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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罢了,冷水应该也能将就用,”叶云亭松开眉头,看一眼床上的人,脱掉厚重的喜服外袍,卷起袖子,将帕子在水中浸湿后拧干:“王府里的事我得空再跟你说,你先去找找看有没有干净的被褥,顺道再多打点水来,今日要先把屋子收拾干净。”

    他一边交代着,一边小心用沾湿的帕子给李凤岐擦脸。

    这人的脸也不知多久未曾擦洗过,嘴角和下巴还残留已经变黑的血块血渍。胸口的衣襟处更是被黑红血迹与褐色汤药染得一片狼藉。

    叶云亭心中叹息,一代枭雄,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事就是说出去都未必有人信。

    思绪一打岔,手下就重了一些,一声闷哼将叶云亭从沉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凝眸,恰与一双冷冰冰的凤眼对上。

    人虽落魄了,眼神却半点没变,一样的冷,仿佛藏了冰雪。

    叶云亭与他对视数息,脑中飞快想着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

    他不知道这时候的李凤岐是否已经知道自己被皇帝赐了个男王妃。若是还不知道,他贸然说出来,或许就是雪上加霜。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见躺着的人嘴唇颤动,嘶哑地吐出一个“滚”字。

    说罢,便疲惫阖上了眼。唯有额角蹦出的青筋与胸前剧烈的起伏彰显他不平的心绪。

    看来已经知道了,叶云亭心想。

    李凤岐明显不愿意理会他,叶云亭无意刺激他,迟疑一瞬便放下帕子退了出去,想着等他平静一些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一世他虽然也是被迫嫁入王府,但心态已然平和许多。

    他还记着上一世李凤岐替他照看季廉的恩情,愿意在这段时日里好好照顾他。虽然不知道上一世他的毒是如何解的,但眼下他是实打实地病重垂危,不管是想报恩也好,亦或是不忍见北昭战神如此被折辱也好,他都愿意竭尽所能让他过得好些。

    况且,上一世他死后,不知为何魂魄一直困于墓中并未消散。几年后重获自由的季廉来祭拜他,絮絮叨叨地在他墓前说了许多事。其中就有提到,他死之后不到两年,永安王便起兵造反,带兵杀进上京,当众斩杀了皇帝李踪后,又血洗了上京城,踩着上京权贵世家的累累白骨登基称帝。

    而季廉也是因此才被从国公府救出来,又养了许久的病,才终于能亲自来祭拜他。

    叶云亭想着,若是这一世李凤岐仍然会造反称帝,那他这个男王妃势必会是帝王人生之中的污点,眼下他若能抓住机会,与李凤岐达成协议甚至助他一臂之力,日后他登基称帝,看在共患难过的情谊上,或许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届时他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隐姓埋名当个教书先生,也能逍遥快活一世。

    他心里啪啪打着小算盘,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沉重的心绪也越发明朗起来。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凤岐,温声道:“我就在外间整理行李,王爷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说完便端着水盆去外间收拾去了。

    这王府里的下人明显使唤不动,好在他也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等季廉提来水后,两人合力很快就把外间收拾干净了。

    季廉一边清点归置行李,一边小声嘀咕:“这王府的下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主子也不伺候,就跟门神似的杵在门口。”

    叶云亭笑笑:“在国公府不早就习惯了?”

    季廉鼓着脸:“那怎么一样?”

    国公府是早已习惯了,但他本来还以为王府会好些呢。谁知道连国公府都不如,国公府至少还有个干净院子住呢。

    而且还没饭吃。

    他心里嘀咕着,就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叶云亭见状笑道:“饿了?我让你带的喜糖呢?先吃点垫垫肚子吧,再等等应该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上一世他独自在偏院时,就是婢女按时送饭菜过来,一碟咸菜一碗米饭,谈不上好坏,只能说刚好果腹。

    但季廉显然还对王府的伙食存在幻想,犹豫了一下道:“喜糖还是留着晚上吃吧,我再等等。”

    叶云亭见状摇摇头,正想取笑他几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声唱和:“赏赐到,永安王妃接赏。”

    叶云亭与季廉对视一眼,眼中划过诧异。

    赏赐?

    上一世这时,并没有什么赏赐。

    第3章 冲喜第3天

    叶云亭整理好衣袍,不慌不忙地开门出去接赏。

    来人是个年近五十的内侍,干枯高瘦,着一身深紫色圆领窄袖袍衫,双手揣着置于腹前,眼底蕴着精光,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仿佛刻着精明字样。

    见叶云亭出来,他懒洋洋地抬眼,扫向叶云亭的目光带着审视。

    “圣上感念永安王妃之深明大义,特命奴才送来赏赐。王爷如今卧病在床,婚事也仓促了些,还望王妃莫要介怀。待王爷病愈,必不会亏待您。”

    嘴上说着嘉奖和赏赐,但态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叶云亭抿了抿唇,心也跟着往上提了提,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跪下接赏:“永安王为北昭抗击外敌,立不世战功,如今他遭人暗算重病,臣能尽绵薄之力乃是荣幸。并无怨怼之心。”

    “那就好,王妃想得如此通透,圣上也能放心了。”内侍扯着松弛的面皮笑了笑,将捧着的画卷放在叶云亭手上,加重了语气:“这可是圣上亲自给您挑的,王妃可得好好参悟。”

    “谢圣上赏赐。”叶云亭接了赏,垂眸扫过手中的卷轴。

    看模样,是幅画。

    他正思索着皇帝给他送一副画是要做什么,就听得内侍又道:“王妃何不打开看看?”

