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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殷红叶抚了抚胸口,坐下喝了口茶,不解气道:“说了又如何,他这不是好好活着么?况且若不是他,说不得永安王早就死了,二叔又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当初她嫁如国公府时,叶云亭还不到一岁。

    她当时年轻心肠软,叶知礼更是待她温柔体贴,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再加上后来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叶妄,便没动过除掉叶云亭的念头。

    左右叶云亭在最偏的院子里,也碍不到他的眼,

    直到后来,叶云亭逐渐长大,到了该请封世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拦路石。

    她殷红叶的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这国公世子的位置,自然也该是叶妄的。

    可偏偏叶云亭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却也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按照北昭律法,爵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除非嫡长子身亡或者犯下严重过错,才能由嫡次子继承。

    她怎么可能让爵位落到叶云亭手里?便一直旁敲侧击地同叶知礼提起世子之位。叶知礼倒是也赞同由叶妄继承,但殷红叶与他夫妻多年,提及的次数多了,从他的回答里便多少看出些异样来。

    她从前一直以为叶知礼是厌恶的这个长子的。但后来渐渐发现,叶知礼对这个长子的感情很复杂,偶尔还会偷偷去看叶云亭,却没叫任何人知晓,甚至叶云亭自己都不知道,

    殷红叶嫁来之前,只模糊知道一些关于原配王氏的事情,但叶知礼奇怪的态度,却叫她对旧事起了疑心。

    她着人暗中调查,才发现国公府的下人曾经换过一批,遣散了一批老人。她辗转寻到了遣散的老人,才打听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忆起旧事,殷红叶脸色便有些难看,她恨声道:“我真是没想到,这贱种的命竟然如此硬。原本以为送他去给永安王冲喜,等永安王死了,他也得跟着陪葬,到时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妄儿的,皆大欢喜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却没想到竟让他借机攀上了高枝。”

    “不成。”殷红叶目光发狠:“我得再想个法子。”

    侍女见她神色阴鸷,也不敢再劝说。只得小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叶妄就躲在窗外,将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他蹲在窗子下,脑子里全是母亲阴沉的声音在盘旋。

    “杀了他”“世子之位”“陪葬”……一个个惊悚的字眼像针扎在他脑子里,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从未想过,叶云亭被送去永安王府冲喜,源头竟然是他。

    第22章 冲喜第22天 破茧

    屋里的人还在说着话, 叶妄却已经不敢再听。他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自己院子跑去。

    屋里的侍女听见动静,警惕地打开门查看, 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疑惑地重新关上了门。

    叶妄脸色苍白的回了院子,整个人仿佛丢了魂魄, 伺候的侍女见状迎上来:“少爷这是怎么了?”

    “都出去。”叶妄挥退下人,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屋里。

    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那短短几句对话, 却怎么也无法将这番话跟母亲联系起来。他一贯是知道母亲脾气不太好的,但母亲是殷家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长大,后来嫁到了国公府,父亲更是处处让着, 府里虽然有两个妾室, 爹爹却极少去姨娘们的院子。反而是母亲, 偶尔还会送些赏赐过去。

    在他看来,母亲就是脾气急躁点,但从来没有坏心。

    可那番话却是他亲耳听见, 真真切切,辩无可辩。他甚至连冲进去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知道, 母亲做得这一切, 都是为了他。

    叶妄捂住脸, 背靠着墙无力滑坐在地上。他今日来寻母亲,本来是听下人说父亲母亲要去永安王府看叶云亭,他心里高兴,又怕是下人瞎传,才想去找母亲确认, 若是真的,就叫他们带上自己一同去,这样永安王总不能再将他拦在外头。

    却没想到,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这么一番话。

    他又想起了叶云亭。

    年幼的时候,他很是羡慕别人有哥哥护着,后来他知道自己原来也有个大哥时,是十分欢喜的。但父亲母亲都说大哥身体弱,不叫他去打扰,他便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看大哥。

    后来他年纪渐长,上了家学。又见别人都是和兄弟一起去的家学,放学了大哥便带着兄弟去赛马喝酒。他四周倒也围着些表兄弟堂兄弟,但他瞧着那些人,总觉得他们只是看中他背后的国公府和殷家。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畏手畏脚。况且,他们都没有叶云亭长得好看。

