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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鬓头春(六)

      西园在白鹭洲的东北方向,驱车前行还需要一段时间。一行人上岸后便分别前往住址。杨平与燕云孙、刘裴恭一道,秦宇则跟随左先光。

    梅沉酒立在江边,待他们将杨平安顿好后,思绪仍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

    燕云孙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上了马车后忍不住从侧窗探头向她提醒了一句,“九哥,夜间路黑,记得要跟紧。”

    梅沉酒手中的纸灯笼一晃,抬起头来朝人笑笑,有些力不从心,“知道了。”她站在原地目送两架马车消失在视野后这才走向卜谭。

    银霜见她心情似有些低落,顺势接过灯笼后侧目小心询问,“我方才...做错了?”

    梅沉酒向前的步子突然一顿,她盯着泥地看了半晌,而后向他摇头道:“...你没有错。”还不待银霜有何反应,她便先上了车。

    车内有软帘阻隔,较车外暖和了些。梅沉酒将灯笼放在小几上,随后搓了搓手。她正打算阖眼养神时,忽得回想起银霜方才的询问。

    于是梅沉酒复得睁眼,就见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后缓缓道:“...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杨平应当是会凫水的,还是自愿跳下去的。江中原先的动静并不大,若杨平真的不会凫水,我们便早就能注意到。既然如此,秦宇若真要对他不利,也不可能想教一个会凫水的人溺死。”

    银霜微微一愣却没有出声。

    梅沉酒拿过灯笼,将手轻轻贴在纸罩上。她看着燃烧的烛芯继续道:“...他虽然会凫水,但是江中太冷他坚持不了多久。而秦宇明知道他快要溺死却没有救他...”话未完她又蓦地沉默。

    “秦杨两家是世交,平日里关系交好。你是觉着秦宇此番落井下石,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么?”银霜询问着,视线在她脸上停留。

    “他们两个既然都不要命,怎么还有胆要别人陪他受罪!”梅沉酒语气冷硬,而眼中倒映的烛火更有猛然蹿高的趋势。

    银霜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他自然知道梅沉酒不过是在鄙夷杨平弃命而秦宇轻命,可却按捺不住心间的触动。他微一犹豫后伸手覆上梅沉酒的手背,将她发僵的五指拢在掌心,“我知道了,你别再生气了。”

    梅沉酒骤然一惊,但还是抬头朝他平静道:“秦宇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却不想同我多说话。难道他想让我多注意杨平么?可又为什么用那样极端的法子?”她边自问边默默抽出手。直到两臂在衣袍下交迭,梅沉酒便回过身不再看他。

    银霜垂下眼,将灯笼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然后问道:“他们今夜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梅沉酒眉间微蹙,“本来没有什么大事。可祁扇的眼睛太厉害,所以之磊和端朔就帮我挡了挡。”

    银霜低嘲一声,“你就不怕左先光看出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不然裴恭也不会同我开那样的玩笑。”梅沉酒回想起当时的场面,语气略显无奈,“端朔说得没错,祁扇确实难缠。”

    “裴恭同我说,之磊就算是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我的目的与他一致,他便也不会说出去。”梅沉酒说到此处,似是有些困倦,于是轻轻打了个哈欠,“...可他想错了,会心甘情愿听命于晏佑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沉吟道:“叁年前夫人去世,而商家嫡女亦随她去。如今的我,没有退路。”

    梅沉酒话毕,两人相对无言。此时帘外忽得传来卜谭的声音,“公子,我们后面跟着秦公子的那架马车。”

    梅沉酒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只稍耐一会儿她便吩咐道:“...卜谭,让他们先过去。”

    卜谭接到指示后便低低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在路旁停下。身后的那架马车没有停止行动,从泥路上经过时发出沉闷的响动。待一切声息都已休止,卜谭才挥动马鞭继续向西园而行。

    “车内不止一人。”银霜低语道。

    卜谭补充道:“驾车的人是寻常打扮,我们方才让道他也没有过多理睬。看样子对我们并不设防。”

    梅沉酒没有说话,她的手臂支在几上,纷乱的思绪逐渐被月下奔腾的马蹄吞没。

    等到梅沉酒下车时,停靠在旁的秦宇的马车已经空了。迟春的夜间凉风生寒,梅沉酒抬头远望只能见到近两丈高的白墙,让仅是站定的她深觉陷入其中。

    梅沉酒在黑暗中步行,待到眼前出现了府宅前常悬的灯笼,这才发现刘裴恭已候在门外。

    “杨大人已经醒了,他说要见你。”刘裴恭快步走到梅沉酒跟前同她道明情况,“他许是落水受惊,现在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不过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梅沉酒瞥了一眼刘裴恭没有开口。会凫水的杨平自愿跳入水中,现在又直接变得痴傻。这样拙劣的骗术让人难以信服。

