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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她双手死死的捏着手心。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是想劈头一个重重的耳刮子就朝着面前这张看起来温良无害的脸孔狠狠的扇下去。

    但她还是忍住了。而且非但是忍住了,她面上还浮现了笑意出来,含笑说着:“一年多未见姨娘,姨娘一向安好?”

    薛姨娘微怔。

    以往沈沅从不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同人问好的。她是个骄纵浮躁的性子,便是对着老爷夫人的时候尚且都会有几分不耐烦,更何况对着他人了。但现在……

    薛姨娘不说话,目光仔细的打量着沈沅。

    沈沅身上穿着雪青色撒花缎面的对襟长袄,象牙白色的细褶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白色的珍珠簪子,两朵很小的点翠珠花而已。

    她看着是这样的娴静淡然,薛姨娘一刹那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沈沅。

    怎么去了常州一年多,再回来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沈沅见薛姨娘看着自己有些走神,就唇角含笑,问道:“姨娘只管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薛姨娘猛然的回过神来,忙笑着说道:“我只是一年多未见大小姐,这猛然的一见到,见大小姐出落的越发的标致了,止不住的就看住了。”

    又回头叫沈澜:“你不是常说你心中极想念你长姐的?现下你长姐回来了,你还不快过来见你长姐呢。”

    沈澜听了,忙走上前来,伸手就来握沈沅的手,眼中含泪,似惊似喜的说着:“长姐,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晓得,这一年多妹妹心中是如何的想念你呢。”

    沈沅面上带着笑看她。

    她可是不信沈澜说的这话的。若沈澜当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的想念她,怎么这一年多不见她去一封信给她?又如何不见她在父亲面前求求情儿,早日的接她回京来?

    不过沈沅面上依然还是带着笑,还伸手轻拍了拍沈澜的手背,温声的说道:“长姐这一年也很想念你呢。”

    沈澜面上神色微变。

    方才沈沅同薛姨娘寒暄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心里就已经觉得奇怪了,而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更强了。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沈沅?她刚刚说的这些话,以往她可是再说不出来的。

    不过沈沅这时已经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走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少年跟前去,眼含泪光的看着他。

    小少年看着她走近,有些急促腼腆的对她点了个头,笑了笑,叫道:“长,长姐。”

    沈沅的眼泪水忽然就下来了。

    她两步上前,紧紧的握住了这个小少爷的手,看着他,低声的叫了一声:“泓儿。”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沈泓。她还记得上辈子她十三岁生辰的时候,沈泓用自己的体己钱,在首饰铺子里精心的挑选了一支碧玉簪子送她,但她却嫌弃那玉的成色不好,配不上她,当着沈泓的面就随手将那支簪子给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那个时候沈泓的面上满是失落的神色。现在想来,简直是要刺痛沈沅的心。

    “泓儿,”沈沅又更加用力的握住了沈泓的双手。虽然她眼中还是有泪的,但面上却带了两分笑意,看着他,柔声的说道,“长姐回来了。”

    所以她再不会让她唯一的弟弟落到上辈子那样的悲惨下场。

    沈泓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却是极其的震惊。

    他说话不是很利索,有点小结巴,性子又有点懦弱,长姐素来便有些瞧不上他,话都很少跟他说,何时曾这样握过他的手,这样温柔的同他说过话?

    沈泓一时就有些呐呐的说不上话来。他不晓得他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而沈沅这个时候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刚刚看到沈泓的时候她实在是太激动了,想必都有些吓到他了吧?

    她收回握着沈泓的手,温和的对他笑了笑,然后看向一旁站着的贞静少女。

    少女十二三岁的模样,眉眼生的很清秀。

    见沈沅看她,她屈膝行了个礼,叫道:“长姐。”

    这是她的四妹沈潇,是父亲身边的卫姨娘生的。可惜的是卫姨娘早些年就得病死了。母亲在世的时候对沈潇颇多照顾,常说她是个温顺的小姑娘,只是性子太懦弱了些。

    沈沅对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叫了一声四妹。

    沈溶和沈湘却没有过来。

    薛姨娘笑着解释:“你大哥还在桐花胡同的学院那里读书没回来,至于湘姐儿,方才我遣小丫鬟过去问过了,她说身上不大自在,懒怠出门。”

    沈沅心中明白,沈湘这哪里是身上不自在,懒怠出门呢,她其实就是不想来接她。只怕她心中还是不希望她这个长姐回来的吧?

