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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丢。
笨小武,这话是专程用来提醒你的。人世啊,再纷乱再窘困再无奈,却总有那么一两句话轻而易举地就能暖透被冰封的心田。
走到城郊的栖霞寺时,灰鼠的嘴边还噙着笑。跟上回来时一样,简单得堪称家徒四壁的小庙堂里,和尚正独自一人对着佛像念经,木鱼笃笃地响,夹杂着外头簌簌的雨声,有那么一刹那,彷佛这一场雨落进了心底,将所有烦恼忧愁统统洗净。
小灰鼠踱到墙边偷看和尚的侧脸,和尚似乎变了,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感收敛许多,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反生出几许亲切,比之从前的金刚相,彷佛更像个人了。
好奇地悄悄挪进小半步,视线落到佛像下的供桌上便再也移不开。那是一枝莲花,被静静地插在素白的细颈净瓶里。此时尚不到花期,它却已颤巍巍开出两三瓣,细雪般白皙,月华般皎洁,婀娜婉转如有倾城之姿。
瞬间想起那个跪坐在和尚脚边哭诉的女子,这应该就是她的原形,和尚居然不曾让她魂飞魄散。典漆不由啊的一声低呼,唤醒了低声诵经的和尚。
他转过头来看典漆,典漆轻声问道你毁了你的修行来保全她
明知是她祸害人间,一再犹疑,是我的罪孽。既有罪,便该当赎罪。和尚点头,目视前方,双眸明净,唇角微扬,佛陀般慈悲,她伴我足足九世,或许今后,将由我来伴她。da
那个晚上,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固执地揪着他的衣摆,眼神如此渴切,她说大师,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名,我叫倾城。
其实知道的。当莲花痴痴看着和尚的时候,和尚又怎会闻不到莲花的香气呢
都说你师傅会批命,他给你取下法号唤作了凡,竟是取错了。小灰鼠凝神听,忽而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
和尚不做声,不羞恼不生气,闭起眼睛敲木鱼。
哎呀,真是个无趣的和尚。
回城的时候,雨又下大了,细细的水柱沿着伞骨淌下来,珠帘玲珑,彷佛置身水晶宫。典漆饶有兴致地转着伞,一不小心水花飞上脸,一头一脸的雨,一边抬起袖子擦,一边轻轻笑出声。远远看见城门下站了个人,却正是在栖霞楼里也没见着的疯道士。道士没带伞,穿着一身湿衣裳立在城门下躲雨,也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多久,脸上居然没有半点不耐。
典漆打着伞跑上前去问他道长雨天也出门
道者便浅笑着点头嗯。
典漆又问道长要寻的人,寻到了吗连要寻什么人都不知道,哪里能寻得来。灰鼠心中其实早有答案,每每遇见道士,却还忍不住想问,或许是因为道者寻人时的模样太叫人看不下去。
灰鼠已经准备好了要劝他放弃的话,谁知道士居然连连点头寻到了,寻到了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欢乐,白皙的脸上喝醉了一般的红。
寻到了灰鼠大为惊讶。
他又忙不迭点头,双眼弯得不能再弯嗯
是是谁
他说,他叫沈吟。沈字同沉,沈吟,亦是沉吟。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道士的脸上写满向往,带一点点骄傲,一点点欣慰,一点点典漆看不懂的深沉。
你怎知就是他典漆想问,看着道者闪闪发光的双眼,便再也问不出口。
他会弹琴,我居然不知道呵呵,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道者摸着脑袋,迷糊而又憨厚。
没事,以后就都会知道的。典漆说,真是恭喜呀。衷心陪他一同笑着。
道者拉着典漆的手说他就在城里的茶庄弹琴,下回我们一起去听。
典漆满口答应,一抬头,瞥眼却又瞧见有人自城中慢慢走来。被雨水冲得发亮的青石街面上,独留他一人一伞,徐徐如仙者驾云而来。伞面微抬,露出一双澄澈至极致的湛蓝双眸,灰鼠已然静止的心头别别一阵狂跳。
鼠类啊,最是禁不起诱惑。
典漆撇下道者,踩着小水塘踏踏跑到他跟前,绕身缓缓走一圈,左看又右看人呢
殷鉴困惑什么
灰鼠站定,高高仰起头,一本正经地答你的美人。但凡神君殿下出行,身边必然是要伴着美人的。也只有美人有约,这位神君才肯纡尊降贵,踏进混沌不堪的人世里,让尘世中的烟火气稍稍沾染上他脱尘绝世的衣摆。
殷鉴哑然失笑,微微上勾的嘴角在灰鼠不掺杂任何恶意的视线中显出几分艰涩没有。
典漆更惊讶咦
随后瞧瞧那越来越暗的天色,瞬间大悟哦人约黄昏后。那我今晚不给你留菜了。
神君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一低头,一弯腰,一个箭步挤进灰鼠小小的油纸伞里,不染半点凡尘的肩头淋湿了大片一天没见你,我来接你回家。
灰鼠大大张开的嘴里能塞下一只鸡蛋,或许鹅蛋都成你你你语不成句。因为天太凉,所以病了
男人漂亮的脸蛋在昏黄的伞下被晕上了几分羞色,固执地高抬起下巴把脸转向伞外,自灰鼠手中抢来的伞柄牢牢抓在了掌心里走吧,我饿了。
被拖着走出几步,典漆刚刚回神,低头瞧见被紧紧攥住的手,脑海轰地一声炸开你、你等等
不由分说把手抽回来,抓着男人方才塞在他手里的紫竹伞,又踩着小水塘踏踏奔了回去。道者仍抱着臂膀在城门下等着雨停,望见典漆跑回来,脸上也是一阵疑惑。
