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的宝贝。
时尔几乎是一挂断电话就看到了路子及。
她还没从姚莉枝唯唯诺诺的声音中抽离出来,未抬头就感受到了人群里那道灼热的目光,深沉而熟悉,熟悉到这三年的时光仿佛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其中过往都被尘封,而现实中的一切她却从未遗忘。
前进的脚步蓦然停下,似有千斤重,拖的她寸步难行,这种身不由己的恐慌感从心脏沿着血管蹿到头皮,激的时尔的后背瞬间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会这样。
时间、空间,竟然都没能够成为时尔的武器,她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生出落荒而逃的念头,恨不得从未登上这班飞机,可仅一秒就被立马掐断,理智裹挟着她,强迫她抬起了头。
她一眼就锁定了他。
无它,实在是路子及太过显眼,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似乎永远稳稳地占据中心点的位置,尽管现在的他和三年前的他是那么的不同,从稚气少年到英俊男人,他简直像是完成了一场蜕变,脱去一身的散漫服饰,他扣着熨的板直的西装,白衬衫黑领带,精致而斯文,只不过这斯文中总是透着阵阵既危险又迷人的气息,惹的众人即便想要靠近,却又望而却步。
没变的是他那双腿,和时尔初见时一模一样,她第一次见他就为这双腿深深的着迷,在心里暗自觉得,即便是他那张脸都不如这双腿来的更加吸引人,修长笔直,走起路来沉稳又潇洒。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这种独特气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深重,没有丝毫变淡的迹象。
时尔知道他在看着她,眸光深重复杂,她甚至不敢仔细端详。
她咬着牙走向他,逼迫自己看起来更加的洒脱镇静,不到二十米的路程,她却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
十米,五米,一米...
奇怪的是,距离越近,时尔的心却越发沉寂,就像是某种人在面临危险境遇时反而会更加冷静,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时尔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到路子及似乎是笑了笑,嘴角牵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又迅速回归原位,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动听,他说:“行李我来拿。”
没有“好久不见”,没有多年未见的陌生和尴尬。
他的态度自然到恍若她只是出了个远门,而他来接她回家。
可,凭什么?
时尔突然从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恶意,她听到自己淡漠至极的语调:“麻烦你了。”
路子及的微浅的笑容顿时隐去,他旋即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到像是在低喃:“不会。”
南城的夜景一向很美,几年不见,这个城市仍然一如既往的温婉、大气,连灯红酒绿都盖不住它从根底散发出的那股厚积的古城韵味儿。
时尔坐副驾驶,把车窗摇下来,看一闪而过的梧桐树,心底里竟然升起了一股异样的平静。
夜风习习,即便开着窗,时尔也闻到了一缕细微的香味儿,大概是从路子及身上传过来的,是那种温和大气的陈木香,又缠绕着一些海岛蓝鲸的孤独失重感,沉淀在人的心头,重重的向下挤压。
时间已经太晚,路上的车、行人都很少,可路子及的车开的却不快,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总之控制不住的去看身边的那个人。
夜风把她快及肩的头发吹出优美的弧线,而她的侧脸在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下愈加精致可人,比前几年更甚,几年的时间似乎把她身上全部的好都打磨出来,叫人多看一眼都是心碎。
很难想象,现在这个内敛到有些冷漠的时尔,就在三年前还是他一个吻就能轻易俘获的小姑娘。
车行驶的方向和时尔想象中不一样,竟然是有些往郊区走的,时尔记得为了工作方便,她爸爸一向是住市区多一些。
“这是去哪儿?”她淡淡问道。
“嗯?”路子及大概是没想到时尔会主动和他讲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稳住声线,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平和一些:“时叔叔这两年都是住南屏山。”
哦,对了,时尔突然记起来,姚莉枝比较喜静,嫁进时家第一年就说过想去南屏山那套别墅住。
时尔没忍住,嗤笑一声,说:“这才几年,变化可真不少。”
原是没指望路子及回应的,姚莉枝怎么说都是他妈,做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他什么都不能说。
可时尔竟然听见他的声音,仍然像第一次听到的那般惊艳动人,低沉而又充满磁性,叫人一听就能酥掉半边身子。
他极认真的说:“我没变。”
时尔皱眉:“什么?”
