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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自这江姑娘被关起来后,晋王也再未踏入过倦勤院,反倒是从前的文姬和孙氏都接回了府,若不说这倦勤院,晋王后院倒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晋王府的膳房近来多了好些大厨,一到餐饭时便分外忙碌,各个厨子皆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各类珍馐令人眼花缭乱。

    长亭坐在榻上发了会呆,她这两日也试了,她的内力淤塞,一直止步不前,她心中发急,只想赶快恢复功力,好离开晋王府这个地方,她心中实在是有些惧怕,赵权心思难测,她不知他会做些什么,虽是对他有歉疚,可那些情意也只是她失忆时的错付罢了,好似镜花水月,终究并非她的真心。

    她失忆前与赵权虽历经种种磨难,她敬他,护他,与他同生死,可终究并未涉男女间的□□,失忆后种种作为,那也只是因为失忆不记得前事罢了,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倒好似她负心薄幸一般。

    赵权是何等人物,长亭一个山野丫头,哪里敢想这些事,偏是这老天爱捉弄人,倒让她被困于此,有苦难言。

    外间的人似往常一样,准时准卯地将饭食送了进来,初夏命侍女为长亭布好菜,自己取来酒杯,为长亭斟了一杯酒。

    躬声道:“姑娘,这是殿下今早派人送来的酒。”

    赵权真是可笑,明明是他将她囚禁于此,在吃喝上却从未委屈她,这满桌的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一个比一个用心,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恐怕比之宫中御膳也不逊色,最可笑的是,知道长亭好酒,竟连酒都为长亭备好了。

    长亭接过那酒,鼻尖一闻,清新沁鼻,心道:“十年的石冻春,倒是好酒。”仰颈便饮尽了杯中酒,放下酒杯,持箸吃了起来。

    周边侍女们少不得暗暗纳罕,这江姑娘被殿下如此对待,既未心如死灰般寻死觅活,亦未终日惶恐哭求殿下回顾,日日被链条锁着,竟也未暴怒狂躁,殿下送来的吃食,她倒是一一笑纳,真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般不在意地作态难道是要激得殿下回心转意,恐怕也难,殿下一旦厌弃后院姬妾,便弃之如敝履,再未见过殿下肯回顾的,这江姑娘尚未正式册封便已失宠于殿下,恐怕今后的日子难过。

    第80章

    长亭怎会在意这些侍女所想, 她如今每日依旧卯时准点起床打坐,每日推敲着她经脉之事,只想将赵权彻底抛到脑后。

    她心中虽恨赵权那夜对她做的事,可她自小山中长大, 她师父又是极散漫洒脱的性子,哪里会用什么世俗礼教困她, 因此她虽是恨赵权辱她, 可并未觉得她便要因此与赵权有什么瓜葛。

    只盼着功力早些恢复,这破铁链, 长亭看了看足下, 心中忍不住冷哼:竟想凭它就困住我?!赵权也忒小看她了!

    想罢悠悠闲闲地满上一杯酒, 似是砸了砸嘴,自言自语道:“比之流霞倒是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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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临,长亭用过晚膳便斜倚在榻上嗑瓜子,她极是无聊,便一颗一颗向上扔了用嘴去接, 接住便欢喜一笑, 接不住也不恼,捡起来便并指一弹,将瓜子扔进外间那个天青色的瓷瓶里。

    想到白日里初夏所说, 这瓷瓶乃是赵权心爱之物便忍不住乐起来, 那瓷瓶放在外间, 离长亭几丈远, 可是以长亭的功力准头, 自然颗颗入内,周围侍女虽觉不妥,可也不敢上前相劝,殿下吩咐过,只要她喜欢,爱做什么便由着她。

    长亭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的一警觉,侧眸看去,窗外影影幢幢的黑影中,淡淡的映出一人的身影,和着那斑驳的树影,倒让人一时察觉不出。

    那人身影修长如青竹,风吹动他冠后的穗子,他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那处立了多久。