    沈湘心中一直只以为母亲是偏爱她的,有什么好东西也只给她。而自己上辈子也不喜沈湘总是说话顶撞自己,所以和她也不亲近,今儿她不过来迎自己回来,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想要和沈湘亲近起来那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沈沅明白这事急不来,所以当下她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薛姨娘这时候又在一旁笑道:“我前些时候接到信,知道大小姐要回来,心中实在是高兴,一早儿的就遣人去将您的漱玉院好好的收拾了一番,又添补了一些东西。大小姐,您现在就回去看看?若还有什么缺的东西,您只管告诉我,我立时就让丫鬟给您送过去。”

    沈沅的心中刺了一下。

    以往母亲在的时候,掌着中馈,她若缺什么,要什么了,还用告诉谁?直接就让丫鬟去拿了。但现在母亲走了,薛姨娘管着这内宅,她缺什么了,倒要先告诉她一声。

    沈沅就看着薛姨娘,微笑着说道:“姨娘这话可就说的见外了。这是我的家,我若缺什么了,自然会让丫鬟去拿的。”

    薛姨娘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沈沅这话说的可就有些绵里藏针了。

    不过她随即就又笑着温和的说道:“大小姐您可别多想,我这也是关心大小姐的意思。”

    尊卑有别,虽然她现在管着这李府的内宅,但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一个妾室,至多也就只算半个主子罢了。但沈沅却是嫡长女,正正经经的主子,所以面上她不得不对沈沅恭敬。

    不过她右手却是用力的捏紧了手里淡碧色的锦帕。

    沈沅却没再看她,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日色。

    约莫快要到申时了。秋冬两季衙门都是申时散值的,父亲现在应该也快要到家了吧?

    想到这里,沈沅就吩咐青荷和青竹,还有几个粗使的婆子和丫鬟:“你们将我带回来的箱笼等一应之物先送回漱玉院去。”

    青荷青竹等人应了。沈沅就又同采薇和常嬷嬷说着:“你们两个随我去父亲的外书房。”

    她记得父亲散值回来总是会先去外书房歇息一会儿的。

    薛姨娘听了她的话,面上微微的变了色。

    以往沈沅是最不喜见老爷的,因为老爷见了她总是要训斥她几句,说她不好好的学女红针黹,又要考较她的女德学的如何了,所以沈沅总是想方设法的避免见老爷,可怎么现在她竟然这样主动的要去见老爷?

    而且薛姨娘也担心他们父女两个人若见了面,到底是父女情深,到时沈沅哭上一哭,老爷心软了,按沈沅以往的那个骄纵性子,往后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来,总归是很麻烦的。

    至好是老爷一直心中厌烦她,再也不见她,这样沈沅就翻不起任何浪来了。

    于是薛姨娘就柔声的说道:“大小姐,见老爷的这事,我劝您暂且不要急。那件事还梗在老爷的心中,老爷心中对您还是有气的。说句不怕大小姐寒心的话,前几日下人先来报信,说您今日坐的船到京,老爷的意思,竟是都不要人去码头接的,让您自个回来。还是我好说歹说的劝了好半日,老爷才松了口,同意遣了人去码头接您。只是我看老爷依然是气愤愤的,您若今儿就去见了老爷,指不定的老爷就会怎么说您呢。还是等过些日子老爷气消了您再去见老爷的好。”

    顿了顿,她又笑道:“我这也都是为大小姐您好。我总是不想看到老爷责罚您的。”

    第9章 父女相见

    薛姨娘的这话明面上来看全都是为她着想,而且还甚为体贴的分析了这其间的利害关系。这若是在以前,沈沅必然就不敢现在去见父亲,而且只怕心中还要恨一恨父亲。

    因为她心中会觉得,再如何她都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今天她坐的船到京,父亲竟然都不要人去码头接他。

    到时她势必会跟父亲哭闹的。而父亲又素来最不喜她哭闹,只说她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但以前的那个沈沅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沈沅又岂会这样轻易的听信薛姨娘的话?

