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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长平离开后,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无人与她说话,那寂静就是无声的压力。

    裴沐默默忍耐着。总归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还不错,单独一间牢房,狱卒对她也客客气气的。她寻思着,应当是她受宠时的余威犹在,这些人还摸不清该怎么对待她。

    这样也不错,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镣和脚镣,没什么事做,就坐在牢里发呆。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天光。当她望着外头云聚云散时,她恍惚会有种熟悉的错觉,以为自己曾经陪谁一同看过类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从来没有经历过。

    牢里没有餐饭,只以每日一粒元气丹作为代替。如此,既饿不死,又能防止恢复力量逃跑,还能免去五谷轮回之扰。

    裴沐会自己在牢里走一走,尽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当这时,门口看守的狱卒就会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会儿,裴沐会问他们:“哎,姜月章说要将我亲自问斩,他定好什么时候没?”

    如此大胆肆意的问题,狱卒当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只能自己无聊地转来转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热度,察觉到头晕;心跳也在变慢。她的身体……正在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准备。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布置顺利,能让她“死”后被安安生生地运出去。

    如果姜月章一直不来,那正好乐得清闲,她也不用费心理他。

    但这一天晚上,姜月章来了。

    他毕竟还是来了。

    牢里很冷,不像宫里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着墙,身上时冷时热。她听见身后有动静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忙着对流星许愿“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也不管民间传说扫把星只会带来霉运。

    所以,她没空转头,更没空搭理背后的人。

    那人在外头站了许久,才哑声吩咐:“都下去。”

    护卫担忧:“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来。

    人们噤声而退。

    裴沐听见了,不禁笑了一声。她勉力回头,轻声说:“你对他们好些,人家也是真的关心你。怎么你们当人上人的,总对旁人这样趾高气扬?”

    夜深了,牢里亮了灯火。不是那种精致的无烟灯,就是普通的灯火;每当寒风吹过,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缩几下,摇摇欲坠,看着真是可怜。

    姜月章的面容就被这微弱的灯火照亮。可他也只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动荡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阴沉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归沐苓,你背后还有谁在指使。”他开口说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将你知道的六国余孽全都说出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裴沐心想,还说什么?她知道的那些不听话的刺儿头,不都给她设计,一一拔除了么?这些天多半已经血流成河。

    至于剩下的那些听话的人么……

    她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张口却不住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镣铐碰撞作响。

    ――当啷。

    姜月章不觉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属栅栏。

    他握得那么紧,光影明灭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矛盾而凄厉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须如此用力地抓住什么,才能勉力阻止自己开口。

    但裴沐只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总算顺了气,声音有些虚弱,“姜月章,你杀了我吧。”

    “你……!裴沐……归沐苓,归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栏杆,敲得四周一片金属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远,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心?!”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满心愤恨。那阴郁的怒火朝她汹涌而来,却又像是他对自己的怨恨: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来看她,忍不住来质问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么不同的答案一样。

    裴沐靠着墙,略睁着眼,平静地望着他。此时分明是她为阶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么地,她却怜悯起他来。

    “姜月章,我不也陪了你这么久?当年为你落崖是真的,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关系,咳咳……算起来,我觉得自己还亏了呢。”

    她轻笑一声,又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着栏杆,浑然不顾掌心被刺破,鲜血滴滴流下。

    “呵,呵呵……好好好,你是说,朕还占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极点,连那点心痛都全都烧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着朕为你伤神、为你后宫空虚,放纵宠爱于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着朕的赏赐、用着朕给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么?全都拿去养那些六国余孽,好去颠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哐啷――!

    盛怒之下,他扬手砸来一样什么东西。裴沐实在虚弱,避之不及,只能勉强躲一下,面颊却还是被那样尖利的东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个铜质烛台,一头尖尖,若方才她给砸了个正着,恐怕脑袋上得开个血洞。

    “嘶……”

    裴沐摸了一下脸,摸出一点血。因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这才抬眼看着姜月章。

    然后,她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姜月章攥紧双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愤怒都倏然冻结;他盯着她脸上的伤,略睁大了眼,却还没能仔细看,就见她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开口,却又立刻闭嘴。那句本能的关心、慌乱的歉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还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为这种止不住的关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住平静,还有那状似冷漠的表象。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过后,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不要流露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们在大齐布下的网,已经被尽数拔起,剩下小鱼几只,假以时日,也会被挫骨扬灰。”他漠然道,“至于你,归沐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细微地顿了顿:“你说实话……当日在殿上,你为何要挡在朕的身前?”

    裴沐这时已经很困了。她被药力牵扯着,实在很想睡觉,而且她知道这会是漫长的一梦。

    人在太困的时候,如果被人强逼着说话,心情就不会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烦地回道:“牺牲几个刺客,做一场戏,就能赢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极为划算的事,谁知道那几人这么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满意了?”

    她压下喉咙里的痒意,不叫自己咳出来。

    他站了很久。

    “……这就是你的答案?”

    声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头发寒。

    裴沐嗤笑一声,如同不屑一顾。她屈膝坐在狭窄的床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去。

    见状,姜月章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气。”他转过身,却又停下,侧头时长睫如阴云,掩盖着无尽恶意,“他年黄泉相见,还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为。”

    “来人,传我谕令,三日后午时,于英华宫前,将归沐苓问斩。”

    裴沐没有回头,还凉凉地多问了一句:“哦,不对我用刑么?”

    “……没有价值的罪人,不配让朕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在狱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个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所以他最终沉默着走出去,走出诏狱中的阴冷,将裴沐独自留在身后。

    而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大门落下,宛如隔绝了两个世界。

    裴沐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的动静。当那声关门的巨响传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月章这人真难搞。”她嘟哝一句,又怔怔片刻,却兀自露出一点微笑,“哎呀,还等着我后悔求饶么?他那样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说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实后悔了’,他就会立刻打开牢门,将我放出去一样。”

    她认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语说道:“我差一点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用烛台丢我的话。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

    细碎的话语,落在静默的风里。

    寒冷侵袭的夜晚,裴沐渐渐闭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识。

    ……

    英华宫内。

    长夜烛照,暖意融融。

    偌大宫殿内,唯有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其余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望着前方。

    四方的铜柱微微亮着红光。那是修建宫殿时就精心布下的法阵,能取水加热,循环时便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暖意,使殿内温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现那一幕――他今晚看见的那一幕:寒冷的诏狱中,阿沐衣衫单薄,歪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嗽,声音异常虚弱。

    她原本就生着病……

    心中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怀不轨的叛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后她就会死,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那还在乎什么!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脸上还被他丢出去的烛台划伤了,不知道疼不疼……他并非故意为之……

    裴沐,裴卿,阿沐,归沐苓……

    他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齐与六国余孽之间,本就只能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