    屋中侍女早已察觉,只是不敢出声罢了,一时间四周静谧,只听见远远传来的虫鸣声,长亭仍旧一颗一颗地扔着瓜子,并未理会窗外之人,再一瞥去,窗外只剩斑驳的树影,方才之人已不见踪迹。

    长亭一垂目,继续磕着瓜子,心中却烦躁起来。

    夜色深深,王府中人早已入眠,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伴着淅沥的小雨,天公竟沉闷地响起了春雷。

    “轰轰隆隆”,低沉而缓慢,似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又似是急着奔向远方。

    长亭被雷声惊醒,雷雨的夜里,总让她想起山中岁月,想起师兄,她本有些恍惚,可心中乍然一凛,猛地睁开眼,屋中黑沉,可床前却伫着一道黑影。

    长亭霍然起身,刚要开口责斥,却借着外间闪电的亮光看清眼前之人,那人一双铁画银钩似的眉浓如墨画,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长亭一惊,皱眉道:“王爷有何要事?需三更半夜擅闯女子居舍!”

    赵权负过手,神色有些清凌,睥睨着她半晌,外间一阵“轰隆”,闪电透过窗纱映着他的脸,却越发衬得他如天神般俊美风华。

    长亭别过脸,不再看他,良久,赵权方缓缓开口道:“你以前不是说你怕打雷么?”音色低沉温柔,好似从前。

    长亭身体一僵,眸色闪了闪,忽地想起这是她失忆时缠着赵权撒娇时说过的话,她耳中还回响着赵权沉溺如水的声音,可她宁肯赵权对她凶狠些,也不愿见他这般模样。

    半晌,长亭声音如常地回道:“只是幼时有些怕罢了,现在早已不怕了。”

    赵权神色有些怔忡,长亭亦是无言,良久,赵权动了动,他在长亭床边坐下,长亭忍不住向后退了退,神色有些警惕地盯着他。

    可看赵权平静的脸色,似乎并不是想做什么,赵权亦盯着长亭,忽的伸手拉过她的手,长亭一挣扎却挣不开。

    正瞪着赵权,却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团银白织物,长亭莫名,赵权却只低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手上轻柔地展开那织物,原是一条三指宽的银白缎带,他动作清缓,将那缎带在长亭腕上绕了几圈,然后有些笨拙地打了个结。

    那缎带不知是何物织就,冰凉丝滑,柔若无物,借着窗外淡薄的光线,竟隐隐泛着寒光,好似月华一般清寒。

    长亭心中疑惑,忽然想起一物,更是不能置信,只满面疑虑地看向赵权。

    赵权嘴角柔和,竟似是笑了笑,抬眸看向长亭,眸色幽深如海,此刻却有些情深的模样,只见他嘴角一扬,柔声道:“想不到这冰蚕丝竟真的这般难找,我寻遍大周,也只集到了这些,只够织就一条绢带罢。”

    说完启唇低声问道:“你可喜欢?”

    长亭低头看着手上那条绢带,想起她与赵权坠落山崖,便是那条冰蚕丝救了两人的性命,只是混乱中冰蚕丝也丢了,那时他便说要赔一身冰蚕丝织就的衣衫给她,她只当笑言,谁曾想,他竟没有忘记,暗夜里给她送了这条绢带来。

    屋中依旧黑沉,偶有天光映进来,及至看清两人面容前便又散了,长亭收回手,沉默半晌后低低道:“王爷……”

    “不要说本王不爱听的话……”赵权在黑暗中淡淡开口。

    长亭轻叹了口气,心中却似是压了一块巨石,只好闭口不言,赵权默了一刻,缓缓起身往外走去。

    长亭心中一疼,对着他的背影叫道:“赵权……”

    “你不可能关我一辈子的……”长亭平静地说道。

    赵权霍然回首,长亭看不清他的脸,却隐隐感受到了他的怒火,只是这怒火不似那夜,隐隐中有些无奈与不甘,只听他沉声道:“你想通了便不会是一辈子!”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长亭,转身大步朝外走去,长亭想起过去两人在山中落难的经历,心中微痛,小声对着他背影道:“赵权,你放了我罢!”

