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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身上汲取能量,真的能抚慰内心,能将一份力气变成两份,然后欢快地蹦跶着朝前跑。

    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现在给充电行不行

    一股焦躁灭顶而来,王铮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也躺在一间病房的病床上,鼻端插着吸氧管,手指上夹着导管。

    他心里一惊,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得不行,发出“嗬嗬”的古怪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喘气。

    旁边的护士立即走过来替他检查了瞳孔等地方,随后又调了调滴剂速度,瞥了他一眼,说“别着急,躺着,我叫你的家属进来。”

    王铮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李天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下巴处胡子茬一圈,眼眶有点发青,看他醒了,松了一口气,浮上笑脸,走过来柔声问“醒了觉得怎样”

    王铮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忽然想起昏倒前的状况,他立即想爬起来,却被李天阳一把按住,说“别动,别动,你现在安心养病,不能乱动。”

    王铮也觉得自己四肢乏力,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床褥上,他转头盯着李天阳,努力地,慢慢用口型说“于萱呢她怎么样”

    李天阳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随即笑了笑说“她没事,躺在加护病房还没醒呢你乖乖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王铮蹙眉看着他,李天阳大概不知道,在分开后的岁月里,王铮一遍遍回想过李天阳从何时开始变心,他那句话撒了谎,对他的表情揣摩得很透,这种细微的神情变化,已经令他察觉,王铮心里一沉,拼着力气抓住他的袖子,哑声问“她怎么啦你别骗我。”

    “没事,你别多想”李天阳迟疑了一下说。

    “不对,”王铮摇头说,“你撒谎。”

    “我没”李天阳还没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说“她恐怕是,不太好。”

    王铮立即看过去,却见徐文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大衣都没来得及脱下,脸上略嫌疲态,神色有些哀伤,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复杂,似乎蕴藏着悲痛和怜悯,随后,他走到王铮病床前,蹲下来握住他打点滴的手,轻声说“我刚从她那边过来,现在又引起并发症,器官开始衰竭,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我们都知道希望不大。”

    他顿了顿,涩声说“她努力了很久,如果这次想偷懒,不努力,我们也该谅解她,毕竟,这个病折磨人得很。”

    王铮久久盯着徐文耀,目光中的焦点开始涣散,似乎一股巨大的压力碾过胸膛,他喘着气,两眼发黑,只听李天阳在一旁焦急地骂“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捡这个时候说这些想引发他心肌梗塞吗医生都说了,不能刺激他”

    徐文耀握紧王铮的手,抬头冷静地说“你不明白他们的感情,这时候不告诉王铮,日后他知道了,那才叫伤痛和遗憾。”

    王铮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静静等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过去,然后,他睁开眼,看着徐文耀,弱声问“没,办法了吗”

    徐文耀摇摇头,轻声答“可以想的法子都想了。医院方面不可能不尽力。”

    王铮点点头,茫然说“我要去看她。”

    “不行。”李天阳在一旁断然拒绝。

    徐文耀看了李天阳一眼,柔声对王铮说“你身体不允许,你,昏倒后医生给你检查过了,心律不齐,有可能引发心肌梗塞,王铮,你心脏有毛病,医生说,你的心脏像个老人的,具体如何,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王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那又怎样,我要去看于萱。”

    “你不能去。”徐文耀耐心地说,“她现在还在抢救,你去了,也不过坐在外面等,帮不了忙。放心,一有结果,我会立即过来告诉你。”

    王铮摇头,哑声说“我要在离她近的地方。”

    “王铮,你要让我再遗憾吗”徐文耀低喝一声,攥紧他的手,咬牙说,“一个于萱,癌症晚期也不说,我想起来已经够难过的了,现在你也要跟她一样胡来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遗憾,啊无可挽回的事你嫌我经历的太少了吗”

    “可我想不起来,”王铮哽咽着说,“我想不起来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我不能就这么告别”

    “你听我说,于萱已经用她的方式,早就跟你说过再见了,你想不起来吗她在这里喝你做的汤,试穿裙子给你看,让你照下她各种傻样,冲你笑,跟你闹,她这不都是在跟你告别吗”

    王铮一眨眼,蓄满已久的泪水直直落下,徐文耀叹了口气,伸手挡住他的眼睛,说“哭吧,没人笑话你。”

    就在此时,闯进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人,他进门就对徐文耀轻声说“徐哥”

    徐文耀回头问“怎么啦于萱怎么样”

    “她去了。抢救无效,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霎时间,徐文耀呆了,王铮忘了哭,就连事不关己的李天阳,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第章

    由于于萱生前的坚持,她的遗体很快被烧成骨灰,并会被尽快送回她出生的城市,在那边,有她生前就已经选好的墓穴,她甚至写过一张条子,仔细记载了她希望最后说穿的是哪条裙子,怎么打扮,如果有遗体告别仪式,她喜欢人们从哪个角度看她最后一眼。

    她的设想周到细致,令活着的人很惭愧,因为最后能自发为她做的事,显得很少。

    她甚至明令,不希望王铮来送她最后一程,因为连王铮的发病也在她的预计范围内,她留下的话很于萱式哭哭啼啼什么的最烦了,都别来吵我。

    王铮显得很配合,他一言不发地遵从了于萱的意愿,按照于萱的想法,去灵堂最后看了她打扮得美美的一次;按照于萱的想法,不去送她的骨灰上飞机;他甚至于没有流泪,因为于萱说过,她这辈子,不想过哪怕一秒钟,类似肥皂剧的恶寒剧情。

