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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贞儿看着他,想起那些宛若前世的岁月,想起阔别已久的小师妹,若是此刻她在,必然要打趣师兄古怪冷淡,偏偏对师姐情有独钟,甚至还要说出诸如“师兄千里寻妻”一类欠揍的话来。
“后悔吗。”
她端详镜中的自己,妖力式微,鬓边已有华发,脂粉掩不去岁月的消磨,如此下去,人间百年尚未历完,她便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她轻轻笑了一下,说:“后悔了。”
“我来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她摇头,“从来都没有。”
成化十一年,宫里有了新的太子,她听宫人说起,皇帝陛下见到小皇子的时候,悲喜泣下,天下臣民无不欣慰。
她也是他的臣,可她不觉得欣慰。或许,她不是合格的臣。
皇帝将他心爱的、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他心爱的、唯一的皇贵妃。
小孩子被领进安喜宫,身后,跟着一只雪白的小猫。
她和小师妹花尽雪的重逢,竟是这样别开生面。她不知在师妹眼里,她已是个什么模样,大约和天下所有深宫妇人一样,暴躁易怒,阴险诡谲,患得患失,以及,曾短暂地见过君心。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万贵妃。”
“看着不像?”
花尽雪支颐笑了笑,“师姐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当今皇帝,据说很……风流。”
“还很傻。”
“是啊,傻到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你。难不成,指望你视如己出?”
“她像我么?”
“谁?”
“那个宫女。”
“不像。”
“陛下觉得像。”
“……那他真是愚蠢透顶。”
万贞儿朝庭院看去,小孩子出了寝殿,正四下张望,她觉得那沉默又执拗的神情,像极了他愚蠢透顶的皇帝父亲。“他在找你。”
花尽雪亦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化作一只白猫,轻巧从椅上跃下,将将要踏出门槛,却被唤住。
“尽雪。”
白猫停住。
“在这宫里,别相信任何人,小孩子也不可以。”
“师姐呢?”
她摇了摇头,几乎笑出声来,“不可信。”
(八)
“殿下,是否需要臣等入内,为贵妃施针凝神?”
“不必。”
万贞儿隐约听得外间的声音,那清冷的声音让她记起从前那个横竖看不顺眼的孩子,她看向花尽雪,笑了笑,却没说出什么。
那孩子望着花尽雪的时候,总让她想起,她的夫君从前望着她的时候。
好看,好看得让人生厌。
她曾留书一封,本欲待自己形消魂散后,由宫人转交内官李广,请他多多照顾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师妹,切莫使之沦为自己今日下场,然而书信写成,她却犹豫了,只将其压在妆奁之下,也许,她不该缚着他,何况,依着花尽雪的性子,倘若真有情死缘尽的那一日,断不会如她一般优柔寡断。
她是被什么牵住了呢。
分明,她与他的争吵越来越多,她一次比一次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甚至有一回,将安喜宫上下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干净,他怒不可遏地拂袖离去,没过两天,却又厚着脸皮找上门来。
她在宫里晃了好大一圈,捱到宫门落钥,才慢慢踱回寝殿,闻得梦魇惊醒之声,还有宫人小声地询问:“陛下?”
帝王的声音分外凶狠,也分外惊惶,“滚出去,都滚出去!”
她掀起帐幔,尚未看清便被拽至一个怀抱,那怀抱颤抖着,剧烈不止的心跳贴着胸口传来,黯淡月光里,她看见他的白发,忽而溃不成军,伸出手,慢慢抚着他的背。
“贞儿,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
可惜,她留给他的最后回忆,是横眉冷对的模样。
可惜,他离宫的那天,她没去送送他,连句好话也没有。
她不想要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也不想就这样死去,说到底,有他在,她还是眷恋这个人间的。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一阵风起,她已远远离开那座困了她数十年的深宫,京城大雾弥漫,没有春光,没有夕光,没有月光,一切都混沌得不分明,可她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皇帝穿着郊祀的服制,正在雾气中艰难行礼,忽而风卷,吹动他腰间各色佩玉,琳琅作响。
本已雾湿难行,又添一阵疾风,皇帝微微皱了眉,伸手按住腰间,急促的玉鸣戛然而止,他一甩衣袖,似想甩去这阵恼人的风。
她想告诉他,他的心上人是一只妖,莽撞地来了人间一趟,已找不到回去的路,情生情死,聚散有定,她不怨他,他也不必挂念她,因为她不会再挂念他了。
她忆起离开的那一日,花尽雪弹了一首词,“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那时她只觉得甚美,读不出半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