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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我让你说,你听到没!”他又发脾气。简直把不能走动省下的力气都放在了恼怒光火之上。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闻人椿并没有和他计较。她安安静静地从地上爬起,拍去裙摆灰尘,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知为何,她好像就是能明白他的苦衷。

    痛失母亲与恋人、被亲父抛下、遭兄长折辱,这一桩桩一件件好似雪花连绵不绝地落下。眼下蒙天怜见漂泊至系岛,却又只能日日缠绵床榻,对着一条不能治好的废腿打发时间。

    她有过一些相似的时刻,那日子近乎天翻地覆。

    故而闻人椿一直同自己说,二少爷没想着寻死已是为她解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小椿的个性越来越明显了——同理心重、共情力强、总是感同身受。这种个性可能就是生在21世纪都很容易被欺负。

    至于二少爷嘛,他这一生算是被“母亲”绑架了。期待他把自己逼疯吧。

    第25章 恩人

    “她叫苏稚。”闻人椿在床沿边上站定,而后将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她想让霍钰明白,他并不是对这个崭新的生活一无所知的。

    只要他想,她就会帮他。

    倾尽全力。

    “这一片都是她府上的?”霍钰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定定地凝向闻人椿。墨黑眼眸因为思虑变得深不可测。

    闻人椿不知他的心思,老实点头。

    “那整个系岛是否也归她府上管?”

    “应当不是。系岛各家都有田产房产,虽有多有少,但无高低贵贱之分。他们平时各扫门前雪,有难时亦能同舟共济。”

    霍钰眼中突然有一小簇光灭了。

    “她府上是做什么营生的?”

    “农、牧、渔似乎皆有涉及。”

    “可同外头世界做过生意?”

    “有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外头的商贾寻上来,他们并不想为了敛财致富离开故土。”

    “眼界低浅,不思进取。”霍钰哼了一声。

    可闻人椿却以为乐天知命便是福分。若是有的选,她也想在系岛不争不抢、闲云野鹤地过一生。

    这一句,她不敢同霍钰讲。

    “那个叫苏稚的,可是家中独女?”蓦地,霍钰又问了一声。

    “是。”闻人椿答得有些迟疑,然而很快她就猜到了霍钰心中所想,脑海中顿时响起蜂鸣嗡嗡,“不过她同一位武士相处极好。”她下意识地想要浇灭霍钰的念头,捏造了一些事实,可她没想到方才她与苏稚的玩笑话尽数被霍钰听了进去。

    “极好吗?”霍钰斜过头,冷冷地打量着闻人椿,“见我落难,连你也要随意欺瞒我。”他十指抓在被子上,皱起一大片,抹也抹不平。

    “小椿不敢。”

    “你莫不是以为救了我便能愚弄我了吧!”

    “我没有。”她慌得连忙抬头,委屈涌上来,泪眼一眨不眨,闪着水花望向他。

    然霍钰根本不在乎。只在最初时分与她的眼神擦过,那双越发深沉的眼睛便再度落在被子下的那条废腿上。岛上赤脚大夫的话犹在耳边:“看不好的,别费力了。能站起来就不错了,不行就躺一辈子呗,多清闲。”

    他如何躺着,日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谋。

    该是要步步为营的,不曾想却是连第一步都跨不出。思及此,霍钰的力道几乎能徒手裂了这床被子。

    他缓了缓心神,吩咐闻人椿:“将苏稚的喜恶告知于我。”

    出乎他意料,闻人椿假装听不见,站在原地竟动也不动。

    她看得笃定,霍钰这是要借苏稚上位复仇,如传闻中霍老爷对待大娘子那般,假意利用、真心抛弃。她从来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儿,此番自是绝无可能答应。

    “闻人椿,你如今是谁的人?”霍钰叹了口气,皱着眉,压着声问她。

    “……系岛不喜分主仆尊卑。”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小椿只是习惯了随遇而安。”

    “好一个随遇而安!”话音刚落,粥碗药盅便应声洒了一地。它们方才还是润白的、香苦的、分明的,一眼便能让人瞧出用心,此刻全混成恶心的一团糊糊。吃又吃不了,收拾起来还嫌费力气。

    她心中立马起了涟漪,一波波地向外晕开,可面上看起来只是咬着唇吸了一口气。

    泪珠子都收去了无人之地。

    楚楚可怜那一套,她不稀罕。

    霍钰自然也不稀罕,他放了话:“若要我在此处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还不如那夜死于巨浪。”他把每个字咬得很清晰,就像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刀刃,在闻人椿心上划出深邃印记。莫非将他救起,全是她的错了。

    闻人椿被他逼入死胡同,强行隐忍着的情绪在眼下涨成一片红。

    “小椿。”霍钰终于放软了声线,像从前一般叫了她一声。甚至比从前有着更多依赖、眷恋。

    闻人椿在自己虎口掐了一记,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听错了。

    再应声时,万千迷惘委屈都被藏好。

    “我知二少爷复仇心切,但眼下山高水长,还是要再等一等。若哪日有船从明州或临安来,小椿一定竭力帮二少爷回去。”

    “就这么两手空空、废物一个地回去,有用吗?”自从赤脚大夫给了判词后,他便常常话里带刺地戳自己痛处,那刺说大不大,刚好能梗住闻人椿的喉咙。

    她咽了咽口水,喉头有些刺痛:“还琼小姐与文大夫曾给你留下金银细软,一直寄于医馆,日后应当能助二少爷一臂之力。”

