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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棋盘出神,却忽然开口。
“欧维说你已没当律师了”
他并没看顾文怀,眼睛依然盯着棋盘。
顾文怀淡然一笑,“嗯,结婚后两家公司合并了,我也出来帮手。”
李秉之点点头,移动了棋子,“嗯,如此也好,夫妇一条心,做什么都爽著。太太也一起来吗我倒想看看我徒儿娶了个怎么样的伴儿”
“也来了,跟师母在后花园学园艺。”
李秉之哼了一声,“你师母,一早到晚就会躲在后花园,拿几朵花摸来摸去,像吃了无忧米似的”
顾文怀一向知道师傅心醉事业,从不了解师母,然而她的寂寞与无奈分明已写满面上。
“师傅,难得师母有这兴趣,不然你叫她怎么过日其实师母很担心你,刚才她与我说起你的事,差点儿哭了,你若出事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顾文怀还一直想著要如何提起这件事,师傅总是避而不谈,如今正好时机,他又怎能放过
李秉之果然面色一沉,正欲下的棋子蓦地收回,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为甚么会那么做”
“一时想歪了,你从来不做不公不义的事。”
可他实在以为,这是失去信念,心灰意冷的后果。
李秉之冷然一笑,“是这样吗告诉你,连我自己都搞不明为什么,有时人傻起来真是什么都干得出。那几个禽兽,上两次靠著走漏洞给放了,可全世界都知他们了那个留学生,落到我手上,我什么都没想,就想整死他们。”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又说,“有什么公义不公义的,这些事天天有人做,只是我做得够蠢够笨,真的不认老都不行了”
顾文怀也冷然一笑,“师傅,你知道你为什么干得如此笨拙吗因为你根本不会做这种事,你从未处心积虑,只是一时想不开。他们若作出起诉,让我帮你,好不好我保证,我会循规蹈矩。”
无可否认,这是一个尴尬的局面,他师傅这次不择手段要整死的人就是他以往不择手段要救生的人。
李秉之眯起眼,默默注视顾文怀,这个他曾经的得意门生,亦是他曾经的耻辱。如今时过境迁,然而这人目光中的执著与热诚依然如故。他依然能在这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十年前的拼劲与坚毅,只是,十年后倍添了一层厚厚的倦。
“keith,当年,我没给你解释的机会就把你赶走了,我知你有苦衷。告诉我,当你在干那些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怕,为师现今也能体会了。”
顾文怀垂首苦笑,“师傅,就算你让我解释我也没得解释,我没有苦衷,没人用枪指著我逼我做。我做了,不该救的人救了,不该害的人害了。那次在医院里,我想,要是这样死了也好,谁也不欠。师傅,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犯了法理,我更犯了公理,你不必委屈自己,与我相提并论。”
李秉之缓缓呼出口长气,他明白了,那张年轻脸孔上的倦怠是怎样炼成的。
顾文怀从来很少提及亲人,永远独来独往,可李秉之一早已怀疑这一切与他们脱不了关系。他不禁抚心自问,假若当时没有放弃这个一时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假若他尝试劝阻他,引导他,而不是对他拍案怒骂捧他走,这个如今满心痛苦自责的人,会不会是一个满怀热血的好律师
他记得,当时顾文怀是如何固执的不肯离开他,变相扛著几份工,废寝忘餐,若不是住了医院也不肯停下来。其实他明白,顾文怀之所以死缠,是因为他视他为唯一的救赎,太在乎师傅在他生命里所象征著的意义。可是,他始终放弃了这个孩子。他必须承认,比起这次做出的蠢事,当初舍弃了这个徒弟才是令他最后悔的事。
“keith,你后悔吗”
顾文怀平静地迎上李秉之的目光,决然道,“我后悔,很早已好后悔,但一切已无可挽回。那个女孩,后来自杀了。她是我害死的。我不仅救了一只禽兽,还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你明白这种心情吗”他的眼神交织著茫然与愤慨,淡淡补上一句,“如果她可以活著,我什么都愿意。”