    只是叶云亭从不来家学,后来他偶尔在学里提起叶云亭,那些堂表兄弟总是一脸鄙夷,就连家学的其他人也都十分瞧不上的样子。他便渐渐不再提。

    但他还是会偶尔去叶云亭的院子。他发现叶云亭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个腹中空空大字不识的草包。至少他看见过他在院子里练字,那字写得比他好看多了;他还会教身边的书童读书习字,那书童蠢笨,他却很耐心,书童不会写的字,他会手把手地教他写,比家学里的先生耐心得多。他那时候觉得,若是叶云亭来教他,他的字肯定比现在好看多了;他甚至还见过他在厨房里做点心,淡黄的桂花糕很香,一共只有六块,他却分了书童四块。那时他只觉得很是生气,他对一个书童都这么好,为什么却对亲弟弟不闻不问。

    后来他就不偷偷地看了,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去叶云亭面前晃一晃,但是叶云亭神情总是淡淡的,不论他是炫耀或者挑衅,他都客气地笑着,与那些堂表兄弟待他的模样无异。

    明明他对着那个蠢笨的书童都笑得那么温柔,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好一点?

    从前叶妄心里总有诸多埋怨,既想与叶云亭相处得好一些,却又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自己连个书童都比不上。

    但今日他忽然就明白了,从前被一层纱朦朦胧胧掩盖着的真相,在这一番话后,被血淋淋地撕扯开。

    叶云亭确实该疏远他的,甚至可能还会恨他。

    明明都是国公府的少爷,他住府里最好的院子,叶云亭却住最偏最破的院子;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同一件衣裳绝不会穿两回;但叶云亭同一件衣裳,他却见他穿了三四个年头;他年幼时在家学,年纪到了后便去了国子监,但叶云亭却连王府大门都极少踏出,只能在院子里读书习字……

    从前他也疑惑过,但父亲母亲每次都说叶云亭身体不好,命格又薄,不能受太多福气,得静养修心。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后来便不再问,只当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现在想来,却是他蠢得可笑。

    叶妄捂着脸,通红的眼眶里流出泪来,一滴滴砸落在地面上,溅开,又很快消散了痕迹。他肩头耸动,喉咙里发出嘶哑沉闷的笑声,笑自己天真,也笑自己蠢不自知。

    他想起那日自己去王府寻叶云亭,还曾怪他为什么不反抗,一个男人却认命嫁了人,让他被朋友耻笑。然而这一切却原来都是因为他。叶云亭不反抗,不是不想,也许是不能。

    叶妄在屋里独自待了许久,他自虐一般回忆着那番话,一开始还会流泪,后来时间长了,眼眶干涩,就木了,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他夹在中间,不敢去质问父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若不是侍女来叫他,或许他就要躲在屋里,一直逃避下去。

    “少爷,少爷。”侍女的声音越发急切:“夫人就在外面,您开开门吧。”

    紧接着殷夫人的声音也响起来:“妄儿,你这是怎么了?侍女说你晚饭也没吃,娘让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八宝鸭,你赶紧出来吧,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叶妄胡乱擦了擦眼睛,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努力让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不想吃,我已经睡下了。”

    殷红叶皱起眉,压低声音询问侍女:“少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侍女喏喏点头:“是,脸色白惨惨的,看着跟丢了魂似的。”

    殷红叶皱着眉,又继续敲门:“妄儿,你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你说出来,娘亲给你出气。”

    “没有。”叶妄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大声道:“娘,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什么也不想吃,也没受委屈。”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逃避一样地将头埋在腿上。

    叶妄是个小霸王的性子,从没有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过,殷红叶被他吓住,也不敢再敲门。只悄声吩咐贴身侍女,叫她留了两个婆子听着屋里的动静,将叶妄院子里的下人全都叫了出去挨个询问。

    ……

    国公府里如何鸡飞狗跳,叶云亭并不知道。

    打发了薛平之后,他便与李凤岐去给老王妃请安。

    老王妃信佛茹素,早饭并不与他们一起。饭后还要在小佛堂里念经诵佛。他们只能等老王妃诵完经之后,方能前去请安。

    两人过去时,老王妃刚从佛堂里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深的墨绿色长袄,外面搭了件浅色褙子,手腕上缠着佛珠,周身缠绕香火味道。

    看见两人,她微微颔首,命倚秋上茶。

    三人分两侧坐着,老王妃坐上首,叶云亭与李凤岐坐一侧。倚秋端着沏好的热茶过来,笑着道:“从荣阳回来得匆忙,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院里只剩下这些陈茶了,王爷王妃莫嫌弃。”