    死了一次,有许多事总归是要较以前看的清楚一些的。

    于是沈沅就只淡淡的笑了笑,说着:“多谢姨娘的好意提醒。但我一年多未回来,今儿回来了,自然是要先去拜见父亲的。便是父亲心中气我,恼我,要责罚我,这也是我以前做了错事,应该受的。”

    说着,她就转过身,径直的往外书房的方向走。

    薛姨娘怔了一怔,她没有想到她说的那番话竟然都没能劝阻到沈沅。

    不过随后她立时就抬脚也跟了过来,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也跟随大小姐一起去外书房等老爷回来。若老爷当真要责骂您,我也可以在旁边劝上一劝。”

    做多了亏心事的事总是较旁人要心虚些,薛姨娘就很担心沈沅待会会追问起夫人到底是如何死的。若老爷听信了她的哭闹,真的要去彻查的话……

    薛姨娘的心里陡然的就跳了一下。

    沈沅也没理会薛姨娘。她要跟来,那就随她跟来吧。便是她要出什么幺蛾子那也没有关系,反正往后她们要打交道的日子只怕不会少,从现在开始总要慢慢的开始面对的。

    等到了外书房,父亲还没有回来。

    门口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厮,正坐在廊檐下一边晒暖儿一边说闲话,见薛姨娘和沈沅来了,他们赶忙的站起身来,垂着手叫着:“薛姨娘,大小姐。”

    薛姨娘先开口问道:“老爷可回来了?”

    内中一个穿着青色夹袄的小厮回道:“老爷还没有到家。”

    薛姨娘点了点头,然后就吩咐他:“你去大门口那里望望,若老爷回来了,就赶紧的过来报给我和大小姐知晓。”

    那小厮答应了一声,转身飞跑着去了。

    薛姨娘便又命另一个小厮开书房的门,让她和沈沅进去。

    采薇上前打起帘子,沈沅低头走了进去。随后薛姨娘跟在她的身后也进了来。

    父亲的这处外书房一共三间,中间做了会客厅,一色的花梨木桌椅。东次间做了书房,靠墙的书架上陈着磊磊的书。西次间则是父亲用来歇息的地方,放了一张绣翠竹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木榻。

    两人在厅中下边的椅中坐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小丫鬟奉茶上来。

    沈沅拿起盖碗,一面吃茶,一面看着屋中的各处。

    这里倒是和她印象中一样,丝毫都没有变动。

    薛姨娘且不吃茶,而是温声软语的同沈沅说话,问一些她在外祖家的事,还有回来路上的情形,都被沈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带过去了。

    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先前穿青色夹袄的那个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说是老爷回府了。

    沈沅将手中的盖碗放回了手边的小几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口的帘子一掀,屋中光线顿时一亮,有人走了进来。

    沈沅和薛姨娘都从椅中起身站了起来。薛姨娘更是迎了上前去,面上含笑,柔声的说着:“老爷,您回来了?”

    又走上前去,亲自接了接下来的披风。

    沈沅抬头看着她的父亲。

    父亲名叫沈承璋,在家中排行老二。生的形容清瘦,颌下三绺髭须,面上看着极儒雅端方的一个人。

    沈沅跪了下去,低声的叫了一声父亲,又伏下了身子,说着:“不孝女给您请安来了。”

    沈承璋身上还穿着绯色的官服,腰间束着素金带。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沅,目光冷冷的,说出来的话也是冷冷的:“谁是你的父亲?我可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