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于生
“淹死的人大多因为轻视和大意。”——于生
事情得从头讲起。
九月十七号。于生转来一中不久。
和他同桌的人叫陆满。女孩。
她坐在角落里,苍白的一个,向后倚着椅背,带着她不自知的消极倦怠。她的眼睛是少有的,发着香槟一般浊浊的光。
这种光可以把一个人身上最劣质的成分吸引出来。于生不喜欢这光,他也不喜欢陆满看他的眼神。她眼神里有牙齿,在咬他。
谈话时,于生会避开陆满的眼睛。只看她的眉心。
陆满并不明白他刻意的疏远,她在上课不断地给他递纸条。或许,陆满把他当成了闲聊的对象。
最开始只是一些琐碎的问题。
「你喜欢喝奶茶吗?(我不喜欢。)」陆满用珊瑚红的百乐写到。
于生看着数学老师的板书,用左手写下,「不」。他是左撇子。
此类无聊的问题还有许多,于生记得最离谱的一个。
陆满用极淡极硬的5h铅笔写,「你的沐浴乳,是什么牌子的?闻上去很好。」
于生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低头笑着,下巴抵在胳膊上,离他极近。他抿唇,指了指前面的老师,没有回她。
下课后,陆满伸了一个懒腰,阳光穿透她浅白的身体。她的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布料,轻微凸起。她整个人像被泡在明晃晃的福尔马林里。
“十级孤独?”后面的张合问。
坐在他们左边,绑着发带,戴透明眼镜的胡志凡说,“一个人去动手术,就是十级孤独。我是承受过十级孤独的人啊。”
陆满冷笑,“割包皮吗?”她说话一直这样口无遮拦。
周围人笑,胡志凡也笑着挥拳头唬她。
“喂,话说回来,孤独这种东西,是因为没有男女朋友吧。”胡志凡斜眼瞄着一边看书的白荼。胡志凡喜欢白荼,全班人都知道。
课上,她又传纸条给于生。「当着众人的面,嘴上宣扬孤独的人,面目油腻可憎。」
字是灰色的。
这一节课,陆满只说了这一句。
于生想,独自苍白倦怠着的陆满,同大家开黄腔的陆满,哪一个是真实的。
他开始留意陆满,只是关心同学而已。这是他的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他对别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于生知道陆满对自己有奇怪的想法。他不愿意戳穿她。
说来不耻。陆满喜欢嗅他。
他午休,伏在课桌上闭目养神,陆满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轻地凑过来,像对待猎物一样,嗅他。嗅他的头发,他的脖颈,他的领口。于生能感觉到陆满身上传来的温热的气息,以及她洗发水的气味。
三次过后,于生揉眼盖住拧起的眉,午休不再睡了。
十月初的那几天长假,很难熬,他的母亲被病痛折磨。出来上学前一天,母亲失手用利器划破了于生的面颊。于生镇定地安抚好母亲,让她睡下,自己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创可贴贴上。
上学那天,于生校服里是件衬衫,白的。
上课时,他脱了校服,衬衫袖子往上折三折,露出肌肤。他戴上眼镜,细框的金属眼镜。
眼镜下是他贴的创可贴,泅出暗色的血。
这节课陆满把水瓶上的吸管咬成扁扁一条,她红着耳朵,夹紧双腿,偶尔在凳子上磨蹭。
她不断偷眼看着于生烟白疏冷的侧脸。创可贴和眼镜赋予他轻佻和斯文。
陆满传了一张纸条给于生。
「您看上去真斯文败类。」
于生打了一个问号。陆满回复一个笑脸。
下课后,陆满去饮水机那接水,于生眼神掠过她的课本,顿住,凝涩。
她课本上用粗重的笔写,「好想把他放进体内。私藏。」
于生合上她的课本。
最后一节课。
陆满推给他一张纸条。
「晚上一起吃饭吗?有一家店很好吃的。你不吃,我就自己去了。」
前面传下来告家长书,里面的意思大概是,学校外面有块工地最近在施工,人比较杂,让家长对学生上下学的安全多加注意。
班里女生看着告家长书窃窃私语,说的是最近出没的一个民工暴露狂。
于生对上陆满的眼,昏然欲醉的光。
他按了按眉心。甩不开奇怪的责任感。
「我陪你去。」
吃饭时,他们不远处,坐着陈沦。
陆满的目光在陈沦身上停了一会。
于生看过去,光下,陈沦的脸给人一种冷白刀片的感觉,很锋利。
陈沦低头拨弄一个破损的相机。他身边坐着沈垆月。对面坐的是许梁。
还有一个寸头,脸色雪青,嘴唇灰白,额角渗着冷汗的人,也坐在他们那桌。他整个人倾斜着,身上的职中校服松松垮垮,沾着灰,左胳膊耷拉下来,脱臼了。
陆满低声对于生说:“他是职中的混混,喜欢那女孩,最近一直在偷拍她。”
陈沦翻完照片,拇指轻轻蹭过食指。“人是好的,但你拍得很差。”
那混混嗫嚅着灰白的嘴唇,发出含糊的音节。
“他说什么?”
边上的许梁冷笑着说,“他让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陈沦不置可否,喝了口水,玻璃杯上的手指是刺眼的白。
“你给吗?”陈沦侧头问沈垆月。
沈垆月点头,像在可怜一条狗。
陈沦把相机放到混混面前,辞色锋利,“再拍一次,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
混混低着眼仔细看陈沦的脸色。陈沦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眼神对着他,黑森森的。混混吸了冗长的一口气,挺身,伸出右手欲拿相机。
“错了。”陈沦指正他,“拿左手拍。”他左手脱臼了。
混混瘫软了,语气变得粘稠恶心,一个劲求着陈沦。
陈沦不为所动。倒是沈垆月拧着眉看他眼泪鼻涕都下来,才对陈沦说:“好了好了。看着恶心。”
许梁看一眼陈沦的神色,对混混说,“还不滚?”
混混看了相机一眼,扶着脱臼的手,跑走了。终是没带上相机。
陈沦把相机扔进垃圾桶。
于生移开目光,陆满含着筷子对他低声说,“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的那个,是陈沦。”
“我认识他。”
“他这么出名?”
“他成绩很好。你快吃吧。”
“他让人觉得害怕,不是吗?”陆满看着陈沦的侧脸说。“就算在光下,他也给人一种沉暗的感觉。像在雨天跌破膝盖,又湿又痛。”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于生笑。
那边三个人吃完饭,要走了。
陆满低下头吃菜。
陈沦向她走来,用手指指节叩她的桌,发出硬冷的声响。
陆满顺着手指往上看,对上俯视她的陈沦。
“你流血了。”陈沦用手指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下,“在这。”
陈沦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于生看见从他外套口袋露出一角的烟,他的手用力握住那包烟,烟壳都变形了。
陆满倒是愣着。她反手看自己的校服袖子,上面并没有血迹。陆满又把袖子往上撩。
“怪了。”陆满轻声说。
“怎么了?”于生问。
她把手臂抬起来给他看,上面有一道细长的口子,微微出血。连陆满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开的。陈沦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