路子及又重复一遍:“我从来都没变。”
许久,就在路子及以为时尔会彻底忽视他这句话时,听到了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轻微而又短促的笑,那笑声充满了不屑和无谓,像一支淬了毒的利箭,笔直的射进他的心脏。
可路子及却偷偷了牵起了嘴角。
怎么办,即便是这样,他都觉得万分满足和幸福。
只要那支箭,是她赠与。
南屏山远离市区,空幽、寂静,是个养病的好地方,时家的别墅在山顶上,夜晚车行山路,缓缓靠近那地方,先是瞧见在茂密竹林,在晚风吹拂中沙沙作响,而后才是大片绿地后的雅致建筑物,深夜中它仍灯火辉煌,不遗余力的表明着它在等候游子归家。
下了车,时尔入神的盯着别墅前的大丛白玫瑰,无意识的皱紧了眉头,路灯的光投射在她眼眸里,白色光线呈十字交织,竟显露出她的一丝恐慌。
路子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语调暖的像今夜的风:“别害怕,手术很成功。”
时尔甚至没有看路子及一眼,丢下一句“我没有害怕”后笔直的像别墅走了过去。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路子及双手插兜,微微歪着脑袋用目光护送着她,脸上的笑容温柔缱绻,似春日溶雪的松,似挂满星月的长空。
南屏山别墅的佣人几乎全部是时尔陌生的面孔,她刚进门就看见了姚莉枝,她变化有些大,初见时身上那种温婉从容几乎消失不见,时尔甚至发现当她出现在门内时姚莉枝抖了一下,不知是惧还是其它什么。
姚莉枝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双手无意识的搓动着,对时尔说:“回来啦,还没吃饭吧,我...”
话没说完就被时尔打断,她脸上瞧不出喜怒,淡然的有些过分,简直是把姚莉枝当成佣人一样的问:“姚阿姨,我爸呢?”
姚莉枝脸上那个凄惨的笑都维持不住了,猛然的僵在脸上,好半天才颤声回道:“在...在二楼。”
时尔一秒钟都没再耽搁,在佣人好奇的眼神中往二楼走,姿态洒脱,把身后众人皆当成了草木,不在意,不关心。
路子及就是在这时候提着时尔的行李进了门,他看了看姚莉枝,走到她身边敛眉劝了一句:“很晚了,您休息吧。”
姚莉枝木然的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捂脸啜泣。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到最后竟是连恨都没有分给她。
时尔的脚步停在二楼的主卧室门前,她并没有直接推门而入,深呼了口气,她抬手敲了敲门。
从屋内传来一声“进”。
间房和时尔记忆中的不尽相同,原本床头柜的位置摆放着医疗器械,房间各处也多了不少绿植和花卉,比从前满柜的书籍和文件多了一丝生活的味道。
时睿靠在床头,手上还打着点滴,见到时尔的瞬间脸上是遮不住的紧张,连声音都透着些许不自然,“来了,路上累不累?”
时尔攥拳掐了掐手心,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看着如今明显带着老态的时睿,心头涌上万千情绪,却还是尽力压了下去,缓缓开口:“还好。”
时睿刚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就开始咳嗽起来,他用手抵着嘴咳到弯腰,时尔的手比脑子动的更快,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去帮父亲拍了拍后背舒缓,直到时睿喘着粗气道:“没事...没事...”
时尔收回手坐了回去,身体绷的笔直,低声问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时睿笑了笑,柔声说:“没事,别担心,只是摔了一跤,爸爸好着呢。”
时尔看了看时睿的手背,那里因为长时间挂点滴导致有些青肿,她回了声“嗯”,压住了马上就脱口而出的关心,以沉默应对尴尬的气氛。
接下来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时睿问,时尔答,问的大多是关于时尔工作室的事情,其实时睿这几年一直在关注十熠,也托了不少熟人照应,工作室的运营状况他基本了解,只是他绝口不提,极享受和女儿的一问一答。
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后,他又开始奢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天伦之乐。
没过多久,住家的护士敲门进来,提醒时睿到了休息的时间。
时睿本想拒绝,没想到时尔突然站了起来,说:“您休息吧,我也累了。”
“好,好,你快去睡,都怪爸爸看见你太高兴了。”时睿语气里带着十分的讨好,和从前那个叱咤商界的时总恍若两人。
佣人带着时尔去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在三楼,这位置还是她小时候自己挑的,因为那个房间有一块屋顶是玻璃制成的,一躺下,就能看见满天星河,幼时的她太过天真,曾无数次在观星的时候猜想哪一颗是她的母亲。
现在想来着实好笑。
她的行李箱端端正正的放在了门后,时尔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不去想是谁帮她拿过来的,脱力般的躺倒了床上,一抬眼,今天乌云密布,一颗星都没有。
正恍神,有敲门声传来,时尔起身开门一看,是端着牛奶的姚莉枝。
她脸上端着笑,轻声说:“我给你热了杯牛奶,喝完睡得好。”
时尔面无表情的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后就想关门,姚莉枝却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眼里泪光闪烁,看起来好不可怜。
时尔皱着眉:“您还有事儿吗?”