    梅沉酒跟随刘裴恭的脚步穿过好些个游廊后,这才到了杨平所宿的房间。她未推门就听见燕云孙的调侃。

    “杨大人怎么好端端地掉进水里了?是不是见着今晚夜色正美,便想要捞一回月亮?”燕云孙坐在交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平。

    是了。今晚的邀约是燕云孙送帖,杨平要是在他的手上出事,在外人眼里就是燕家的不周。燕云孙平日里虽然爱胡闹,但这等事他绝不可能拿来开玩笑。

    左先光则坐在一旁取盏抿茶,浑然不顾燕云孙对杨平的讥讽。梅沉酒见他如此平静,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进到门内后,坐在床头的杨平突然拔高了声音,“九公子!”声音异常凄厉。

    梅沉酒快步走至床边还未坐下,杨平就先一把扯过她的衣袖死死攥在手中。双眼直接滚下两行清泪,教她一时猝不及防。

    “九公子,九公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商大人说那些事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杨平提着一口气不停地向梅沉酒请罪。沙哑的喉咙啼哭着,好似橐龠鼓风。

    杨平说得情真意切,就连梅沉酒一个还未明白状况的人都无法忽视他话中的诚恳。

    见梅沉酒许久没有反应,他也短暂地陷入沉默。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然后惊恐地张大嘴使劲喘气。他浑身不住地战栗,连带着梅沉酒的手臂也颤抖起来,“商大人现在在哪,快让他回来。不要去邢州...不要去邢州...不要去...”

    话毕后他又突然松开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指甲不停地在头顶来回搔挠,甚至直接拽下头发低低地痴笑起来。

    梅沉酒注意着他的动作,手掌慢慢地收拢,面色发冷。

    她刚想起身离开,杨平却瞪着猩红的双目捏住她的肩膀来回摇晃。他哽着喉咙又似刚发现梅沉酒一般地大叫起来,“九公子,你是九公子对不对?商大人是你的父亲,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会死在邢州的,他会死的...”

    梅沉酒的手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而手背上淌着的冰冷泪水,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梅沉酒并未挣扎,任由杨平捏着肩。等他似是停止发狂后,这才盯着他的双眼淡漠道:“杨平。父亲去往邢州是陛下的命令,你说这话是在违抗皇命。”她伸手拍了拍杨平的手背,而后脸上对他浮出一个笑来。

    坐在旁边原本无神的秦宇听到梅沉酒的话猛然抬起头看她。梅沉酒侧目反瞧他一眼,随后抿唇道:“杨大人受了惊吓,还望秦公子能多多照料。”说完便不再注意房内其他人的神色,直接拂袖出门。

    银霜跟随在她身后,梅沉酒意识到后便止住步子。她稳了稳心绪,这才缓缓道:“有事便明日再说罢。”

    适时暗处有婢女走上前来向两人微微福身,梅沉酒看着来人顿了顿脚步,稍微踟躇后还是决定随她们离开。

    夜间庭中太平缸内的积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明晃晃地泛着凉意。梅沉酒的耳侧尽是叶片沙沙的响动,她熄了烛坐在窗前竟毫无睡意。

    她本以为自己能通过杨平的嘴了解到更多背后的隐情,可他却不甚聪明地说出了晏佑要取商崇岁性命的事实。皇权这把刀,既斩愚笨无知的贪人,更斩不解风情的聪明人。杨平的话让这把刀染了污,那么他就只能拿自己来做祭奠。

    若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胡说这样的话就罢了,可偏偏左先光在场。他受命于帝,自然要确保帝权的威严。

    杨平难逃一死,注定要废。

    而废棋,不值得她投入精力。

    她虽然不信杨平身为侍御史却还不懂谨言慎行的道理,但事已至此,他的装疯卖傻也已经毫无意义。

    可秦宇的反应和左先光的态度又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像是缠结的蛛网,她不断地思索便不断地被收紧,然后失了方向。梅沉酒索性放下,重新整好衣袍推开了门。

    她想闲庭信步,却只能绕着太平缸打转。抬头再察时,左右两侧的月门,一处灯火明朗一处却是阑珊。梅沉酒犹豫片刻,便朝晦涩处走去。

    繁密的竹林下掩映着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里布满浓绿的青苔。沿路没有一抹亮色,只有脚旁偶尔出现的点蜡石台发出些微弱的火光。风起便是卷掠,刮得成片竹林整齐地倒伏着挤压在她的头顶。衰败的枯叶在眼前翻飞,似夹杂低沉的抽泣向她聚拢。

