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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直到二娘入狱的消息在霍府不胫而走。

    罪名是唬人的一长串,传到闻人椿只剩两桩——贿赂朝中高官,逃匿巨额税款。

    尽管如此,闻人椿还是被吓得青筋乱跳。

    听说霍老爷连夜赶去了临安城,还带上了府中所有的金块。

    闻人椿却只想问,那霍钰呢。

    他慌张吗、着急吗,是否能转危为安。

    外头想起碎碎的议论声。

    “我衙门当差的侄儿说了,这事捅到审计司去了,是要掉脑袋的。”

    “老爷补足税赋还不行吗?”

    “唉,你是不晓得当今形势。匿税这事儿,较杀人放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和朝廷抢钱啊,哪能不了了之。”

    大难当头,平日里交浅言深的女使婆子也顾不得体统了,有些过分的,甚至已经去给四娘、五娘屋中得势的女使送珠宝了。

    也是在那时,箩儿寻了过来。

    想是沈蕉屋中伙食不错,她比在戏班子里圆润许多。

    “小椿姐。”箩儿还是没什么心机,直接勾在闻人椿的手臂上,“等二房散了,你也来五娘房中吧。”

    暂不说二房散不散,闻人椿是半只脚已经被送出霍府大门的人。

    她随手剥了个柑橘,往箩儿手中塞去一半:“你好歹在五娘身边伺候不少日子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收敛。”

    “这不是在你面前嘛。”箩儿才吃了一瓣,便因酸涩停了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只要是吃的,都能吃个精光。

    “说吧,这回五娘又教你传什么话?”

    “哪有!”箩儿斜瞪了她一眼,“是你们屋中有好几个想来我们五房的,我才想到你嘛。唉,也不对,我是早就想见你了,可二房森严。要不是二娘失势,人心不稳,我哪能像现在这般随随便便溜进来。”

    竟是她想多了。闻人椿不免心生抱歉。

    柑橘上的白丝摘都摘不完,闻人椿索性弃了,直接塞进嘴里。她倒是喜欢吃酸的,比起甜的、辣的,她觉得酸口的东西来得最刺激,而且唯有尝过酸才能知甘。

    “五娘如今可好?怀中胎儿可稳当?”闻人椿问道。

    “怎么能不好。霍府多年未添丁,老爷宝贝地不得了。别说四娘了,大少爷都亲自送过几回补品。”

    “大少爷?”

    “是啊。哦,还有你们二娘。反正他们大户人家,个个不缺金银的,面子上的事儿能做足自然会做足。”

    “看来你还是学到了一些。”

    “蕉……不对,是五娘。她每日都在房中盘算来盘算去,我再不懂便成痴儿了吧。”说完,箩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拍着闻人椿的肩膀大叫,“小椿姐是把我当成痴儿了呀!”

    “我是夸你有福!五娘算得越好,你便过得越好,箩儿姐姐,往后还得多多关照我啊。”闻人椿揶揄地在她手上掐了一把。

    她是很喜欢同箩儿在一起说话的,叽叽喳喳,尽管吵闹却很平常。

    若是此刻她能撇开外头的风雨就好了。

    “箩儿,你说五娘钻研盘算,那她可算出过二娘的事情?”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箩儿噘着嘴打了个转儿,又眯着眼凑到闻人椿的面前,“外头传你和二少爷的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乱说话。”闻人椿一把将箩儿推开,“你若是伺候过二少爷一日,你便知道他那样的人是瞧不上我的。”

    “我瞧着你挺好的啊。尤其是这、这、这!”箩儿调皮地拍了拍闻人椿的胸口,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后者其实是个面薄的人,前凸后翘被人点出,她脸上很快泛起绯色。

    闻人椿努力地将布料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她低着头,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在他们眼中,还琼姑娘才算得上好。”

    许还琼温柔贤淑、大方得体,能弹动容之琴、能烹悦心之茶,最打紧的是,她有许府根基为她背书撑腰。“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闻人椿又补了一句。可惜没缘分,她要去跟文大夫学医了,不能陪在她身旁。

    箩儿的嘴巴夸张地砸吧了一记,她一脸“你还不知道吧”的样子看向闻人椿:“好?前脚二娘被捉,她许府后脚就要举家迁走。听说许家那位姑娘还搭上了临安的贵人,要给人去做小娘子呢。”

    “不可能的!”闻人椿脱口而出。

    她绝对不相信。

    第19章 红豆

    趁着屋内人心涣散乱哄哄,闻人椿便抄小道绕去了后门。

    巴爷平日里虽只知喝酒,连白天黑夜都过得颠倒,此刻却拦着闻人椿问了句:“可是二少爷出事了?”

    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敢胡言乱语。

    “你此刻要去哪儿?”

