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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石长青也笑起来,“不能。眼下我是有求于你们,也是在要挟你们。怎么样的人,会傻到先将把柄送还?”

    程询身形向后,斜斜倚着靠背,是略显懒散的姿态,眼神却更为锐利、直接,“那这事儿就不用说了。想做什么,你只管去做。”

    石长青讶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次辅的意思?程家满门的性命,你们都要豁出去?”

    “眼下家父若是听凭你摆布,不要说不可能让杨阁老官复原职,就算能做到,杨阁老回到内阁之后,你还是会将那封信呈给皇上,让程家死无葬身之处。”程询目光灼灼地看住石长青,“让人死之前还为你和杨阁老拼尽全力,这算盘,你打得可真精。”

    全盘计划被戳穿,石长青也不尴尬,笑道:“听听,大过年的,你说的这些话,多不吉利。”

    程询神色漠然地看着他,“我才想起来,你早年丧妻,杨阁老将杨五小姐许配给你,婚期是定在今年八月吧?怪不得,你会这样尽心尽力。”

    石长青轻咳一声,道:“这事情,也不需闹到你说的那个地步。就算有些事势在必行,程家想要留个后人,还是可以的。”停一停,对程询意味深长地一笑,“听说你发妻有喜了?”

    程询仍是神色漠然地看着他,锋利的目光中,尽是嫌恶,“就只为这句话,合该你不得好死。”

    石长青霍然起身,冷笑道:“放心,你一定会走在我前头!”语毕阔步离去。

    程询看看天色,回到静香园,携怡君一起去请安。到了正屋,问过母亲,他又去了小书房,见到父亲,说:“我把石长青打发走了。”

    程清远直接说道:“这回,只能我出手。”

    程询颔首,“对。我要是不解气的话,日后再跟他找补。”

    程清远站起来,捶了捶肩,“不舒坦,派人去给我请太医。”

    程询一笑,“好。”

    程清远看着他又是溜溜达达走出门去,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在石长青这件事情上,就算笃定结果,在程询这个年纪,也不该是这样松快的样子,连带的,影响得他都松弛了不少。

    .

    正如允诺过的,皇帝每日都在奉先殿思过。

    奉先殿前殿供着历代帝后的灵位,后殿,历代帝后各居一室,室内设香案,另有神龛、宝床、宝椅等。

    皇帝每次过来,行礼之后,或是在前殿打坐,或是缓步游走,在心里将列祖列宗的功过细数一番。

    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年过得这样孤单又清净。

    偶尔,刘允会替他憋屈得慌,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他居然感觉不错。

    这样度过一天,到晚间,皇帝就近歇在毓庆宫。毓庆宫是他做皇子、太子那些年的住处,旧地重游,躺在那张睡了多年的床榻上,心绪会回到孩提、年少时。

    今晚,用过晚膳,皇帝坐在案前批阅奏章,听得蔚滨求见,当即颔首,“传。”

    蔚滨禀道:“今日,石长青到访程府,盘桓半日。他走后,程阁老的头疼病又犯了,程府已派人请了太医过去。”

    皇帝看向刘允。

    刘允即刻道:“请太医的事,奴才知情,却不知道旁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看蔚滨,“怎么回事?”

    蔚滨道:“杨家的五小姐,两年前就与石长青定亲,因杨阁老想多留女儿一段时间,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此外,石长青本就是杨阁老的得意门生。”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一笑,“倒是挺沉得住气。”

    蔚滨不好接话,也没别的事通禀,便告退离开。

    过了一阵子,正宫新上任的总管太监来禀:“禀皇上,皇后娘娘今日仍旧整日跪在宫门口,今晚撑不住,呕了两口血,晕了过去。奴才已经请太医去诊脉,太医说……怕是不好了。”

    继上次见过皇帝之后,皇后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宫人减半,并都被面生的新人代替,宫门外有侍卫把守,除了总管,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后在除夕当日,才听说了皇帝对景家的处置。她想见皇帝一面,为至亲求情,然而,连宫门都走不出半步。别无他法,只得跪在宫门内。

    皇帝闻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她去”。

    此刻闻讯,皇帝手里的朱笔一顿。他将笔放到笔架上,抬眼静静地望着说话的人,眼神辨不出悲喜。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太医怎么说的?皇后还能撑多久?”

    “太医说,最多能撑两三个月。天气太冷,皇后跪了好几天,风寒之症很是严重,再加上急火攻心、一直水米未沾唇,身子骨虚弱至极。这一倒下,大大小小的旧病也都发作了。”

    皇帝缓缓地站起身来,“朕去瞧瞧。”

    刘允连忙吩咐宫人摆驾,皇帝却摆一摆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宫,脚下不急不缓地走出一步一步,心头闪现着与皇后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经立春了么?怎么天还是那么冷,冷到了他骨头缝里。

    走进正宫,转入寝殿,皇帝在屏风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方举步入内。

    他走到床前,望着数日间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后。

    皇后已醒转多时,此刻亦静静地望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摆手遣了宫人,负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已多余。

    皇后转眼望着承尘,目光恍惚,声音虚浮无力:“到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劳地为至亲求情了,总是要去陪他们的。”

    皇帝沉默。

    “这一世,就这样了。”皇后无声地叹息,“以前从不曾反思,这几日太清闲,跪着等你过来的时候,开始反复回想过往种种。”

