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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33节

      燧发枪的存在仍是秘密,顾青不愿在此时露出底牌。神射营平日的训练除了练习燧发枪外,弓箭也是必练的科目,此时用于战阵将士们并不陌生。
    一万骑兵在中军巡弋,城外南北方向,常忠和沈田各领一万兵马,黑色的旌旗在山林和平原间若隐若现。
    待战鼓擂响,城内城外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列阵于前的盾牌排开阵势后缓缓向前推进,后方的弓箭躲在盾牌后面朝前移动,弓箭的后方是一排数十架高大的投石机。
    战鼓的节奏越来越急促,接着骤然一停,侧翼的将领狠狠挥动令旗,扯着嗓子力竭声嘶地大吼一声“攻——”
    投石机的长柄弹射,百斤重的大石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狠狠地砸在城头。
    一场攻城战就此拉开序幕。
    开战之前顾青便下过军令,首先试探性进攻,尽量避免双方近距离交战,所以基本以远程兵器打击为主。
    后面的将士和临时从附近征调来的民夫忙着搬运石头,投石机每投出一轮后,弓箭便上前仰射三轮,然后投石机继续投射巨大的石块,如此维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城头的叛军表现依然有条不紊,他们在将领的指挥下躲藏在箭楼里,趁着攻击停顿的间歇便突然冒出来,朝城下射出弓箭,有来有往,但双方的伤亡并不大,只是投石机给城墙上的箭楼和瓮楼产生了毁灭性打击,被一轮轮石块打击后的箭楼已然千疮百孔。
    顾青披挂立于中军,看着远处双方攻守僵持不下,顾青不由皱起了眉,喃喃道:“如此攻城毫无用处,反倒浪费人力物力……”
    李嗣业在旁请战道:“侯爷,末将愿领陌刀营架云梯攻城!”
    顾青冷冷道:“我花了大笔钱财养肥的陌刀营,你打算用来攻城?你昏了头吗?”
    李嗣业一滞,讪讪退后没敢吱声。
    刘宏伯抱拳道:“侯爷,末将愿领麾下团结兵攻城。”
    顾青摇头:“不急,咱们要保存实力,攻城实为下下之举,迫不得已才用,咱们想想别的法子……这是第一次攻城,目的是试探,试探敌军虚实没必要用咱们的人命去填。”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攻城结束,传令鸣金收兵,放出游骑警戒,全军在城外二十里扎营。”
    深深地朝城头注视了一眼,虽然距离很远,但顾青还是觉得太阳穴发跳,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同时在远远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冷静而从容,有着比城墙还坚固的意志。
    顾青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喃喃道:“没想到守城的居然是个人物,有意思……”
    回到大营,顾青聚将。帅帐内气氛颇为沉寂。
    顾青的心情却很放松,一上午攻城,双方看似没有短兵相接,但顾青还是多少看出了洛阳城守军的一些虚实。
    比如洛阳城的防守兵力略显不足,虽说两万叛军守城不少了,但洛阳是一座超级大城,城池的范围和城墙的长度亦非寻常城池能比,顾青清楚地看到城墙上防守的叛军间距很大,这固然是常忠和沈田在城墙的南北两面领兵巡弋牵制的结果,但也说明叛军确实缺少兵力。
    还有一个可能,对方守将故意示弱,以此引诱顾青主动攻城,或者对方守将在城下安排了兵马,如同哥舒翰上次的惨败一样,这支兵马也许会趁夜偷偷出城,对顾青的大营奇袭。
    “常忠,沈田,洛阳南北两面有可疑兵马出入吗?”顾青问道。
    常忠摇头:“没有,南北两面城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城墙上站着许多叛军,见咱们在城外游弋,叛军如临大敌。”
    顾青想了想,道:“神射营将士和沈田所部兵马今夜别睡了,在大营西面的山林里埋伏起来。”
    沈田惊讶道:“侯爷的意思是……叛军今夜会袭营?”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那位守将用兵很谨慎,但谨慎却绝不保守,上次在城外事先埋伏兵马,关键时刻杀出令哥舒翰大败,说明他审时度势,是个高手。我猜测他今晚有可能会主动出城寻找战机,趁我们刚扎下营,又是疲师远至,立足未稳之时杀我们个猝不及防也不无可能。”
    常忠乐了:“若侯爷所料不差的话,咱们今晚可就平白捡了个功劳,侯爷,沈田今日劳顿疲惫,这差事不如由末将领了吧,末将请战,保管将袭营的叛军杀得一个不剩,若跑了一个,末将愿以项上人头相抵。”
    沈田不由大怒:“常忠,做人不要太过分,明明是侯爷分给我的差事,你冒出来作甚?”