    梅沉酒紧了紧衣袍继续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约看到远处透着点光亮,在暗沉的黑夜里格外显眼。

    那是一处开阔的空地,连接着庭院的月门。月门后便是人的居所,房前的那汪池水浮动着绿萍,别有一番生趣。梅沉酒看出是杨平的住处。

    梅沉酒立在竹下暂憩,还在暗自感慨杨平住得太远的时候,耳侧突然传来呜咽,然后便闻见左先光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向前又走了一步。月门后的场面清晰地显在她眼前。

    杨平头顶乱发只着里衣,手脚被绳紧缚着跪在空地上,叁名佩刀男子将他包围。而左先光站在杨平对面,还有一人与侍在他身侧。

    梅沉酒意外发现这四人都着粗布麻衣,与卜谭所述一致。再次看去时,待命的男子正在同左先光说话,然后用手指向她所处的位置。

    梅沉酒不曾打算隐瞒,当下便自觉从斑驳的竹影下走出来,试探着唤了一声,“之磊。”

    随着她走近,杨平眼里的惶恐更甚,喉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大。他无法说话,只能对着梅沉酒使劲摇头,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

    梅沉酒强压下心头不安,淡淡瞥了眼伏在地上满脸尘垢的杨平,然后轻吐一口气向左先光笑道:“今夜栖在此处,我便有些认床。所以方才就四处闲逛,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了你。既然之磊也未歇息,不知可否同我一道在庭中走走?”

    “大人。”身边的人上前一步,虎口已抵在刀柄上。

    左先光侧目看他,未动口舌。

    在无声的对峙里,男子似觉逾矩率先败下阵来。于是向左先光颔首抱拳,而后冷冷看一眼她,这才退到杨平跟前。

    梅沉酒双臂未抬,但却微动手指擦去掌心的湿汗。她干咽了一下,视线从杨平转到左先光身上。

    左先光缓缓踱步到她跟前,阻挡了她窥察杨平的视线,然后答了一句,“...好。”他看着梅沉酒稍顿一会儿又继续道:“敲晕以后便丢进池里罢。杨大人夜里复犯疯病,没人看着,他就掉下去了。”

    “是。”齐声的应答后,梅沉酒只能听到刀鞘击物的脆响。

    “九弟。”左先光微低下头看她,眼中毫无波澜,“该走了。”

    梅沉酒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两人一起进入那条狭长的幽径。

    同走一段路后,似是觉得梅沉酒太过沉默,左先光反而先问道:“九弟不问?”

    梅沉酒忍不住嗤笑道:“我问了你便会答么?”左先光一下顿住了身形,她却继续向前走了两叁步,而后借着微弱的火光回头盯着他的眼。她的语气格外冷静,“罢了...我只想知道杨平到底同我父亲说过什么。”

    左先光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振了振衣袍朝她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到底应允了秦宇什么。”

    梅沉酒刚想开口,抬头见着左先光身后的绿竹间匿着漆黑的人影。她眼睫微颤,快速眨了几下眼将视线收回,这才向他道:“...我并不想了解秦宇会得到什么好处。”她犹豫着,还是将自己对杨平的推测咽下了肚。

    “杨平所说的,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和他会是一样的下场。”左先光顿了顿,抬步朝她走近。他声音有力,像位极善谆谆教导的先生,“九弟,想要得到旁人的东西,只有交换这一种手段不会有失偏颇。”

    梅沉酒眯着眼回看左先光,对他的数落不置一词。

    左先光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垂下眼用余光扫着一旁的竹林,嘴上没有停止说话,“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实情,不如同我分析一下邢州的事态,我还能提点你一二?”

    梅沉酒舒了一口气,“...坊间所传邢州闹疫,我却未觉如此。”

    “说来听听。”左先光收回视线,向她抬颌示意。

    梅沉酒心领神会,转身边走边道:“城内并未戒严,往来商贩不绝,这就足够了。”

    既然不是真的闹疫,那便是有人捏造。而如此简单的道理,却还要拿上这薄薄的窗户纸似的传言来刻意掩饰,其中的微妙不是她现在一张嘴便能说清的。

    左先光突得笑出声,看向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深意,“确实够了。”

    虽是几句话的时间,路却已快要走尽。左先光负手远望夜空向她继续道:“此去邢州传的是晏帝手谕,应当会有人与你接应。路上说不定还能逢见故人。”

    梅沉酒已至门前。左先光说完后并未告别,直接朝着月门继续向前。

    天星璀璨,梅沉酒立于中庭看竹影斑驳,左先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夜间寂寂,四方围拢的天地间恍若只剩下她一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