    皇帝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干涸,不见水光。

    皇后又无声地叹一口气:“先帝给你我指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单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还是样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没过几日,就听说你居然求先帝收回成命,被先帝用茶盏砸得额角淌血也不改口,在御书房里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问你,看中了谁,你说没有,而且这和娶景氏女无关。让先帝苦口婆心规劝的人和事,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为此,你才不再为婚事折腾。

    “可那件事对于我,是在最满足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冷水。”说到这儿,她望着他,凝了他的额角一眼,“那道疤还在,一直在。”她唇角扬了扬,“到眼下,说是膈应了我一辈子,并不为过。”

    皇帝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额角那道疤。她说的,都是实情。他为娶妻一事反抗过,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是自己一见就喜欢的,却知道怎样的女孩与自己无缘。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没分寸,对不起最尊贵的出身。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成亲了。如今想想,我们那些日子,大抵还不如小孩子过家家。我总是因为你抗旨那一节、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来越厌烦你。而你呢?则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女子好生相处。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你愿意善待的女子。”

    这一席话,应该都对。

    但是,那让他愿意善待的女子,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

    他只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无望地等待。

    出现了,是他的福。没出现,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终于出声道:“我为何那样发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没有。”皇后轻轻摇头,“我知晓父兄即将身死,只是偶然。”

    “想知道么?”皇帝看着她,见她点头,转身在床畔落座,细数景鸿翼种种罪行。

    皇后听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的,眼中有了泪光。

    皇帝缓声道:“起先,我只是气不过他和杨阁老用辞官威胁,想的真是让他致仕,返乡养老。当日我亲笔写的答应他辞官的旨意还在。

    “随后,打造战船的事浮出水面。不论是谁,我都无法手下留情。

    “谁都一样,都惜命,不论男女,不论帝王官员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时求的不过是活着,安稳一些,再安稳一些。

    “那么,将士呢?先帝末年的战事,死伤了多少将士?只说近的,你知道的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伤病,多少次命悬一线?

    “你父亲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我再生气也可以忍。但打造战船那桩案子,他贪墨、虚耗的白花花的银子,是在喝将士的血。

    “我若连这样的罪行都能纵容,那么来日若再有战事,就算将士仍愿舍生忘死杀敌,为的也只是无辜的百姓,绝不是以朕为首的朝廷。”

    大颗的泪珠,顺着皇后眼角沁出,缓缓滑落,没入发丝。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至于你我,怎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定有不对之处,但没认真反思过,就算知道错在何处,也不见得能改。

    “怎样的女子,就算爱到极处,我也容不得她干涉政务。

    “在我这后宫的女子,不论以往、日后,或多或少,我应该都对你们有所亏欠。

    “你们能体谅,就释怀;不能体谅,便憎恶。”

    说到这儿,皇帝伸出手,抚了抚她泪湿的眼角,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

    皇后闭了闭眼,定定地看着他,哑声说:“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废后?”

    “不能。”皇帝语气温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只是常与我置气吵闹,却没做过干政的事——起码没做成过。既然无罪,为何废后?”

    她若活着,定要落得个废后的下场,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显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后给她应有的体面。死都不能从这冰冷的皇室脱身。皇后再一次笑了笑,透着萧索、嘲讽,“还是那样,连句哄骗人的话都不肯说。”

    皇帝微笑,“若哄骗你,你当真的话,讲给正宫的下人,我该如何善后?”

    “说的对。”皇后扯一扯嘴角,“日后,不需再来。太医不会让你再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好。”皇帝敛目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语声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让你顺心的夫君。对不住了。”

    他离开的身影,她看过太多太多次,决绝的、暴躁的、冷漠的……但从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透着寂寥、孤独。

    孤独?应当的。她想,在这深宫,在一段日子里,连个惹他生气、跟他争执的人都没了。

    她牵了牵唇,随后勉力翻身,面向里侧。

    皇帝在屏风前停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举步离开。

    .

    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柳阁老来到毓庆宫。

    皇帝刚起来,当即命内侍请柳阁老到正殿,问:“有事?”

    柳阁老回道:“回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当面禀明的事。”

    “说来听听。”

    柳阁老回道:“昨夜,户部堂官石长青告诉臣,他手里握着一份当朝重臣的罪证,事关重大,需得当面禀明皇上。只是,他官职低微,如今皇上又只见阁员,便有意让臣递话。”

    “哪名重臣?”皇帝问。

    “程阁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么个看法?”

    柳阁老如实道:“以臣看,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按常理,绝不可能。”

    和程清远斗法的年月里,他对程清远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远绝对不是手脚干净的人,也的确与杨阁老频繁走动过一段时间,合力促成过一些皇帝与诸多官员都反对的举措。要说首辅次辅牵扯不清,并不为过,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反倒谁都动不得谁。

    以程清远的性情,就算没起过扳倒杨阁老的心思,也会时时提防着首辅对自己发难,说不定早已暗中收集首辅的罪证,甚至给首辅挖好了坑。

    程清远那个人,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要不然,哪里能跟他斗那么多年。

    这些,柳阁老心里一清二楚,却是不便摆到台面上。

    “这样吧,”皇帝道,“今日酉时,你带石长青来此处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