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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马蹄声急如骤雨,踏在官道上的每一声都如一记又一记的闷锤,不留情面地砸在沈重暄的心上。

    少年人自以为早已模糊旷远的记忆陡然逼至眼前,掸落一身岁月的尘埃,清晰得宛如初见。

    沈重暄忽然记起以前他爹醉酒后就爱去闹市纵马,在他爹依然我行我素,清醒时光风霁月,醉酒后便牵一匹快马,跌跌撞撞地扑进市镇,冲动莽撞,一如少时。

    而他现如今也在闹市纵马,却不似他爹一样马术不精,只能在涕泗横流之际哭喊他娘的闺名。

    沈重暄一勒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愣在客栈门前的小二,他的神情冷漠得仿佛凝了一层冰,凛然的寒气从他的眉眼、从他的姿态、从他腰间的佩剑里四溢而出,跑堂的小二和他对上一眼,霎时间从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宋登云,”沈重暄没有下马,他默然地咬着唇,竭尽全力地掩住杀意,问,“他去哪了?”

    封琳当日才在阳川凤楼宣布沈家命案的凶手,这会儿几乎出过门的阳川人都知道了真相,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沈公子,都不自觉地在心里叹气。

    若是寻常的江湖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沈公子寻仇——可怎么偏偏是这样闻名天下的刀客呢?

    小二低眉顺眼,颤抖着声音回他:“公子,掌柜的刚走一个时辰......他让我们给您留一句话,若您信得过他,请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回去讨个明白。”

    沈重暄冷笑一声,夹紧马腹,立时绝尘而去。

    而他走后不多时,封琳牵着一匹白马,一身烈烈红衣,信步而来,冲那小二弯起眉眼,低声问:“阿瑜,都办妥了?”

    小二向他拱手,神色镇定如初,沉声道:“封瑜幸不辱命。”

    “这几年,辛苦你了。”封琳掸去衣上灰尘,笑道,“你这就收拾行李,我会派人护送你去海州休息几日。”

    封瑜回以一笑:“少主也太客气了,宋九那个废物很好糊弄,沈重暄么,他自己撞进来了而已。”

    封琳眯起眼,欣慰地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这次若真能一举三得,要记你的首功。”他说完这句,转身上马,向身后仆从打了一记手势,“你们护送瑜公子回去,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随后封琳扬鞭打马,循着沈重暄的方向扬长而去。

    他从几年前就在宋登云身边安插了封瑜这枚棋子,防的就是宋登云临时反悔,耽误了封珏的婚期——宋逐波此人阴郁深沉,他的势力根本无法渗透,这让他不能不为封珏的婚事忧心,唯恐把封珏嫁给宋登云后又让宋逐波上位成功,毕竟夺嫡之前,兄弟相杀也并非稀奇。

    宋登云自己不争气,他却不能让封珏嫁过去吃苦,只能捎带着帮宋登云摆平一些障碍。

    ——比如恰好和沈重暄有着杀父之仇的宋逐波。

    宋登云初闻真相时,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不是没有怀疑过封琳说谎——可他偏也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宋逐波,的确神秘地失踪过一段时间。

    那次回来,他还记得见到宋逐波时,那把最受他七哥喜欢的问寒刀都砍得豁口。

    宋逐波和他擦肩而过时,阴鸷的眼神在他身上掠过,轻得像是一颗针,准确无误地扎中了宋登云的命门,那一瞬间,千万股争先恐后的寒流毫不留情地将他裹挟进恐惧的深渊,险些将他溺毙其中。

    也是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他哥为什么会叫“寒水煞”。

    因此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封琳没有说谎。

    他没有时间顾及会不会被他爹抓回去了,他必须比轻功卓绝的沈重暄更快,他要让宋逐波立刻离开。

    如果、如果能有隐情,也至少要等沈重暄冷静,至少要等孟醒出面管住沈重暄。

    ......可宋逐波一不经商二不爱财,和沈家究竟能有什么仇怨?

    宋登云出门不利,带出门的马竟然体弱得令人咋舌,刚出城门没多远就要死不活,耽误他不少时间,后来又足足跑死了两匹马,一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他这二十余年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偏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竟然当真称得上潜力无穷。

    ——可都晚了。

    他总想两全其美,就像他既喜欢封珏,又希望封珏开心,此时也是一样,他既希望保全宋逐波,又希望沈重暄不至于被反杀。

    一如宋家在四大门中地位不显一般,翡都也在四都中显得格外低调,宋登云怀疑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时,终于赶在日落门禁前奔进翡都城门,撑着发软的双腿下了马。

    翡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似乎和山匪出身的宋家格格不入,但宋家本家的确落脚于此,且还不如封家随手设在这里的凤楼来得气派。

    与雕梁画栋的凤楼相毗邻的,正是略显破败的宋家。

    他记得清楚,最偏僻的小院正是宋逐波的住所。

    等到华灯初上,宋登云把马拴在树下,甩着一身的泥尘,七脚八蹬地试图爬上围墙,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松手跳回地上,回转身去,果然见到在不远的万千明灯之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向他缓缓行来。

    宋登云定了定神,努力不让声音发颤:“......沈兄。”

    “太慢了。”沈重暄说,他的话像是兄弟间的奚落,但语气却满是疏离的淡漠,宋登云屏着呼吸,背靠着墙,结结巴巴地问:“你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好......”