    “那些玩意至多够你我活命。扳倒霍钟、夺回霍府、救下还琼,没有权势富贵,这些便都是废纸。”

    闻人椿接不上话了,她望着眼前寡淡的砖瓦墙,无工匠雕琢,无翠石点缀,自然而拙劣。前几日她是怎么瞎了眼,从这些凹凸不平中瞧出波澜不惊的静好之美的。

    “小椿。”霍钰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好像一支勇往直前的队伍突然偃旗息鼓,人群中有人唱起苍凉悲歌。

    他说:“你知道我不能这样过完余生。”

    他说:“只有你能帮我。”

    短短两句话编成一段紧箍咒,扎得闻人椿分分秒秒都头痛。连苏稚烘了两只丑八怪的红薯,都不能将她哄笑。

    “像个怨妇!”苏稚不顾热气,一边喊“烫”一边火急火燎将红薯褪去外壳,还不忘刺闻人椿一声。

    闻人椿将她当成半个主子看待,很少刻薄还嘴,继续埋头洗碗。

    “怎么这碗又少了好几只!”苏稚有时也是心细的,何况霍钰近日砸碗砸得确实有些多了。她噘了噘嘴,念叨起来,“白吃白喝白住,怎么还有脾气了!便是貌比潘安也不能有失体统吧!”她嘴里还咬着软乎乎的红薯,很多字都漏气。

    闻人椿以为她有失偏颇,驳道:“他家中横遭劫难,一时接受不能。待日后想明白了,他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哼,总是护着他!你是不是喜欢他啊?”苏稚猛地偏过头,声音之大毫无遮拦。

    闻人椿一时半会躲不开,只能由着脸上发烫、泛红、见不得人。

    “咦——”苏稚发出了一声怪叫,而后胸有成竹地做出总结,“你肯定喜欢他。”

    “我只是面薄!”闻人椿总算扯出一个理由。

    苏稚摇头如鼓槌,坚定万分:“你别诳我。我虽自小长在系岛,可也是拜过一位宋人师父的。你们宋人女子心生爱慕时就是这个调调!”她如同抓住了闻人椿的尾巴,一副胜者得意的样子。

    这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师傅啊,闻人椿扶额,脑袋里继续想着其它理由。

    “有人能爱慕,其实也不错。”苏稚不知中了什么邪,又变了口吻往闻人椿肩上安慰地拍了拍。虽说她看不得宋人男女躲躲藏藏的那一套,但也不得不承认,隔山罩雾别有一番含蓄风味。好似柳絮擦过鼻尖,鹅毛拂过掌心,痒痒的,挠又挠不到位置,凭空就能生出好久的念想,想扯都扯不断。

    比那勇莽无遮拦浪漫千万重。

    “苏稚,你既有过宋人师父,应当知道宋人有尊卑阶级吧。”那厢,闻人椿终于从方才的旖旎惭愧中挣脱了出来,正色道。

    “唔,你不是说……”

    “实则——我是他府上的女使。签了死契的,到死才能获自由。”因此她必须帮他,别无选择。

    苏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就说:“可这儿是系岛啊,你们宋人的条条框框算哪门子狗屁!何况你做他女使,不就是要伺候他一辈子吗,那你做了他夫人,不也是一样伺候他。统共是个名头,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夫人?!闻人椿想都不敢想。

    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吧,也绝不该有可能。

    她知道苏稚懂不了,便抿着嘴没再说什么。

    说白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懂。她总将自己看得这样低,动不动画地为牢,究竟是前尘世事所逼,还是自我个性所致。眼下已离明州千万里,怎么那些阶级尊卑却还死死缠在她心里。

    “你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苏稚又凑了过来,红果子般的一张圆脸晃得不停。

    闻人椿愤然抬手,将她的脸直直地推了回去。

    苏稚被她捂得一脸脏水,当即哇哇大叫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不容易用清水洗完脸,她也不走,又绕了回来,指着闻人椿道:“死鸭子嘴硬!”

    可真是无聊透顶的小女孩。闻人椿莫名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成天在一些芝麻大小的杂事中乐此不疲地打转。

    早知今日,她应珍惜。

    “不说话了吧,你肯定早就情根深种了!”

    “苏稚,我说了不是就不是。你不要胡说!”闻人椿终于忍不住了,瞪着眼,绷着颧骨,撑起一副骇人面孔。

    奈何苏稚叉着腰,理也不理:“我可不怕你。”

    “好!”闻人椿灵光一闪,“那我就去找桑武士,说你对他情根深种,奈何面皮薄抹不开面子,要他再加把劲!”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闻人椿,你胆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和你男人都扔出去!”苏稚一光火,便动手动脚,闻人椿习以为常,两个小女孩立马扭作一团,闹得整个院子闹哄哄,又透出一股轻松自在的喜庆。

    时值初冬,梅花都被她们催开了好几枝。

    第26章 婵娟

    有人天真便有人忧。

    管事大娘远远走来,叹气声快要压过两个女孩的吵闹,她好似生怕她们听不见,愈是走近,那捶胸顿足、愤愤不满的姿态便越是夸张。

    “陈大娘,出什么事了吗?”苏稚如她期望的那般问了一声。

    “姑娘,剪兔毛的那家伙又涨价了。我瞧他是仗着岛上没什么人会这手艺,一日比一日更宰人呢。”

    “这样啊。”苏稚干巴巴地抿了抿嘴,“涨了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