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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双眯眯眼,眼仁儿精亮,总是咕噜咕噜地转。
    蔡老八岁起就偷东西。他偷玉米,偷鸡,也偷猪圈里的猪崽子。长大以后,他偷钱,还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辈子,从没被逮住过。
    “有一回倒是险,”他在臭气熏天的长途汽车上告诉许菡,“荷包刚摸到手,就被一个条子的男娃发现了。那男娃一叫,条子就上来追。骑着车追的,车轱辘都要跟上来了,结果一台小轿车横过来,转背就把她给撞飞出去。”拿脏兮兮的手比划了一下,他咧嘴笑起来,两条裂缝似的眼睛眯成细细的线,“我看着那条子就这么飞出去呀。还是个女的,摔到地上,估计活不成。”
    车子拐上坑坑洼洼的大道。摇晃颠簸中,许菡一语不发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怀里抱着脏兮兮的蛇皮袋,眼睛盯着沾了泥点的鞋尖。
    他们搭了一天一夜的车。第二个凌晨,大巴在邻省边界的火车站停下,蔡老扛上蛇皮袋,带着许菡一步步颤颤巍巍地爬下了车门。站台只有一个,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小卖铺的锅里煮着茶叶蛋,白布盖上热玉米,隔开腾腾上窜的热气。有人缩在座位上嗦面条,有人仰着脑袋打鼾,也有衣衫邋遢的老人穿着厚实的棉袄,紧挨着蜷在墙脚,屁股底下只垫一层薄薄的报纸。
    蔡老从贴身的兜里掏出零钱,买了根玉米。他领着许菡走到墙边,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让她也坐下来。
    “一会儿上车,你注意车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两段,一半放到嘴边啃,一半抓在手里,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的,不是条子,就是贼。”
    身子底下是冰凉的地板,寒意一点一点爬上来。许菡静静听着,抱着胳膊蜷紧身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挤在人堆里检票时,许菡抬眼打量周围的人。
    检票员耷拉着眼皮,一手检票,一手拿着喇叭,时不时喊一回车次。人头攒攒,熙熙攘攘。蔡老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兜里,摸出荷包。女人一脸疲色,神情麻木,没有察觉。
    许菡看看她,然后低下脑袋。
    上了车,蔡老便踩着座位,把蛇皮袋塞进了行李架。
    对面的年轻女人踮着脚尖,抬不动行李。他没有上前帮她,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挤到许菡旁边,小声问她:“看清了没有?”
    许菡点头,从袖子里伸出手。她手里攥着一捆卷成筒的零钱,是蔡老搁在衣服内衬的口袋里,贴身收着的。蔡老一看,一双眯眯眼瞪大,嘴里咕哝起来,骂了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道的。”他说。
    许菡把钱给他。
    “我想上厕所。”
    “关着呢,车开了才能去。”蔡老说完,转头朝过道里吐了口痰。
    没过一阵,车厢便抖动了一下,缓缓往前挪起来。车轮碾过铁轨,咕咚,咕咚。许菡从座位上滑下来,跑向厕所。穿着制服乘务员还站在厕所门前,慢悠悠地开门。背靠墙一声不吭地等待,等到乘务员开了门走开,许菡才一头扎进厕所,紧紧关上了门。
    火车拐弯,厕所颠簸得厉害。她蹲下来,在坑眼里看到底下晃动的轨道,掏出领子里藏着的本子。巴掌大的软皮本,是蔡老的本子。里面记着他偷的小孩子。刚刚她偷钱的时候,一道从蔡老那儿偷了过来。马老头告诉过她,蔡老天天带着这个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讲出孩子的去向,不坐太久的牢。
    许菡打开本子,一页一页地翻。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响厕所的门。
    “谁在里面啊?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翻到八八年,许菡停下来,视线扫过一排排名字。
    门口的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不再等待。
    兰兰,阿欣,小晴,雯雯……
    雯雯。目光转回去,许菡再看一遍这两个字,双手微微颤抖。
    雯雯,一九八八年,X市街口菜市场,九龙村。
    “九龙村。”她一字一顿,轻轻念出来,“九龙村。”
    火车从南方驶向北方,开了一天一夜。
    许菡窝在靠窗的位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女警骑着车追蔡老,被横开过来的小汽车撞飞出去。许菡跑上前,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眨眼,她的脸又成了吴丽霞的脸。
    “长春——长春站要到了啊——长春——”
    慢慢从梦中醒来,许菡动了动发麻的手臂,听到周遭压抑的嘈杂声,还有身旁的蔡老轻微的鼻鼾声。乘务员推着盒饭车走过车厢,浑浊的空气里飘着腊肉的香味。
    “长春——长春站——”
    揉了揉眼角,许菡坐起来,望向车窗外边。远处是山,近处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露出几叶红色的屋顶。高压电塔孤孤单单地站在满目的白色里,架起电线,头顶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长春到了。”
    东北的冬天很冷。在站台上走了不过五分钟,许菡的手便冻得发疼。蔡老搓着手,带她到路边的餐馆吃了一盘窝窝头。
    夜里他们在一间宾馆落脚,蔡老搁下行李就出了门,一整晚没有回来。许菡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脚压在膝窝内侧,时不时挠一下,冰冰凉凉,又痒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