    叶云亭闻言只得解开绸带,将画卷展开。

    竟是一幅雪屋图。

    画上只有两三间房屋紧紧挨着,屋檐地面都覆了厚实的雪,中间那间屋子门前有一人手拿笤帚,正在弯腰扫雪。

    叶云亭目光在末尾处看了看,没有落印,却有一个锋芒毕露的“踪”字。

    当今圣上单名一个“踪”。

    这画,竟然是他的手迹。

    叶云亭垂眸思索一瞬,再抬眸时面上就带了惊喜,甚至激动地脸颊都微微泛了红,他不可置信般地指着画卷末尾的落款问:“这可是圣上真迹?”他似乎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结结巴巴地道:“圣、圣上画技精湛,惟妙惟肖。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说完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收好画卷抱在怀里,朝着东方虔诚地拜了三拜。

    那内侍见他这一番言行,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拢着的手都攥成了拳,一时半会竟然分辨不出来这永安王妃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如此浅显的意思,竟然当真看不出来?

    愚蠢!

    叶云亭却还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还笑着迎他进去喝杯茶:“辛苦大人跑这一趟,可要进屋喝盏茶,歇歇脚再走?”

    说完又似想起来什么,面露懊恼道:“还是算了,这屋里既没有热水也没有好茶,总不好拿凉水招待客人。”一边说着,一边还朝内侍歉意的笑了笑。

    “还请大人莫要见怪,王府下人少,我又初来乍到的,很有些使唤不动。”

    得,这不仅看不出来画上的意思,竟然还告起了状。

    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王府现在这破败模样,源头到底是在哪里。

    这内侍是宫中老人,齐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些的,他从前单知道齐国公续弦之后偏爱小儿子,对大儿子不闻不问。但如今看来,齐国公不喜欢大儿子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这么个只有皮相的草包,放出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内侍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刻薄,却还是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爷病中不喜吵闹,从前的下人许多都被遣散了。平日琐事或许会有些不便,也只能请王妃多担待些。”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就是王爷不喜外人瞧见现在的模样,王妃若是无事,还是少去叨扰,免得王爷生气。”

    这回话说的够明白了吧?!

    内侍今日走这一趟,本就是圣上听说这冲喜的王妃刚进王府竟然就开始兢兢业业照顾永安王了,很是不悦。才特地让他来敲打一番。

    圣上指了这门婚事,可不是真为了找个人来伺候李凤岐,让他最后过几天舒坦日子的。

    然而叶云亭依旧一副听不懂的茫然模样,他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眸,惊讶道:“我既已经是永安王妃了,怎么会是外人?”

    他自顾自道:“王爷或许不喜其他人,但必定不会不喜我的。大人不必担忧。”

    “……”

    内侍差点被他噎得一口血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脸都憋青了。

    他脸皮抽搐半晌,连面子功夫都端不住了,冷笑道:“奴才自然不必担忧,倒是王妃在府中务必谨言慎行,可莫惹下祸事。”

    说完一甩袖子,带着人七窍生烟地走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叶云亭满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又高兴起来,抱着画卷欢天喜地地回了屋。

    季廉跟在后面关紧了门,如蒙大赦般长吁出一口气,小声询问:“少爷,刚才怎么回事啊?”

    他是看出自家少爷在做戏,却不知道是为了哪一出,只能努力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此时叶云亭已经收起了满脸的单纯天真之色,沉着眉眼点点被随意扔在桌上的画卷,又指指上头:“这是派人来敲打我,叫我少管永安王的闲事呢。”

    什么赏赐,这分明是在警告他: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没想到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就已经传到了宫里那位的耳朵里。

    看来这王府看似空荡冷清,但暗地里盯梢的人却不少。并且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被传到宫里去。

    叶云亭神情凝重,提点季廉道:“往后你在府中行事说话务必谨慎些,别被人抓了错处。”

    季廉虽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他知道听少爷的话一准不会有错,便老实地点点头。

    又看了看时辰,已经过了午时了,奇怪道:“少爷你不是说会送饭来吗?怎么都午时了还没动静?”

    他不说还好,一提叶云亭也觉得有些饿了。今天从天不亮就折腾起,到现在连口热乎的都没吃上。

    按照上一世的经验,王府应该不至于克扣饭食才对。

    皇帝虽然很想永安王连带着他早死了事,但也更想要自己的好名声,因此按如今的情形,他非但不会动手,还会做足表面功夫,就如同他在外面听到的那些兄弟情深的传言一般。要是他刚进王府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虽然也可以遮掩过去,但难免会生出流言蜚语。

    所以虽然王府内里龌龊事一堆,但至少在住在偏院的那一年里,他还能有口饭吃维持生活。

    要不是后来误喝了毒汤,也不至于早早殒命。

    叶云亭皱了皱眉,让季廉出去问问。

    季廉得了指示,又推门出去询问两个婢女,叶云亭则在外间挑了个显眼的地方,把皇帝亲笔御赐的画挂了起来。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等画挂好,季廉也回来了。

    “那两个婢女还是不肯说话,不管问什么都不答。”他关上门,气道:“我最后没办法,只能给她们塞了点银钱,她们才说是得了上头吩咐,今日不给我们送饭。”

    “得了上面吩咐……”叶云亭咂摸了一下,想到那内侍走人时铁青的脸色,啧了一声:“看来刚才的戏做过了,把人给气得不轻。这是要给我点教训呢。”

    说完摇摇头:“罢了,不是还有喜糖么?先垫垫肚子,等下午再想办法。”

    婢女不给送饭,他们主仆两人刚到王府,人生地不熟的。更别说府里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暗哨,他们多半也不能自由出入,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