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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那药想来也非凡品,长亭不过抹了几日,额上的红痕的确渐渐消淡了不少,她梳妆时又不喜抹头油,额发蓬松稍微一遮掩,不注意倒看不出来了。

    初夏小心地为长亭抹上膏药,那膏药冰凉柔滑,抹在伤口上甚是舒服,初夏看了看渐渐消淡的伤痕,似是松了口气,她从前就伺候过长亭,如今长亭恢复记忆后,伺候起来也并不难。

    只是她们底下的人也知道,赵权以前严令她们不得在江姑娘面前提起她从前的事,可如今,她倒自己想了起来,殿下自那日来过一次后,竟再也未踏入过后院,也不知二人到底是怎么了,她们身为下人,自然不敢去胡乱劝解些什么,只能尽心依赵权吩咐好好照料着长亭罢了。

    初夏对着长亭柔柔一笑,道:“姑娘,药敷好了,你看这伤疤今日又淡了不少呢。”

    长亭照着铜镜看了看额上的伤疤,不甚在意的模样,却侧头对初夏笑了笑,道:“嗯,似乎看不太出来了。”

    初夏柔声劝慰道:“太医说姑娘的疤痕不严重,将这一盒膏药用完,必会完好如初。”

    长亭笑了笑,却听门外响起女子娇柔的声音。

    “江姐姐。”原是薛采薇来了。

    长亭并未有过闺中密友,山中岁月清冷,与她作伴的只有师父师叔师兄而已,况师兄常年病中,倒是她陪伴他的时间多些,及待她大些,师父虽常携她一起下山游历,可他师父的性子散漫不羁,哪里又想得到他的宝贝徒儿是个女娃,需要玩伴,尽带着她吃酒散玩罢了。

    是以长亭从未有过固定的玩伴,遇到薛采薇倒好,她不似一般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规矩甚严。

    也不似小门户里的碧玉佳人含羞胆怯,见了长亭这样有些江湖习气的女子,也不觉异类,长亭早知她的身份,却也不似一般闺秀那般敬而远之,二人坦坦荡荡,相处起来倒也投契。

    长亭起身迎过她,分主宾坐下,侍女又奉好茶,二人闲话起来。

    长亭想起一事,笑道:“采薇,我记得你的琴音甚好,不知何时能再听佳音?”

    薛采薇笑道:“难得姐姐有此雅兴,采薇不无从命,但凭姐姐吩咐便是。”

    长亭眉宇间似是有些踌躇,正要说话,却听院外响起人声。

    初夏忙出去一看,回身却满脸喜气,笑着道:“姑娘,是宫中派人来了。”

    长亭脸色一变,疑道:“宫中派人来了?”

    初夏似是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殿下再未踏足后院,本以为二人之间恐怕是生了嫌隙,殿下又是那样的性子,从前多少女子就这般失宠,谁知今日忽然宫中就派人过来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因笑着解释道:“是呀,姑娘,姑娘受伤前,婢子便听说殿下向圣上上了折子,请封姑娘为侧妃,今日宫中送嫁衣的都过来了,姑娘快来看!”

    屋中侍女无不欢喜,皆朝长亭行礼祝贺,一叠声地“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一派喜气的模样。

    想来长亭这样身份不明的乡野女子,被当今晋王殿下看上已是天大的福分,谁曾想,晋王竟真为她讨来了封诰,是正正经经告了祖宗,入了玉碟的侧妃娘娘!

    这等爱宠谁曾有过?怕是整个周朝也是独一份了。

    更何况晋王殿下如今尚未正式娶亲,能得他青睐正式拜天地入门,是何等荣耀之事。

    连薛采薇亦欣慰道:“恭喜姐姐,得殿下这般看重!”