    赵权的脚猛然顿住,只见他霍然拉开房门,外间风雨铺面而来,他却身如磐石,只听他沉沉开口,一字一句,似是可断金玉,“你做梦!”

    “砰”一声,房门被他摔上,和着风雨声,“噼啪噼啪”地震颤不已。

    长亭再看去,早已不见那人身影,长亭摸着手上的绢带,只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地吁出口气。

    清晨长亭正在穿衣,却一下瞥见妆台上放了一壶酒,长亭慢慢将衣带系上,缓步上前。

    初夏在旁察言观色,小心道:“昨夜好似殿下来过,这壶就便是殿下带来给姑娘的。”

    初夏等自然是要将长亭日常行动一一报与赵权的,长亭昨日偶然提了一句,初夏也没想到殿下竟上了心,夜里竟亲自送了酒过来,殿下对江姑娘的心,可真是……

    令人有些害怕……

    长亭垂着眼,却并未看她,慢慢拿起那壶酒,揭开壶盖,酒香四溢而出,清雅扑鼻,不是流霞又是什么。

    长亭心中沉重,只默默将壶盖盖好,却握着酒壶不知想些什么。

    “姑娘,先坐下,婢子替您上药。”初夏在旁轻言道,也让长亭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长亭闻言坐了下来,初夏从身后侍女手中取过一只玉瓶,蹲下身,长亭讶道:“你干什么?”

    初夏抬头柔柔一笑,解释道:“姑娘,这是一早殿下遣人送来的,姑娘脚上……”说着看了长亭脚上的铁链一眼,斟酌道:“这铁链粗重,姑娘的脚腕该磨伤了,殿下……殿下担忧姑娘,这玉容膏散瘀祛疤是极好的,婢子替姑娘抹上罢。”

    长亭看了看足下的铁链,禁不住冷笑一声,让开初夏的手,颇为讽刺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他当我是什么?无心无肺的玩意吗?”

    初夏从未见过长亭生气,只见她目光清凌,哪里是可欺之人?

    长亭一把将她拉起来,和声道:“这个就不必了,你替我把头发梳上罢!”

    午眠后,长亭让人取了一副人体经络图来,一点一点地推演着,不时催动内力运行于十二经络,试图找出自己内力淤塞的症结所在。

    直至傍晚时分,却有侍女来通传,说是薛采薇来看她了,长亭放下笔,忙让人请她进来。

    薛采薇方进屋便见长亭迎了过来,面上一笑,却忽然听见她足下铁链作响,禁不住面露惊诧,疾步上前道:“姐姐这是……”说着望向她脚下。

    她想不到,长亭究竟如何触怒了晋王殿下,他竟这般狠心,将长亭用铁链锁了起来,这与犯人何异?!

    长亭一笑,似是并不在意,摇头道:“不必在意,快过来坐。”说完携着薛采薇在小榻上坐下,又吩咐侍女奉上茶来。

    薛采薇皱着眉,面色有些沉重,满面忧色地开口问道:“姐姐这几日可还好?”

    长亭洒脱一笑,道:“衣食未缺,倒也没什么不好。”

    说罢见薛采薇看着她脚下的铁链,宽慰道:“左右皆是被困于此,多条铁链而已,并没有什么分别,你不必在意。”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薛采薇却放不下心中沉重,轻叹了口气,仍旧问出心中疑问:“姐姐这是何苦?晋王殿下待姐姐之心这府中上下皆是看在眼里的,姐姐心中亦应明白,况且依我所见,姐姐之前对殿下亦是情深义重,为何……”

    薛采薇握住她的手,担忧道:“为何倒弄成了此番模样?”

