胡凤娟去了趟厕所,只留下胡义强背着行李站在墙脚,满是茧子的手紧紧牵着许菡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