    长亭却楞在那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迟疑道:“嫁衣……”

    众人只当她一时欢喜得呆住了,毕竟从前她与赵权两人便好得如胶似漆般,这段日子虽有龃龉,可今日宫中连侧妃的嫁衣都送过来了,殿下对江姑娘之心也可想见。

    很快院外的人便捧着嫁衣与其他物什进了屋,当中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行礼道:“江姑娘容禀,此乃尚衣局为姑娘缝制的册封时的礼服与行婚礼时的嫁衣,还请姑娘试过,若有不如意之处,婢子们好改过。”

    内侍神态十分恭谨有礼,毕竟这是晋王殿下亲自向圣上上奏册封的侧妃,也是晋王殿下第一位有名分的亲眷,晋王对这位姑娘的重视他们这些人精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晋王乃圣上最为盛宠的皇子之一,如今太子因病避朝,朝中局势纷杂,稍长眼睛的奴才都想着法子去巴结赵权,更何况这现成的机会?这些内侍自然尽心尽力,好讨赵权的好。

    长亭看着面前恭敬奉上的嫁衣,她不懂宫廷规制,可鲜红精绣的嫁衣在她看来已是精细非凡,极尽奢华。

    “你就快册封为本王的侧妃了,我赵权的女人,那些大臣家眷谁敢给你气受?”长亭脑中忽然闪过这句话,她眨了眨眼,想起那日赵权的朱色行服,似乎颜色比眼前大红的嫁衣要晦暗些。

    只是不知……

    长亭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心中一定,含笑对那内侍道:“我头上受伤,这两日精神头总有些不足,方才说了好些话,倒又有些乏了,劳烦你今日跑这一趟,不若你将这嫁衣先放在这里,改日我伤好些再说罢!”

    那内侍见长亭额上覆着纱布,自然没有不肯的,忙客客气气地回了话,又命人将嫁衣放下,与初夏交代过,这才行礼带着人离开了。

    长亭面色平静,含笑让侍女将嫁衣收起来,初夏等人虽有些疑惑,可见长亭神色似乎有些倦怠的模样,也不敢多问,小心将嫁衣收好。

    薛采薇亦告辞道:“姐姐说了这么久的话,想来该乏了,妹妹改日再来拜望,姐姐好好休息。”

    长亭却回过头笑道:“方才还说想请妹妹抚奏一曲,今日春光正好,不若就今日罢,只可惜我的剑丢了,否则我倒是可以为妹妹舞套剑法,亦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薛采薇闻言一顿,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长亭一眼,迟疑道:“姐姐……”

    长亭对她一笑,薛采薇水晶心肝似的人,释然道:“不能一睹姐姐的剑法的确可惜,采薇身无长物,今日只一曲赠与姐姐,望姐姐莫嫌弃。”

    说罢命侍女取琴焚香,清奏一曲,殷殷切切,似有所言。

    一曲既罢,薛采薇盈盈起身,朝长亭一拜,长亭忙扶过她,薛采薇低声道:“姐姐保重!”

    长亭一笑,切切嘱道:“你也是!”

    长亭静静坐在屋中,似是在等着什么人,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亭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

    初夏上前为她换过茶,见她神色虽淡,却有些肃然,不敢扰她,只得小心立在一旁,暗暗观察她的神色。自薛姑娘走后,这江姑娘便使人去前边通报,想面见殿下,只是殿下朝中事忙,此刻还在宫中,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待茶凉透了又换,换了又凉,如此往复不知多少次后,一侍女进屋禀道:“姑娘,殿下回府了,命婢子过来请姑娘前院一叙。”

    长亭站起身来,望了望窗外,明月高悬,更鼓声自远处遥遥地传来。

    “梆、梆、梆……”声音低沉徐徐,长亭暗想,竟已三更初上了么?

    她微微呼出一口气,大步往前院走去。

    如今虽是暮春时节,可夜里依旧有些寒意,侍女在前方小心地打着宫灯,长亭默然无语,心头却恍惚想起她上次随赵权离开京城去北地,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算算时间,到现在,竟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第77章