    王铮想起,很多年前,他跟于萱一起在饭堂吃饭,电视机里转播着在国外意外死难的中国记者遗体回国时的情景年老的父亲抱着女儿蒙着黑纱的画像哀嚎得肝肠寸断,周围的人不得不用力将他搀扶着,镜头不遗余力地拉近他的脸,父亲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流,哭得分外狼狈,而正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哀恸,周围的人无不闻者伤心。

    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悄悄红了眼圈。

    但于萱使劲盯着屏幕,然后回头用不无惊诧的神情问王铮,如果她是那位父亲,身在其中,却没办法哭出来该怎么办

    气氛如此哀伤,镜头内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一幕,都在等着你的哭嚎,来共同完成哀痛的仪式,来将痛苦神圣化,在那样的情况下,个人情绪必须被夸大,必须通过一些大家都认可的哀伤的方式来表达,如果不这样,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里面的神圣化仪式做对。

    但问题在于,在众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无尊严可言,这种感情真实吗它难道就是表达哀恸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我没在她的葬礼上大声哭泣,大家都视我为无情无心的怪物。”于萱随后抽着烟,冷淡地告诉王铮,“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个月就已经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于无法挽回的意外,为什么我却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骤然打击到痛不欲生”

    抽烟的于萱总是比不抽烟的于萱显得淡漠,有种源于骨子里的沧桑从二十岁的年轻身体中弥漫出来,她弹烟灰的姿势总让王铮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在弹烟灰,而是在将体内的某种阴郁借着这个动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种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错”

    她挑着眉毛,斜觑着看向王铮,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过你的姿态,王铮笑了,摇头说你没错。

    “就是嘛,”于萱哈哈笑了一声,悄无声息把烟灰弹进王铮的鞋里,调皮地眨眼,“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照着自己的方式怀念我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记住了”

    “记住了。”

    一语成谶。

    王铮把家里钥匙给徐文耀,请他帮着把书柜上一排的诗集全带来,从里尔克到波德莱尔,横跨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翻译诗集,曾经的少年在校园里大声为女孩朗读过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听得明白,但她很入迷,总是一边抽烟,一边拼命点头说念得真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他们不像同龄人那样消遣动漫,消费日韩明星或欧美摇滚,他们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样,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愿意大声诵读普希金、诵读契科夫、诵读左琴科,那时候他们相信有种叫信仰的东西,也能承担得起诗情和浪漫,因为激情跟血液里的青春,暗然相合。

    现在,王铮把那些诗集撕开,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烧给于萱。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来怀念这个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实他们已经告别过了,在最后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都尽可能地对彼此好,尽可能地倾听,尽可能地诉说,尽可能地互相抚慰,他想起于萱,回忆里面除了离别的痛,更多的,却是浮上来的经久不衰的温暖。

    那么,为何需要大声哀嚎呢

    悲伤是肯定有的,一个人的缺失,无法弥补和替代,但是王铮忽然心里变得安宁了,他想起于萱那么用力地替他着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这样,该替他安排的,于萱都安排了,这些何尝不是于萱在表达一种补偿

    活着,然后活得更好,即便没有我,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没力气,有些装帧精良的书根本撕不开,较劲了一会,不得不放下,想着歇口气再来。

    有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双老人的手,却意外修长有力,王铮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酷似于萱的脸,往日严峻的眉眼间,如今笼罩一层浓重的哀伤。

    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

    王铮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捡起身边另一本书,借着撕和烧。

    “小萱看得懂吗阿赫玛托娃的诗。”于参谋长翻过来看看封面,问。

    “她需要的,是念诗时那种情绪,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她喜欢念这些”

    “是,”王铮点点头,补充说,“我们都喜欢。”

    “你们一样那么怪。”于参谋长一边学着将书撕开丢进火盆里烧,一边下了这个判断。

    “还好吧,只是碰巧喜欢的是这个,如果我们喜欢的是打游戏,没准现在我要烧的,就是游戏攻略了。”

    老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哑声说“跟我说说我的女儿吧。”

    王铮微微惊诧,抬起头,却接触到一双父亲的眼睛,他的刚毅不允许他掉泪,但他的丧女之痛却无法掩饰,王铮没法拒绝这样的要求,他点点头,轻声问“您想听她什么”

    “就,从她为什么喜欢读这些东西开始,”老人想了想,有些赧颜,更多的是黯然,说,“作为她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她原来爱读诗,我还以为,她一辈子都没法安心一分钟去看书。”他声音中有压抑的哽咽,却很快撇开,轻咳一声,命令说,“来,给我讲讲。”

    于是王铮就开始讲了,讲诉一个他知道的于萱,调皮的,天真的,笨拙的,却也无时无刻不热情洋溢而充满想象力的,他讲了他们一块去图书馆,一块在半夜爬进大学附属幼儿园内,坐在跷跷板上抽烟,讲了他们糗事,讲了于萱抢他饭盆里的排骨,朝他鞋里弹烟灰;他讲了那个年轻而一往无前的时代,他信奉的爱情,于萱信奉的率性,也没隐瞒他们跟周围人群的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