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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还琼很伤心。”

    “我不希望你再惹她伤心。”

    等霍钰走远了,闻人椿突然支撑不住,像一滩泥,歪七扭八地蜷缩着跪倒在小白狗的墓碑前。

    她抱着脸,起初哭得含蓄,而后愈想愈沉痛,竟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后背颤动着,风来自四面八方,从她的衣袖中灌入,像海浪涨了落、落了涨,悲戚连绵不绝,将她整个人都吹得缥缈悠长、难以触及。

    树木都为之凋零。

    霍钰看着她,不能向前。

    “叫人怜惜不是吗?”见他不接话,文在津又说:“只能在无人处哭泣,只因无人在意她哭泣。”

    “若我有颗凡心,或许要为她动心。”

    “你其实也这样想吧。”

    得不到回音,文在津一个人陆陆续续又说了几句。他平日一向聒噪的声音今日却让人心生酸楚。

    霍钰终于开口:“待我科考了了,我便同娘说一声,将小椿的奴籍过给你。”

    “舍得了?”文在津顿了顿,接着问道,“还是因为不舍得?”

    “嫌她无用罢了。又傻又老实,阳奉阴违不会,吹嘘拍马不会,只知窝里横两声,出了门便是被人欺的命。等我另立府邸,还是请我娘给我扔个没心没肺的婆子料理事务,免得伤我心神。”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是心里有怨,或者,也是心虚。

    “霍钰,你真的觉得生在富豪贵胄家里便是福气吗?”

    “莫非你想同她一样。”说罢,霍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闻人椿。可他耳力实在不错,听着文在津言语的同时还是会伴着闻人椿的抽泣。

    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出身,为只畜生竟还哭个没完。

    “霍钰?”

    “你方才说什么。”

    “不过是叹众生皆苦。倒是那只小白狗,此生的劫算是历完了。”

    “这话你该拿去安慰闻人椿。”

    “她不需要。”文在津轻笑一声,“倒是你的准新娘子,顺遂日子里受这么一敲打,要靠你好好安抚了。”

    霍钰点了点头,并没接话。

    “你说人的命数真是天差地别啊。有人好得如天上人间,有人却好似在滚油炼狱。还琼姑娘前世定是布下无数恩惠,才能得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还琼自小同我一道长大,从无有过行差踏错,许霍两家又般配,故而我才应下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说起来是孝顺,其实也是顺水推舟,偷懒罢了。”

    “怎么讲?”

    “后院女子斗争何其恶劣,你文府,我霍府,哪个敢说没出过人命。若只要一个好生相待,岂不是于人于己都省却烦恼。”

    “精辟!”文在津听完啧啧惊奇,不禁在霍钰肩上拍了一记,“不如你也跟着我一道求佛论道吧。”

    “滚!”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而自由,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珍惜给你自由的人吧。

    第18章 匿税

    三更夜里,忽然起了疾风骤雨,窗子来不及关紧,那水便一盆一盆地往屋中泼来。水里头掺着绿的叶、黄的花,在桌上开了又谢。

    婆子湿了半身衣裳才将窗门封住。

    “主母,扰着您了。”见许梓君披了一身灰青色袍子走来,婆子连忙去扶她,又见自个儿身上水珠不断,立马收了手。

    “主母,我让人给您端一杯安神汤吧。”

    她哪里喝得下汤,白日赐给那只畜生的不也是一碗汤嘛。

    许梓君微微摆摆手,朝婆子看了一眼:“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了凉气。”

    “谢主母。”

    “等等。”

    “主母可还有吩咐?”

    “今日赐死那只狗,看狗的那个女使可有什么异动?”

    “不曾。她一直跪着,没求饶也没怨怼,连一滴泪都没流。”

    遣退婆子后,雨滴撞在屋檐上的声音更烈了,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扎实。

    许梓君听得心神不宁,随手捻起一片飞花。它本在开得最盛时,却逢雷雨,从此再无花期。

    霍钰会怪她这个娘亲吗?