    长亭至赵权书房时, 他还在与幕僚议事,长亭不欲打扰他,便未让人通报,自己在廊下立等。

    不多时, 自屋中陆续出来几人,乘着夜色匆匆离府, 最后出来的是张勉, 见长亭立在廊下,便即刻进去通传了, 片刻便请长亭入内。

    长亭眉头微锁, 从未有过如此踌躇不定的时刻, 举步踏入赵权的书房,入眼依旧是从前的模样,阔朗肃然。

    赵权立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一如长亭初次在这里见他时的情形。

    长亭垂手缓步近前, 屋中四角皆是宫灯, 只是赵权书房甚大,他案上仍旧摆了盏掐丝琉璃宫灯,烛光幽黄闪烁, 映得赵权的脸明灭不定, 如此却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 如刀刻般完美, 又兼他身形修长如青竹, 便是清月朗朗,松柏长青亦难形容一二。

    长亭在离书案一丈开外便停了步,抬眸看向他,忽然想起,那夜她暗探书房,就在这窗外的椽梁上,她也是这般看着他,他亦是这般秉烛夜读,似乎总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事。

    赵权至此也未抬眸,笔下也未停,似是并未注意到长亭的到来。

    烛心传来一声极细的“皮破”声,惊破了两人间的平静,长亭握手成拳又松开,抱拳沉声道:“王爷……”

    赵权的手微微顿了顿,抬眸看向长亭,他双眉极浓,烛光阴影下,似是一团乌云笼住了双眼,可那双眸却映着烛光,熠熠生辉,凛凛夺魂,此刻看向长亭,越发莫名难测。

    长亭与他目光触到的一瞬间,心中莫名一紧,本想说的话却忽然说不下去。

    赵权只看了长亭一眼,面色古井无波,垂目,继续写下去,似是如寻常般问道:“怎么?是今日的嫁衣不如意么?”

    长亭霍然看向他,今日之事,他原是知晓的,转念一想,他怎会不知?若无他的授意,宫中怎么派人来送嫁衣?

    长亭再次拱手,斟酌道:“王爷,我的伤已经好了,下山日久,我也该回师门复命去了,这些日子以来多谢王爷对我的照拂,长亭……”说到此处,长亭脑中忽然闪过数副画面,不禁顿了顿方继续道:“长亭铭感于心,今夜特来向王爷辞行。”

    赵权手上猛然一顿,因他习惯中锋用笔,登时纸上便氤氲了一片,他缓缓抬眸看向长亭,长亭并未闪避,只平静地看着他,可烛光闪烁,她似乎看不清赵权脸上的神情,可直觉的,她似乎感知到他心中所想。

    两人就这般望着对方,一时皆是无言。

    赵权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依旧粉黛未施,一头乌黑如绸缎般的青丝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了根极朴素的银簪簪住,全无其他钗饰,一双细密英秀的眉天然无伪,映上一双盈盈似有秋水般的眸子,似多情又还似无情。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还记得他在这间书房初见她时,她亦是这般模样,素衣乌发,磊落分明。

    良久,赵权似是回过神,却只沉沉地开口说道:“册封你的旨意不日就会到王府,你若不喜那嫁衣,本王便命尚衣局重做,直至你满意为止。”

    赵权此刻音色低沉,竟和这夜色中的静谧融为一体,可话语虽淡,却沉如金石,和着他天之骄子的威仪,一丝也不容人拒绝。

    长亭闻言,却不愿去揣度这话背后的深意,只沉声禀道:“王爷,长亭乃山野草民,自小便在江湖市井中长大,未受教化,不懂礼仪,王爷身份矜贵,长亭怎堪相配?又怎堪为皇家妇?望王爷将册封的旨意撤去,勿致皇家颜面受损……”

    “砰”一声,长亭猛然顿住。

    抬首望向赵权,却只见赵权神色阴沉地盯着她,雪青的衣袍上有几滴墨缓缓晕染开来,手上的笔被他随手掷到墙角,惊断长亭的声响原是笔折断时发出。

    “你说不想要便不想要么?!”赵权低声恨道。

    长亭心中一跳,却只见赵权似是压抑不住怒气,劈手抓起案上那张纸,似是裹挟着风雷,几步便迈至长亭面前,眼神既阴沉又愤懑地盯着长亭,举着手上的纸寒声道:“这是你我的婚书,是你要本王亲手写下,难道……你忘了么?!”