    顾青揉了揉额头,叹道:“你们若不嫌累的话,常忠,你麾下的兵马也埋伏起来吧,今夜若叛军袭营,我会命人在大营内放火,你们见营中火起便发动,将叛军围住,不能让他们跑走一人。”
    见二人兴奋应命,顾青咧了咧嘴,道:“别高兴得太早,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你们埋伏一夜什么都没等到。”
    常忠笑道:“无妨的,大不了就当是帮袍泽们守夜了,大伙儿睡得也安心。”
    第四百六十章 棋逢对手
    顾青忽然发现这次攻打洛阳城没想象中那么无聊。
    原以为只是应付一下圣旨,在洛阳城下扔几块石头就走,毕竟洛阳城太难攻,顾青原本就没打算认真攻城。
    然而他却没想到,守城的叛军主将是个不凡的人物,用兵颇为精道,既保守又大胆,非常善于看准时机果断出击,像一条捕捉猎物的蛇,为了一击必中的机会,它可以耐心地等上一整天。
    这样的对手,对安西军甚至对顾青本人,都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
    安西军在顾青未上任节度使以前,在高仙芝的麾下曾经经历过几场大战,有胜有负。但顾青经历的战阵却不多,唯一只有对吐蕃军的那次算是正式战阵,所以顾青作为一军主帅,其实也非常需要一个锻炼自己指挥才能的机会。
    如今,洛阳城那位名叫高尚的主将就是他的机会。
    顾青的人生有三大快事,朵颐美食,与知己饮酒,与聪明人博弈。
    其中美食毫无争议的排名第一,这个不解释,他能同意皇甫思思随军,男女之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做得一手好菜。
    当然,男女长期共处一室,难免有擦枪走火之势,皇甫思思也是一位好学的女子,如今的她还学会了别的技能,比如吹得一嘴好唢呐。
    与聪明人博弈,对顾青来说无疑也是人生快事之一。
    “高尚……可知此人生平?”顾青忽然问道。
    棋逢对手之时,首先要了解这个人的过往,这是顾青前世就有的习惯,过往的蛛丝马迹里,往往隐藏着战胜这个对手的密码。
    旁边的段无忌微笑道:“今早两军斥候遭遇交战,咱们的人活擒了几个叛军斥候,严刑拷问之后,倒是知道了高尚的一些来历。”
    顾青挑眉:“拣重要的说说。”
    “高尚,幽州雍奴县人,自幼心性阴狠,但很好学,少年时离乡求学,直至中年仍未归,他的母亲年迈,家中清贫,母亲不得不出去沿街乞讨,乡人将他母亲的境况告诉远在外地的高尚,他却仍不愿回来,也没捎托分文奉养母亲。”
    顾青皱眉:“原来是个禽兽……”
    帅帐内众将纷纷大骂。
    “高堂贫苦乞食,子却不奉养,简直是禽兽,不孝之子该当天打雷劈!”
    段无忌叹了口气道:“后来高尚居于河朔,与县令令狐潮为邻,二人私交颇笃,高尚却暗中私通令狐潮家的婢女,婢女并为他生下一女,令狐潮遂将婢女嫁给了高尚。”
    顾青眉头皱得更深了:“私通朋友家的婢女,此为不义。既不孝又不义,人渣实锤了……”
    段无忌接着道:“但高尚此人极为好学,时有天家宗室李齐物赞曰‘尚颇笃学,赡文词。’而且性子颇烈,令狐潮对此人的评价说‘尚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也就是说,高尚此人宁愿造反博取险中富贵,也不愿平凡庸碌一生终老。”
    顾青沉吟许久。
    经过段无忌一番述说,顾青对高尚此人的品行愈发了解了。
    最大的收获就是,高尚此人有冒险的精神,宁愿造反博取万分之一的富贵机会,也不愿平凡一生。
    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极有可能带来巨大利益的机会的,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他也敢干。今夜袭营对高尚来说,就是巨大的利益。
    顾青缓缓道:“本来我心中尚有疑虑,但了解高尚的为人后,我几乎能断定,他今夜必定派人袭营。”
    “今晚全军将士都别睡了,常忠,沈田,你二人各领一万兵马,埋伏在大营外山林内,见火起而出,从东西两面合围大营。”
    “刘宏伯,你领一万团结兵,埋伏在洛阳城外西面十里处,人衔枚,马裹蹄,不可发出动静,若叛军袭营失败,逃窜回城时,你领军从半路击杀。”
    “李嗣业,你领陌刀营在大营中军待命,叛军杀入大营时,陌刀营可发动,养兵千日,今日让我见识一下陌刀营的威风,怎样?”