典漆把伞递给他,落在头顶的雨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掉下来给,拿着。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冻得发抖的道者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典漆边跑边不忘回头冲他挥手记得带我去茶庄听琴
一直跑到殷鉴身边,还没好好喘口气,不安分的爪子就又被牢牢抓了去,五指岔开,十指相扣,使了吃奶的劲往后缩也没挣脱。
一路走,典漆一路愣愣地抬头看殷鉴,堪堪看到个后脑勺。
雨声滴滴答答,神君问那是谁
典漆说一个朋友。
神君又问那上回那个捕快是谁
典漆说也是朋友。
神君再问你前两天提到的和尚呢
典漆不确定了大概过一阵就是朋友了。
伞底下变得安静,神君不说话了,从侧面看,抿成一线的唇角隐隐漏出几分怒意。
第四章
不知他在气什么,回到家里就一把甩开灰鼠的手躲进房里不出来。切,才刚觉出他还有一点点的好典漆揉着被捏得发疼的爪子,心中也升起几分火气,要生气也该是小爷才对。
神君近来反常得很,不但不带人回来,还天天守着灰鼠,大有不许他离家一步的架势。东蹿西荡惯了的灰鼠,哪里受得了扬起一双寒光点点的爪子擦着他漂亮的脸蛋挥舞这里是小爷的家,你吃小爷的用小爷的,还想来管小爷的事
蓦然变得深邃的湛蓝眼眸显示出男人的恼怒,却转眼又被生生压了下去。殷鉴端着茶碗神色如常城中近来多事,你少沾惹。
呵,还真想来管小爷的事了,你道这里是你的盂山神宫不成,由得你指手画脚当即转身抬头挺胸地跨出门去,和道士说好了的,今天要一起去茶庄听琴,做妖不能不守信。
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门,趾高气昂的小灰鼠没走出几步,又没骨气地蹑手蹑脚退回来,摸摸门板,上头的漆又被震落几片,心头一震肉痛,早知如此就不该那般用力,找人刷门板也得花钱呢。
推开细细一线门缝往里张望,那混账还坐在原地,手里捧着茶,脸上是典漆从未见过的落寞,那双勾魂摄魄的蓝色眼睛原来也可以表现出如此哀凉的悲伤。灰鼠几乎都能听见他那悠长的叹息混账就是混账,莫名其妙的明明是他,却害得小爷心里一阵难受。
穿过小巷时,隐隐听到女人低低的哭泣声,那是陈家寡妇,前几月的夜里,她亲手为自家闺女小翠掖的被角,天亮后起床一看,辛辛苦苦拉拔了一十六年的女儿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吧。人们说。
传说里总有那么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们诱拐了幼童和年轻女子,卖到京城的有钱人家或是妓院里。除了陈寡妇家的小翠,还有城东老李家的莺儿,铁匠家的三女儿,甚至许员外家的千金,同样都悄然无息地说没就没了。
又是哪儿来的人贩子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呢恐怕那位破案如神的总捕头大人也答不上来。
于是又有人说被妖怪吃了吧。
但凡猜不透的事,推到妖怪身上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做妖,有时候挺冤的。
年轻女子的味道确实更好。老卦精依旧笼着手坐在卦摊后,像是猜到了典漆在想什么,得意洋洋地翘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笑,怎么了,阿漆看起来不高兴呀。
典漆没心思同他闲聊,咧嘴笑了笑举步要走。
老卦精却不依不饶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听说了吗又是上回那般神秘莫测的口吻。
近来的这些事。陈寡妇家的小翠、许员外家的千金老卦精确实是天生适合吃算卦这碗饭的,说起话来玄之又玄。
听说了,怎么了典漆心想,难道
果然
楚耀。老卦精缩缩脖子。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又在典漆耳边响起。
咦典漆说,他不是好吃人心吗
他也好年轻女子。老卦精说得很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小灰鼠终于体会到了小武在自己跟前的无奈,咬咬牙,使出方才甩门板的力气,一把摔开老卦精枯骨似的手你怎么不说他还好年轻男子
唔这也不是不可能啊老卦精居然连连点头。
上回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听他的鬼话典漆暗暗决定,下回不管说什么,都再也不信了。
远远就瞧见守时的小道长已早早候在了城门下,脱了往日的焦躁与悲伤,穿了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长越发显得身姿俊秀。不同于殷鉴那般的艳丽灼人,每每瞧见他的脸,灰鼠心中总是不由感叹一句,真是长得好看呀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眉宇间那股至纯至真的清气却叫人起不了半分邪念。
小道长人迷糊,却还有着正正经经的法号,唤作无涯,三月前入的城。甫一入城便到处拉人询问我要找的人是你吗没头没脑又疯疯癫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