李秉之一手搭在顾文怀肩上,用力握了一下。
“师傅也好后悔,当初放弃了你。我的确,不懂如何为人师表,你的错也是我的责任。听师傅讲,挥去那些阴影,以后有机会,抽点时间做些ro bono,我看得出,你依然热衷,今天我更看得出,你其实很善良。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若果一个人有那个能力,有那份热诚,有那颗心,却不去做那件事,最对不起的人是他自己。”
李秉之沉默一会,续道,“那个女孩的事的确很令人伤心。但打官司就是这样,你若不肯妥协,不是赢就是输,这个制度如世上任何事物一样,从来不可能完美。归根到底,是整个社会的弊漏,让某些人可乘虚而入。即使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做,结果只怕也是一样的了。我这样说,你或会觉得好讽刺,但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人平等这回事,该不该这样,其中的复杂利害,如今你和我都应该很清楚。”
顾文怀竟无言以对。他没想过一天会得到师傅的原谅,更莫说听到他说这些话。他心目中的师傅永远坚如磐石,不屈不挠,多年来眼看着同僚不是黯然离去就是向现实妥协,但师傅始终披荆斩棘,为自己心目中的良心与理念奋斗,可如今,竟也说出这种话来。
李秉之沉思一刻,又道,“那个女孩是不是有个哥哥或弟弟你救了他,是不是”
顾文怀蓦然抬眸,难掩一脸惊讶。
李秉子笑笑,“来龙去脉我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不是你做了什么,大概也不会收到恐吓邮包了”
顾文怀更诧异,什么时候收过恐吓邮包
李秉之见他惊讶的目光,轻描淡写般道来,“包裹是寄到办公室去的,你一份,我一份,一模一样。我拆了我的,一看知道出事了就拆了你的。里面是什么就不说了,大致就是问候你和那个男孩之类的吧,”他又笑了一声,“你向来独来独往又没女朋友,如果你不是结婚了,我还真以为你有那种取向,这么拼命保他。”
顾文怀不可置信地合上眼,“师傅,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万一连累你出事了你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怎么对得起师母”
李秉之一脸不屑,“那有什么我又不是没收过恐吓,你不见我屋外的墙吗不过那时,我真的想过要做些事的,因为我担心你。那日我找你谈,本来是为了这件事,谁知没说着几句我就扯火了,你一句对不起,再见已是今天” 他默默叹息一声,百般感触,“其实,若果你出事了,过意不去的是我。究竟,当时是怎么一回事”
顾文怀朝窗外望去,轻声叹息,仿佛在感叹正姗姗飘落的黄叶。
“他是女孩的哥哥,叫林泉,我其实并不熟悉,只在庭上见过几面。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林泉在学校到处说那些人的丑事,处处跟他们作对,当然也吃了不少亏。那些人花了这么多钱都是为了掩嘴,现在又怎容许他这样搞破坏后来我辗转得知,原来是林泉一直坚持他妹妹打官司,所以他一早已是那帮人的眼中钉。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他不死也废。起初我希望利用我们的所谓交情阻止他们,但你也知道,跟那些人讲道理是多余的,想来想去,唯有说我看中了他,借个藉口求他们卖个人情,再设法处理林泉。那帮人,果然是禽兽,第二天就找了几个男人来试我,我不肯就范,事情就这样闹僵了。我没办法,唯有威胁他们说,我手上够料的,如果林泉出事,我会做事,如果我出事,亦会有人帮我。看来,他们必定以为帮我的人是你。师傅,我真的没想过把你牵涉在内,更没想过利用你或”