    李嗣业大喜,抱拳大喝道:“末将领命!定不负侯爷所望,今夜叛军来多少我陌刀营绞碎多少!”
    顾青认真地道:“不可轻敌,依令进退。”
    “是!”
    顾青布置完毕,环视众将,缓缓道:“日落以后,大营警戒外松内紧,各部兵马依令而行,不可擅作主张,违者军法无情。”
    ……
    洛阳城。
    日落以后,高尚站在城头,眯着眼遥望远处灯火点点的安西军大营,神情时而犹豫,时而沉思。
    准确的说,高尚并非武将,而是安禄山身边的谋士,此时的他其实应该在潼关外,在安禄山的帅帐内为他出谋划策。
    但是当初叛军攻下洛阳后,由于洛阳城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而安禄山麾下的武将们大多是有勇无谋之辈,安禄山担心洛阳得而复失,于是任谋略不凡的高尚为守将,驻守洛阳城,负责接收从北地运来的粮草兵器和战马,源源不断地供应叛军。
    可以说,洛阳城的重要之处不仅在于它是大唐的东都,更重要的是,它是叛军后勤补给的中转站,叛军所需的粮草都要经由洛阳中转。
    高尚被安禄山委以重任,一直兢兢业业守城。前些日哥舒翰率军来攻,高尚只在城外埋伏了一支兵马就将哥舒翰打得大败而归,洛阳城纹丝不动。
    这一次,大唐换了一名主将来打洛阳,高尚内心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按理说,哥舒翰失败了一次后,大唐天子应该吸取教训,短时间内不会再攻,毕竟洛阳城高且固,但论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如潼关重要,朝廷没必要浪费兵力一次又一次的攻打。
    但大唐的军队还是来了,从旌旗上看得出,大唐换了一位主帅,看将士的装扮和旌旗的字样,应是安西军。
    高尚脑海里冒出顾青的名字。
    他没见过顾青,但他听说过顾青。顾青与安禄山有着不共戴天的死仇,按理说,此时的顾青应该在潼关,不惜代价地与安禄山拼命,为何偏偏出现在洛阳城外?
    高尚对朝廷的安排不理解,但不妨碍他继续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来多少我杀多少,洛阳城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我的城池里有充足的粮草,有士气如虹的将士,还有我这个用兵并不俗套的主将,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是我的对手吗?
    “传令将士马上用饭,今夜子时,派一万兵马出城,绕西面平原冲袭敌军大营。”高尚大声令道。
    今日白天让你攻了一轮城,今夜该轮到我主动进攻了。
    常胜将军哥舒翰都上过我的恶当,你一个年轻人想必也会重蹈覆辙吧。
    一名部将上前恭敬地问道:“高将军,敌军今日刚到,对方主帅若预料到咱们今夜袭营怎么办?”
    高尚淡淡地道:“若预料到了,那就及时退回来,白天他试探我洛阳城的虚实,晚上该我试探他的虚实了。”
    沉吟片刻,高尚又道:“若知不可为,马上撤回,回城时换条路走,从敌军大营南面突围,然后绕山林二十里往南,从南城门进来。”
    部将愕然:“为何?”
    “顾青若布置了埋伏,必会赶尽杀绝,咱们回城的半路上一定也埋伏了兵马,所以若冲入他们的大营若发现有埋伏,一定要绕路回城,否则必无幸理。”
    部将忍不住道:“既然高将军猜测对方有埋伏,为何还要袭营?”
    高尚冷冷道:“有没有埋伏尚在五五之数,若顾青是个无能之辈,今夜咱们袭营便能将安西军打败,洛阳城从此无人敢动了,换了是你,你愿不愿赌一次?”
    部将迟疑了半晌,点头抱拳,领命而去。
    ……
    夜半,子时。
    安西军大营一片寂静,大营外巡弋的将士没精打采地来回徘徊,连骑下的战马也懒洋洋有一步没一步地踱着步,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洛阳城西面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吊桥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渐渐横在护城河面上方。
    一支万人兵马悄然出城,每个将士嘴上都咬着一根木制的横枚,战马的马蹄上也裹着厚厚的布,马蹄踏在地上,几乎听不出声音。
    这支叛军兵马出城后,在城外的空地上集结,然后无声无息地朝安西军大营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