    怪她将尊卑秩序、大人世界血淋淋地撕给还琼看。

    怪她将无辜闻人椿当作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女使婆子亦有善心赤忱之人,淤泥之中亦可开高洁白莲。她许梓君活这些年,其实怎么可能不知道。再不济,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婆子也是其中典范,从来尽忠职守,从不逾越半分。

    可她赌不起这十之一二的运气。

    这世道吃人吃惯了,逞一时善良,保不准就教你领略电闪雷鸣暴风雨。她不能让钰儿和还琼在她摔过的地方再摔一次。

    今夜,霍府之中对雨失眠的人似乎格外多。

    闻人椿累极了,四肢好似被抽去力气,伺候完霍钰洗漱,熄了灯,便软绵绵地化成一团,瘫在外头的榻上。下午在小山丘上,她没拘着自己,竟哭了一个时辰,哭得整张脸都藏不住疲惫消极,连霍钰房中一向寡言的两位婆子都看出了恻隐之心,宽慰她不要较真。

    她怎么敢较真,又能同谁较真。

    不过是一想到生死无常,由不得心头阵阵发酸。

    瞧,此刻又有些忍不住了。她怕是彻夜不必闭眼了。

    还没来得及拭去眼泪,就听见霍钰隐隐约约在叫她。

    她想自己并未哭出声吧,未免扰他清眠,她甚至不敢辗转反侧。

    “小椿?”他以为她睡了,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或许是三更寒露太过清冷,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日里更真实,如平常人家的哥哥,谁都可以妄想拥有。

    咽了咽口水,又抹了抹脸,闻人椿连忙跑进内室。

    “怎么连鞋都不穿?”霍钰斥道。他才侧过身子,一定睛便是她那双透白的脚,躲在灰绿色的裤管下,显得愈发明亮,如同月光。

    闻人椿慌得立马勾起了脚趾尖。

    好在霍钰没再说什么,只是偏过了头。

    “明日我便起程去往临安。”

    怎么忽的提前了两日,不过不打紧,她早就备好了带给戏班众人的特产。

    “此回走水路,然近来路上多匪寇,我又有诸事缠身……”霍钰不过才说了两点,闻人椿便很识趣地弯腰福身,“小椿明白了。”

    他不会带她去临安了。

    有了白日那一遭,她早该想到的,可她只知悲伤不知计深远。

    她太笨,不懂筹谋周全,难怪总被当作废子。

    心上又开始发酸,就像吃了颗顶酸顶酸的杨梅,余味悠长。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碍事的,她本来就不想去临安城的。

    可有一颗眼泪不争气,还是酸得直往地上跑。

    它跑得不准,正好砸在了闻人椿的脚上。

    水花晕了开来,直晕到霍钰心中,晕出湿漉漉一片。

    “你不是给戏班的人备了些糕点茶叶吗?”他又戴上惯用的没好气的声音,“明日起早些,交给小厮,等到了临安再给你送去。”

    “谢二少爷。”

    他知道她真的感谢是什么样子,至少也该像他答应带她去临安的那回,满眼冒欢喜,而不是眼下这么寡淡。

    “小椿。”他支起身,坐在了床沿。便是如此,闻人椿也没有比他高出多少。只因她垂着头,弓着背,郁郁寡欢。

    “闻人椿。”他连名带姓喊她。

    闻人椿这才昂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是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上另一双红红的眼睛,只是不知是自己红了眼,还是映在眼里的那双眼红了。

    外头雷电突然鸣了一声。

    闻人椿立马挪开半分视线。

    “等我回来。我便会将你送到文在津身边。”霍钰看着她身后的夜色,沉沉地说了一句。他本不需要同一个签了死契的女使交代这些,可那些话能自己跑出来,真是奇怪。

    闻人椿一愣:“是从今以后都不要我了吗?”

    霍钰一听,也跟着愣了。

    闻人椿才知自己嘴快,词不达意:“少爷,是否我从今往后都要跟着文大夫,不再回霍府?若是那样,我便将我的包裹都收拾整齐,免得到时仓促。”

    “你想一直跟着他吗?”

    “……文大夫心怀慈悲,应当是个好主子。”

    “你怪我。”他叹了一口气,听起来是这般委屈。

    其实他误会了。

    “小椿知道的,二少爷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跟着文大夫,未尝不是小椿最好的归宿。毕竟您是晓得的,我实在怯弱,再打磨许久许久,也不一定能替二少爷与还琼姑娘分忧解难。只是苦了你们,日子本非随心所欲,还要为我分心。不过二少爷睿智、还琼姑娘又淳善,你们总是能得善报的。”

    “或许有朝一日我从了文大夫,同他一道吃斋念佛,还能给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积下福荫呢。”

    连闻人椿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忍着苦涩宽解霍钰。

    霍钰再也没开口,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真的被闻人椿解了忧。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倒着数起来。

    因霍钰离开前给她下了禁足令,闻人椿只能困在霍钰的书房中。

    无趣是无趣了些,每日重复打扫、重复整理,她甚至快要背出每一卷书分别位于哪一摞的哪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