“我明白,”李秉之打断顾文怀的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不肯息事宁人,你会怎样又或者他们反咬你一口,你这个执照就要吊了。值得吗,为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顾文怀忽然笑得极其漂亮,“师傅,你墙上的涂鸦又是为了什么我又有什么好怕无人无物,孑然一身,就当赌一把,赢了就算是替自己做件好事,输了至多赔上烂命一条,有时活著,也太辛苦。”
李秉之感慨无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师徒当年如此投缘,一见如故,因为,他们都不怕死
然而,他才发现,顾文怀的不怕死是因为找不到活著的理由。这种消极的万念俱灰与勇士壮烈的视死如归,终究,还是有分别的。
“你怪过师傅吗当年我没好好引导你,没尝试了解你的苦处,将你捧走,我实在枉为人师。你应该留在英国,fetcher那老头子会比我做得好。”
那次的最后谈话,李秉之差点儿连桌子都推翻了,还怒斥顾文怀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耻辱。
“师傅,做错事的是我,是我辜负了你的祈望。当我偏离了轨道,我们走的路已不一样,你现在肯见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要面对的压力我很明白,毕竟永无止境的孤身作战是很艰辛的。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帮你,我不出面就是。”
李秉之潇洒一笑,“没什么好帮的了,我申请了提早退休,估计会很快批。那件案的判决已被gi官推翻,事情大约在这里会结束,”他耸耸肩,笑道,“也没什么,不就早几年退休,最惨是不知日子怎么过,你看现在我都不愿起床了”
顾文怀忽然一脸俏皮,“我倒有个想法,不如师傅也跟师母学学园艺,这样不对身心也好又可陪陪师母。”
“哼你怎么不叫她跟我学学棋艺,这样对心态也好啊,又可多陪陪我”
顾文怀扬眉,“不错的条件,师傅师母各让一步,互相拜师。行我待会儿替你跟师母谈谈”
“”
笑吟吟的师徒继续下棋,却分明醉翁之意已不在酒。
房外的高胜寒已站得双腿发软,然而刚才他们师徒的对话带给她的可是非一般的震撼。虽然她从欧维口中已得知顾文怀或多或少的隐衷,可她从未亲耳听见过他自己说及那些事,听见过他说他后悔,听见过那声音里抑不住的哽咽与无奈。他还说,他无从解释。
不错,这便是她了解的顾文怀,不愿解释,不求原谅,永远将自己包裹在浓重的罪恶感内默默赎罪。
他间接害死了林怡,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可是,他亦以自己的生命作注,救了林泉。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三个人
“hannah怎么站这儿发呆怎样,他们要吃什么吗”
关绮兰本来叫高胜寒进来问李秉之师徒要吃什么午餐,却见高胜寒站在那里发愣,一脸茫然的样子。
关绮兰这一唤,房里的二人均听得清楚,坐近门边的顾文怀一开门,见高胜寒的表情更是心中有数。
“师母,找我们吗”
“嗯,你想吃些什么,我出去买。”关绮兰探头进来,见桌上的棋盘,又笑咪咪问,“怎样,谁胜谁负”
“我赢了第一局,师傅赢了第二局,算平手吧。”顾文怀朝她笑盈盈说。
房内的李秉之高声道,“胡说八道第二局还没分胜负,继续来午餐我没意见,你要吃什么尽管跟她说,还有你太太,hannah, 对不你也不用客气。”
高胜寒含蓄笑道,“师傅师母别客气,家常便饭就好,你们平时怎样就怎样吧,不必太花心思。”
她一派贤淑大方的姿态令两老甚是欢喜。
关绮兰笑咪咪道,“那我就简简单单弄几个菜吧,我知keith一向好清淡的,我记得我这就出去一下,你们继续吧,有得吃再来喊你们”
她一向好客,平时又太孤单寂寞,难得今天他们多年不见的好徒儿到访,自然难掩兴奋之情。
顾文怀与高胜寒带笑互看,仿佛又是一刻的心领神会,高胜寒随即说要跟著关绮兰去搭一手。他默默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闪过刹那恍惚,这几天,他总觉得他的阿胜有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