    “去……许府。”

    “拿着。”

    闻人椿定睛一看,他竟往她袖口里塞了把银质小刀,脱了刀鞘,双刃都磨得发亮。

    “今日不同往日。”说完,巴爷又钻进了他的亭子间。

    隔着碎裂的竹帘望进去,他正伏在案板上,起伏有序的背影让人觉得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闻人椿原本还留有一分柳暗花明的幻想,可这把刀的刀刃是这样的锐利,轻轻一划便能将现实戳得鲜血淋漓。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跑得同坐着姑娘的马车一般快。尘土扬满她双脚。

    许府也正乱着,却是有条不紊地乱。

    门口列了好几辆马车,木匣一箱连一箱地被下人扛了上去。年长的婆子正在门背后同人清点带不走的物什,那人给婆子塞了一根包着布头的银镯,婆子立马松了价钱。

    闻人椿低着头,她庆幸自己换了套便服,没教人认出她是霍府来的。

    折过几个长廊,闻人椿终于到了许还琼的院子。

    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平日烹茶作画的物什都失了踪影,只留一扇刷了竹漆的门,刺眼地关着。闻人椿凑得近了,听见里头的人声,人声又似乎是熟悉的,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菊儿姐姐”。

    过了一会儿,菊儿才轻轻推开一个门缝,眼疾手快地将闻人椿捉了进去。

    “你快帮着劝劝姑娘吧。”从前虽有许还琼同霍钰那层情缘,菊儿和闻人椿却一直是生分的。此刻怕是没招了,脱下架子,求闻人椿帮忙。

    闻人椿顺着菊儿所指,看见了梳妆镜中的许还琼。

    那张映在镶金边框之中的脸仍是美的,可就像疾风骤雨过后的满地落红,美则美矣,却染了凄凉破落。

    大抵是睹人思人,许还琼同闻人椿才对视了一眼,压下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没人会舍得让她哭下去的。

    闻人椿小跑了过去,可也只是跑了过去。她不太会劝慰别人,因戏班子里的女人都有一颗自愈的心,她们从不指望有谁会真心怜惜。

    闻人椿想了想,想起了印象中霍钰照顾许还琼的样子,她照猫画虎,拍了拍许还琼的背。她第一次发现许还琼的背很薄,隔着衣衫都能摸到骨骼,同她这样粗鄙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吗,闻人椿苦着脸想道。

    对了,还有二少爷,他能吗?

    “小椿,你知道钰哥哥在哪儿吗?”许还琼哭到一半突然抓住了闻人椿的手,她力道居然那么大,就像将闻人椿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闻人椿知道很残忍,却只能摇头。

    “相信二少爷一定也在想办法。”她说了句无用的话。

    “还会有办法吗?”许还琼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气若悬丝地念出一句。

    “爹连聘礼都收下了,钰哥哥……”她一念到霍钰的名字,鼻头就止不住发酸,湿透的帕子再怎么擦都是无济于事,“从小到大,大家都说我是钰哥哥的新娘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嫁给旁人?莫说姑姑还没定罪,哪怕真的定了罪,也不至于连坐钰哥哥啊。”

    “小椿!”许还琼又重重地叫了她一声,“钰哥哥此刻一定也是身陷囹圄,我无能,逃不了家中安排,可你一定要帮他!你莫要因为小白狗的死记恨他,他同我都一样,身不由己,是不得不割舍。”

    “还琼姑娘。”她回握住许还琼的手,紧紧的,将自己的力道都从皮肤上传过去,“我从来没有怨过二少爷,更没有怨过你。”她只是有过一瞬不甘一瞬自怜,只是觉得二娘若要喂还琼姑娘毒酒,霍钰一定费了性命也要去救她。

    世间高贵卑贱,好似早有注定结局。

    许还琼欣慰,抽泣着连说三个好字,一个叠着一个,她鲜少这样急迫。

    偏偏外头有婆子高声催促起来,看窗中剪影,婆子身旁好似还带了几个高壮的小厮,再由不得许还琼拖沓。

    她连忙从屉中抽出最后一包细软,丁零当啷的,分量极重。

    “小椿,这些都给你!”闻人椿被塞得措手不及。

    “待钰哥哥回来了,你替我交给他!”

    菊儿知道里头是什么,赶紧拦了下来:“姑娘不可!你若没了这些,去了婆家要被婆家笑话的。”

    “难道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吗!”许还琼从未这样斥过人,她眉尾扬起,眼角赤红,是怒火,也是悲痛。

    闻人椿竟看出几分二娘的影子。

    菊儿无奈,却只能撒手。

    然而闻人椿也不敢全部接下。且不说二娘入狱的事还没下文、霍钰的处境无人知道。若事有转圜余地,许还琼岂不是白白付出。

    这么一想,闻人椿只从包裹中抽出两只素雅金钗,又将细软包袱塞回许还琼的手里。

    “您的心意二少爷不会不知道。可他若是知道你将嫁妆统统赋予她,自己却要为此受委屈,无论那时二少爷过得好或不好,一定都会更加不好。”

    “可……”许还琼深知匿税兹事体大,实在不能相信。。

    “还琼姑娘,我娘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要护好自己!也要相信二少爷!”

    “小椿……钰哥哥从没受过委屈,若真的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多多劝慰他、多多陪伴他……往后就全拜托你了。”她竟将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冲闻人椿使了个大礼。

    她那般郑重其事,闻人椿更觉得事态紧急。

    回到霍府时,下人们正在传最新的消息,说霍钰为了营救二娘没赶上州试。

    有婆子是看着霍钰长大的,听完立马长叹三声。

    也有人小声议论说二娘此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儿子的脚。

    一路议论纷纷,闻人椿顺着便走回了书房。

    上等人看书作论,下等人嚼舌根子,这里倒是永远清静的,静得让她想起某一夜。

    那晚,霍钰迟迟不回房。

    闻人椿想睡,又不敢睡。外头人都称霍钰是贵气的,寡言的,难以亲近的,但他对内却是与传闻完全不同。要么像对许还琼那般知冷知热、万事顺从,要么像对文在津那般出言放肆、喜怒毫无遮掩。闻人椿自然无福前者,被归在后一类。所以她怕霍钰回房时,又要以她睡姿不佳为由,冷不防将她从榻上拽下来。

    他很守信,只拽,绝对不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