    长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眉头微锁道:“此中曲折误会甚多,如何说得清,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薛采薇忍不住开口劝道:“姐姐既从前可与殿下心意相融,为何如今便不能了?我观殿下待姐姐一片赤诚,姐姐何忍离开?”

    薛采薇原是在风月中蹉跎过,负心薄幸虚情假意见惯了,如今却见堂堂晋王殿下如此待一个女子,莫说他的天之骄子的身份,便是他一身风仪,亦是世间女子求不来的情郎,况长亭又曾救过她,禁不住劝道:“姐姐何不放下心结,留在晋王府,与殿下似从前般相伴相守?”

    第81章

    长亭忆起赵权从前待她种种, 神色不禁有些恍惚,良久,方道:“我与王爷之前种种不假,王爷那样的人……”

    长亭忆起她隔着芦苇荡, 看着赵权乘扁舟自薄雾中缓缓而出的模样,低声道:“一个失忆无助的女子爱上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那毕竟是我失忆之中错付感情罢了, 如今我忆起前事, 终究我仍是从前的江长亭,我有我来时的路, 亦有自己的去处, 我与王爷天差地别, 所求所想皆非一路,何敢轻言携手终身?况……”

    长亭想起师兄,神色一柔,对薛采薇一笑,道:“况我早有承诺于人, 怎能背信忘义, 移情他人?”

    薛采薇听得一怔,想到晋王殿下绝世无双的风仪,再看面前神色虽缓却坚定不移的长亭, 禁不住心中暗叹, 亦只有长亭这般豁达自在的个性方能吸引晋王殿下, 只是这两人, 性情南辕北辙, 意趣志向全不相投,出身更是云泥之别,偏偏遇上了,如今金风玉露一相逢,叫晋王殿下如何放得了手?

    及至入夜,薛采薇与长亭一起用过晚膳方告辞离去,红棠在前打着灯笼,薛采薇未走多远,便见前方□□尽头的小亭里立了一人。

    虽感意外却并不惊讶,长亭被赵权关起来后,这般阵仗若没有赵权的首肯,何人能入内去探望长亭?

    今日薛采薇亦非冒然前来,午后张勉路过她的院子,顺便与她交代伸冤之事,无意提到长亭被关,想来甚是寂寞,她如何听不出言外之意,这才晚间时分去探望长亭,果然没有侍卫留难。

    薛采薇提了裙角,示意侍女打着灯,轻声往小亭走去。

    赵权负手背立,因天色已黑,他身边只有一个内侍在旁举着灯,皆是静默无言,他身如松柏,身影投在地上竟隐隐有些落寞的气息。

    薛采薇垂目不再看,及至亭前方顿住,敛衽,盈盈拜下,低声道:“薛采薇拜见晋王殿下。”

    赵权缓缓转身,淡淡道:“薛姑娘免礼。”

    薛采薇起身谢过,垂首躬立在侧。

    赵权看了一眼下首的薛采薇,却并未开口问话。

    薛采薇垂首望着脚下,只见到两人身影被烛光映在一侧,浓黑一片,竟是交叠的模样。

    许久,也未听赵权问话,薛采薇缓缓抬眸,入眼,却是赵权一双极浓烈的眉眼,此刻却不复往常所见骄矜冷峻,低低的竟有些沉郁。

    薛采薇暗叹口气,轻声道:“江姐姐……是好亦是不好,殿下暂可宽心。”

    薛采薇把握他心中所想,也十分清楚两人之间的龃龉,只用了“暂可宽心”安慰赵权,她心中暗暗惊讶赵权竟这般情深,长亭日常起居他如何不知?过得好与不好都有侍女去报,他又何必非要等在这里,亲耳听她说?

    他让张勉去提点她,想必是想让她宽慰宽慰长亭,可是以长亭的心胸决断,哪里是她能左右的,他皆是明白,所以不发一言,却仍想听她提起长亭,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罢!

    赵权脸上并未有半分波动,对薛采薇所说之言未置一词,侧过身去,望向远处的莲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