    叶云亭接过茶盏,就见茶盏里泡得是团茶,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上首的老王妃一眼。

    团茶又叫茶饼,分细色五纲、粗色七纲。制作工序极其繁复精细,上品几乎都供给宫中,余下的也都流入权贵世家,数量稀少,价钱昂贵。当然,对于势大的永安王府来说,小小团茶并算不上什么。

    叶云亭诧异是因为,老王妃竟然连李凤岐这样小的喜好都注意到了,他实在看不明白,这母子俩的关系为何会如此冷淡。

    ——李凤岐喝茶只喜欢喝团茶,旁得片茶或者散茶,他宁愿喝白水也不肯喝的。这还是他照顾李凤岐时意外发现的小习惯。一开始他不知道,在李凤岐昏迷时无意间喂他喝过几次普通茶水,每每李凤岐醒来后都要多喝上许多水漱口,他这才惊觉,永安王对茶挑剔得厉害。

    “我叫人再送些今年的新茶过来。”李凤岐抿了一口茶水,又道:“若荣阳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母亲只管吩咐五更派人去取来就是。”

    老王妃闻言“嗯”了一声,缓缓捻动手中佛珠。

    厅里又静默下来。

    叶云亭发现,这母子二人的话实在是少得惊人。每次见面最后都总会以静默收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倒是他这个外人在一旁坐立不安,搜肠刮肚想要想些话来暖场,但他初来乍到,说些什么都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只能也跟着静默着。

    一盏茶之后,李凤岐方才又开了口:“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母亲。”

    “何事?”老王妃手一顿,转动的佛珠便静止下来。

    李凤岐:“旧事,这里不便说。”

    老王妃默了默,缓缓起身:“去里面吧。”

    李凤岐转动轮椅,紧随其后,经过叶云亭身前时,他在叶云亭手臂上按了按:“我去去便回,有些事……日后再告诉你。”

    叶云亭点头,他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他虽然与李凤岐在一条船上,但实际上也才合作了半个月,若是要紧的事,李凤岐就是不说,他也会主动避嫌。

    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才能活得长久。

    *

    李凤岐随老王妃去了后头的小佛堂。

    小佛堂里香火缭绕,佛台上供奉的地藏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宝相庄严。菩萨像左侧供着老王爷李怀渠的牌位,右侧则供着个空白牌位。

    老王妃点了三炷香祭拜,李凤岐与她并排,也上了三炷香。

    祭拜完,老王妃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缭绕的烟雾里显得有些虚无:“你想问什么?”

    李凤岐看着供奉的牌位,闭了闭眼,说:“我的身世。”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空白牌位上,从他记事起,他就见那空白的牌位被供奉在此处。没有姓名,没有生辰八字,空空如也。

    他曾猜测过,这牌位可能是他那个双胎兄弟的,只是他怕母亲伤心一直不敢开口问。如今却不得不开口了。

    老王妃闻言眼底起了些许波澜,片刻之后,又平复下来,她在蒲团上跪下来,声音沉静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但你确是我与怀渠的亲生孩子。你若不信,可去寻当年的稳婆,医官一一查证。”

    李凤岐攥紧了拳,声线低沉,洪水般情绪生生被他压住住,化作一声平静的询问:“那这个空白的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你弟弟。”老王妃拨着佛珠:“当年我生产之时,才发现怀得是双胎。你出生之后,你弟弟却因为在腹中憋了太久,甫一出世,就断了气。”她手中佛珠拨得越来越快:“因为是双胎,又有一个死胎,不吉利,便没有对外宣扬。”

    李凤岐本想继续问,那为何牌位之上不刻字?

    然而见她肩膀颤动,瘦削身体摇摇欲坠,却不忍心再追问。

    他闭了闭眼,看向佛台上供奉的牌位,涩声道:“我明白了。”

    老王妃没有回头,只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每每看见你,便会想起你死去的弟弟。我知道我没能到尽母亲的职责,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是我该受得。”

    “母亲……待我很好。”李凤岐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平安符,涩声反驳:“儿子不曾有怨怪。”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每每他跟母亲撒娇,母亲总是神色淡淡的教训他男儿不可娇弱。他偶尔也会羡慕别人的母亲待孩子温柔亲昵,可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父亲不在府中,是母亲衣不解带夜不安寝地照料他。等父亲回来,他的病好了,母亲却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