    赵权音色本就低沉,此刻他内心情绪激荡,一句话竟似咬牙切齿般沉重,问得长亭心头一震,她何曾想过她与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会有如今这一刻?

    便是做梦也未想过,赵权会有这样的神情,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回答本王,这些你都忘了么!”赵权拽起长亭的手,猛然将她拉向自己,语中不复方才的愤怒,隐隐中却带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期盼。

    他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日思夜想的那句话。

    他想问她,你忘了那些穷困潦倒却不离不弃的日子么,你忘了日日同床共枕相依相伴的亲密么,你忘了……花前月下,你与我许下的种种誓言么?

    可他终究只问出那一句,只是殷殷切切的眼神注视着长亭,好似普通儿郎,只待心爱的姑娘含羞回顾他一句。

    赵权的话仿若重锤,击中长亭内心某个软弱的地方,使她不得不去面对,不能再回避,长亭眼中现出一瞬的软弱,又似是怜悯,分明还有些同情,只见她眼神闪了闪,却并未挣脱赵权的手。

    她望着赵权,眼神渐渐澄净清明,声音一如从前,清淡如泉却隐带甘甜,似是剖白般,只听她徐徐说道:“我并没有忘记,我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

    长亭看着赵权渐渐转凉的眼神,拽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她心中莫名不忍,可终究还是直言道:“可那些只是因我受伤失忆,其间种种曲折误会,致使王爷错爱,我……造化弄人,王爷睿智,何不明白……”

    “所以如今你忆起前事,便要将你我的过往一笔抹消?”赵权问得很慢,似乎字字都是从胸腔中发出,直震得长亭心肠发酸。

    她心中不知何滋味,仿佛有人紧紧攥住了她的心,令她呼吸都有些发窒,她艰难地咽下所有情绪,缓慢却坚定道:“还请王爷体恤,长亭就此拜别,今后,长亭虽身在江湖,亦会遥祝王爷得偿所愿,一展心中所长。”

    长亭一揖到底,赵权却全无回应。

    半晌,长亭抬眸望向他,却只见赵权俊脸微松,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此刻却好似闪着火光,不知是烛火映照还是他已震怒至极,长亭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赵权。

    下一刻却见赵权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却再不复晋王殿下素来的风仪,只让人觉得阴沉难测,惶恐不安。

    “想走?”长亭只听赵权低低地问了一句,语调清淡却又仿似重逾千金,好似不是在问她,而是自言自语般。

    长亭慑于赵权威严,不禁微微一退,赵权却猛地上前擭住长亭的手,寒声逼问道:“你想走?!你想去哪儿?去找聂云程么?!”

    长亭盯着赵权有些猩红的眼,被他眼中喷涌的戾气骇住,忍不住向后又退了两步,赵权却不放过她,拽住她的手往身前一带,另一只手如铁钳般将她狠狠困住。

    长亭回过神,低呼道:“放开我!”说着便挣扎起来,只是她功力大减,哪里挣得开盛怒中的赵权。

    赵权手上更用力,丝毫不顾及是否会弄伤长亭,只紧紧地将长亭困在怀中,本是俊逸无双的面容,此刻笑得却有些扭曲,只听他咬牙讥讽道:“放你走?你忘了这些日子以来本王如何待你的?你忘了这些日子以来,你我是如何日日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你忘了在陈黎那间破草屋里,你又是如何夜夜用身子为本王暖身的?”

    说着脑中却闪过长亭那夜抱着他,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颈边的模样,他心中忽地一痛,手臂猛地一用力,似是想要将长亭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口中却有些凶狠地逼道:“你忘了,你从前是如何痴缠本王,爱恋本王的么?!”

    长亭眼圈一热,从前那些日子于她来说,是她又不是她,她记得所有的一切,却再不是那个单纯懵懂,一心只系在赵权身上的长亭,她要如何辩白,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她与他做过的事,许过得承诺,发下的誓言,她要如何辩白?

    可是,那的的确确是因为她失去了记忆,所言所行皆非发自他真心,而恢复记忆后的她,从前十八年的她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