姚莉枝嘴唇开阖,声音颤抖,终于说:“我...我欠你一声对不起,孩子,我对不起你。”
时尔一愣,转而却低头笑了笑,她喉头哽的难受,却极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
如果,如果这句“对不起”出现在三年前那个荒唐的午餐上,如果出现在她甩出亲子检测书后,如果她也能看到她的洪荒和脆弱,拉着她的手...
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刚到深圳的那几个月,时尔不是没恨过姚莉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能抛弃自己的女儿二十年,而后假惺惺的想要补偿,她补偿的是女儿吗,不对,她补偿的是她自己内心的愧疚。越往后,她对她的恨意越淡,她本来就对“母亲”这个词没有过多的期待,最初的震惊和难过随着时间一点点消磨,她对她只剩下无尽的空白。
时尔原以为现在的自己可以用平常心待姚莉枝,她已经竭力的把她当陌生人看待,可她偏偏又主动凑上来。
时尔吐出一口浊气,原本是想随便说句话把姚莉枝打发走,可耳朵却敏锐的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尽管不想承认,可时尔心里清楚,她知道这脚步声属于谁。
心里的恶兽突然被唤醒,她明知不该,却克制不住的抬头给了姚莉枝一个讽刺至极的笑,脱口而出道:“您想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打发我啊,姚阿姨,您的道歉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珍贵。”
姚莉枝急忙问:“时尔,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你能高兴。”
时尔把牛奶放在一边的柜子上,双臂抱胸做成十足的骄纵姿态,声音刻薄又冷漠:“什么都可以?”
“对!什么都可以。”
时尔歪着嘴笑道:“这样啊,那姚阿姨,你和我爸离婚吧。”
姚莉枝当即愣住了,周围空气似乎都停止流动,气氛沉闷的很,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脚步声蓦然停住。
“你...你说什么?”姚莉枝的嘴唇煞白。
时尔耸了耸肩:“做不到?”
姚莉枝刚想说些什么,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了握她的肩,她一回头,看见路子及平静的脸,他低声和她说:“时叔叔正找您,您先回去吧。”
姚莉枝又回头看了看时尔,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时尔面无表情的看了路子及一眼,随即就想关门,却被路子及伸手拦住。
“怎么,想替你妈教训我?”时尔冷笑着。
路子及看她良久,眼神万般温柔,最终化成一句清浅的叹息,他说:“不要说违心的话,你会比她更难受。”
时尔的假面猛然间被撕破,那种情绪被他人死死掌控住的无力感全部转化为喷薄的怒火,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对路子及说:“不要装作了解我的样子,很恶心。”
可路子及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看时尔的眼眸中依旧含有万家灯火,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想要去摸一摸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的脸庞和头发,可到底没能抬得起来。
“晚安。”他说,带着无比的热爱和虔诚:“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时尔猛地关上门。
脚步声渐远,时尔才从那阵可怖的窒息感中活过来,手机铃声响起,是皮熠安打过来询问时睿的身体状况,时尔一一应答。
那边的皮熠安似乎有所迟疑,还是问了句:“十二,你还好吗?”
时尔嗯了一声,情绪低落。
皮熠安柔声问:“要不要我过去陪你?”
时尔站在窗边,视野恰好是别墅的正门口,她说:“不用,我很好。”
良久,皮熠安才问:“...看到...他了?”
“他”——明明只是一个代词,可双方都明白指的是谁。
时尔的眼眸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她重重的闭了闭眼,拼命的忍住从心底涌上的怅惘和无力,求助般的喊了一声“皮皮”。
皮熠安回:“我在。”
时尔嗫嚅着,想说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最终只叹了句:“我好累。”
手机另一边的皮熠安还在柔声安慰她,时尔却突然注意到别墅门口往前走的身影。
是路子及。
他出了绕过花丛出了门,往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
时尔眉头一皱,万分不解。
他,不住在这里吗?
皮熠安似乎还在说话,路子及已经走到了车旁,他的手搭在了车门上,又收了回来,缓缓转身,面对着的是时尔房间的方向。
尽管相距甚远,尽管夜深雾重,可那道目光却仿佛能穿透一切,时尔的身体瞬间僵住,一动都不能动。
皮熠安许久没听到回应,问:“十二,能听到的吗?喂?”
时尔轻声回:“皮皮,我先挂了。”
时尔房间的落地窗户是单面的,外头并不能窥见内里的一分一毫,这件事,时尔知道,路子及也知道。
可他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
离开时笑着招了招手。
晚安,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