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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节

      他摇摇头,试图用朝政之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刺客,六国余孽,残党,归沐苓,归沐苓,阿沐,阿沐……

    姜月章倏然捂住脸,压抑住咽喉里翻涌的痛声。

    ――不,不,想点别的。

    譬如……

    他刚刚才召集群臣、听过今日的汇报,又吩咐了接下来的安排。

    此时,姜月章还穿着全套的朝服,头戴十二冕旒帝冠。透过一道道摇晃的玉石珠串,他眼前的世界像是被切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以至于他恍惚分不清虚实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想着这几日的情况变化。

    良久,他突然喃喃出声:“不对劲。”

    不对劲。

    六国余孽隐忍布置多年,手中暗棋无数,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城弃地、溃不成军?纵然被抓住了线头,但他们也应当迅速弃车保帅,这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怎么可能从几个刺客延伸出去,就能抓出这么一大串的人?范围太大,而且这速度未免也太过迅捷。

    快得就像是有人从中牵引一般……

    有人从中穿针引线?

    怎么可能,又能是谁……

    不,等等……

    姜月章忽然愣住。

    而后,他陡然站了起来。

    几日里昏昏沉沉、被太多情绪淹没的头脑,直到现在才蓦然清明。

    归沐苓……他十年前遇到她的时候,谁能知道会有今日?难不成她那时候就能知道他是齐皇,开始布局?不可能。

    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