    沈重暄神情平静,但宋登云笃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正酝酿着无限残忍的杀机。

    沈重暄道:“我也有事要问。”

    “......啊?”

    沈重暄不再多说,上前几步拎住他的衣领,下一秒两人便都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跃过围墙,全然不见方才宋登云独自爬墙时的窘迫。

    月下树影碎得像是一片伤心,他们落地时,宋逐波倚在庭院门前,稀碎的树翳投在他的脸上,映成一片斑驳的无法拼接的光影。

    他依然是那一身玄衣,暗沉如夜,杳杳的星子过于昏暗,无法照亮他分毫。

    唯独他半抱在怀里的那把问寒刀,一如既往的雪亮如洗,恍惚之间,清澈如月。

    宋登云一落地便奔向他,全然忘了自己有多怕这位兄长,只顾着拽他的衣袖:“哥、七哥!”

    宋逐波侧头看他,眉眼寂寂:“你还知道回来?”

    “先别管我——哥你,你快和重暄解释啊......”宋登云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挡住他的身影,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耳语,“快走。”

    宋逐波睬也未睬,正眼望向沈重暄,沈重暄方才还平静如水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听宋逐波一声轻笑,温柔得好像个平常随处可见的前辈,甚至抬起手,轻轻抚着宋登云的发顶。

    他长得很高,比沈重暄和宋登云都要高,沈重暄情不自禁地握紧剑柄,主动问:“是你吧。”

    宋逐波看着他,神情重新归于冷漠,好像刚才那一声笑和他毫无关系,唯独停在宋登云头上的手还证明着他不久前片刻的柔情。

    “......你想问我什么?”

    沈重暄也不忸怩,再次问:“清徵道君说过,灵妙度厄丹是江圣手毕生心血,临终前赠给了清如道君。之后清如道君不放心徒弟的平安,托清如道君把它转交给了离开师门,独自下山的......我娘。”

    宋逐波神情变也未变,颔首:“她是一代奇侠。”

    “......只是这样?”

    宋逐波费劲地牵了牵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却在沈重暄开口的刹那下意识侧过脸,不愿看见那双和孟烟寒几乎一模一样的薄唇。

    他放下抚着宋登云的手,走出那片树影,神情平定得仿佛胜券在握,又与平时的他几无二样:“灵妙度厄丹是她的遗物,自然应当交还给你。”

    “那么,为什么,它最初会出现在宋家召开的试剑会的奖品名单?”

    沈重暄徐徐拔出长剑,竭力稳住呼吸,诘问道:“......我娘,也是死于你们手上吗?”

    宋逐波看着他,摇摇头,轻声解释:“不,她断气时亲手交给我的而已。”

    那女人生来便和萧漱华一般无二的怪诞离奇,从九死一生的饥荒里留存,十数年清正温和的辟尘门也难折她一星半点的桀骜不驯——她和孟无悲比剑、和萧漱华斗酒,天下十三州各型诡谈谬事,就没有她不敢插手的局。

    她步步踩着最鲜艳的血,却一身干净如白雪。

    这样的血观音,在他怀里咽气时,眉间也是永不懈怠的孤绝。

    她最后一次搂着她牙牙学语的孩子,鲜血从她嘴里往外直溢,孟烟寒抬起头,看着神色痛苦的他,笑意却一如数年前游历江湖时一般明媚:

    “我有一颗据传除死皆有救的丹,但救不了我,可见甚么江圣手也不过如此。”

    “你来收破烂吗?那也一起送你了。”

    宋逐波横刀,刀面映出沈重暄双眼通红的脸,他瞑目,道:“不用再找了。沈云伏、孟烟寒,都是我所杀。”

    “我杀你娘,是为了灵妙度厄丹,杀沈云伏,是因为他不自量力,试图报仇。”

    “把药给你......”宋逐波冷笑一声,“一时想岔了而已,你也没有珍惜。”

    沈重暄握紧了剑,恶狠狠地看着他,最后一次确认:“那你三年前为什么要说,世上不是只有阿醒关心我?”

    宋登云急得捏紧宋逐波的衣领:“哥!”

    “废话太多了。”宋逐波答无可答,摇摇头,正式地立起手中长刀,“刀名问寒,请。”

    沈重暄闭眼,挥去三年前递给他灵妙度厄丹的那个青年剪影,郑重地横起长剑,低声说:“剑名和尘。”

    霎时间,风云将变。

    那一夜圆月高挂,注视着冰冷的月光之下的一切。

    封琳在翡都城门勒马,蹙眉眺向天边的圆月,身后的小和尚打马追上,下马,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只瓷瓶。

    封琳从瓷瓶里倒出唯一一枚血红的药丸,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

    小和尚问:“阿弥陀佛。封少侠,我们现在就去宋家吗?”

    “......不急,”封琳问,“宋逐波的药,你们送过去了吗?”

    “送了。”小和尚顿了顿,“但他时常不吃。”

    “可笑。”封琳低眉捋顺腰间的绶带,“那他沈重暄,还真是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