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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之前南狸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这么清晰过,但现在,那颗心已经离他而去,在他眼前兔子似的跳动着。

    咕咚咕咚,砰咚砰咚。

    ——周北南穿过他的身体,堂而皇之地取走了南狸尚在跳动的心脏。

    徐行之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北南,而周北南眉心处的火纹愈加清晰,把他双目亦映得发出淡青色的邪异之色来。

    他转动着手腕,从四面细细观赏着属于南狸的心脏,轻声道:“……你忘了吗,我被你撕成过两半。一半在这里躺了十三年,另外一半居然废物到忘记要报仇的事情。”

    徐行之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刚才护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半魂灵,是厉鬼周北南特意分裂出来做诱饵,来吸引南狸注意力的?

    南狸口里涌出血来,喉腔里咯咯有声,他无力地摔倒在地,双手撑起身体,往前缓缓爬动着。

    “……那一半废物灵魂,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厉鬼周北南低低笑了起来,“它已经属于你了。就看你还有没有命消受。”

    南狸喷出一大口血,肘部抵在蛮荒粗粝的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去。

    他的后背被已化为厉鬼的周北南一脚踏上,但南狸穷尽全力,还是拿到了他想要拿的东西。

    ……那盏刚刚被他失手摔掉了的、已经空了的锁魂玉壶。

    他慌乱地把玉壶揽入自己怀里,好像是忘了里面的魂魄已然消失的事情。

    而厉鬼周北南显然已经对南狸的心脏丧失了兴趣,他把那东西敝履似的丢弃在地上,鲜红的心滚了几滚,沾上了草屑碎渣。

    厉鬼周北南举起长枪,朝那颗狼狈的心直扎了过去。

    徐行之猛地闭上眼,但仍无可避免地听到了血肉模糊的碎响。

    “我说过,我要一枪捅碎你的心。”周北南缓缓绞动着枪尖,“……还要亲手把你挫骨扬灰。我没忘。”

    南狸却已是听不见周北南的话了。

    他把那玉壶揽在怀里,低着嗓子喃喃着问:“小道士,摔疼了没有……”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即使有人能够给他回应,他却听不见了。

    然而南狸自己不知道。

    他充满期待地看向玉壶,等待着他的小道士能对他说上一句话。

    在小道士死后,每日入睡前,他都会这样等待着,一边等待一边在心中问他的小道士:你想要什么呢?吃的,穿的,不管是什么,到我梦里来说一声,我烧给你。

    然而小道士不肯原谅他。他甚至吝啬到不肯入一次他的梦。

    他就这样一直等,等到睡过去。

    这回,南狸一如既往地等着,一直等到生命的光芒在眼中彻底熄去。

    在南狸断气的瞬间,屏蔽灵力流动的光盾消失了,刚钉刻在另一半周北南魂魄上、还未来得及与他融合的符印也随之消散。那一半灵魂飘散成烟,重新归入厉鬼周北南体内。

    厉鬼周北南却并不急着将南狸的尸身挫骨扬灰。

    他轻嗅了嗅,便像是闻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回首望向了徐行之:“哦?这里有一颗更新鲜的心。”

    徐行之霍然一惊:“……北南?”

    远在数百步之外、乖乖躺在稻草之上的孟重光似有所感,猛然翻坐而起。

    “周北南,周北南。……这是他的名字吗?”厉鬼周北南一边舔舐着指尖上的心头血,一边咀嚼这个名字,“还不错。……你又叫什么?”

    徐行之警惕地望着他。

    眼前人和周北南有着一样的音容,然而却已是脱胎换骨,只是绷着一层属于周北南的肉皮罢了。

    “算了。”厉鬼周北南自己主动放弃了追问,把钢炼长枪收回掌心,滴溜溜转了一转,“知道食物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意思?”

    周北南心智已失,眼瞳里尽是红青交杂、走兽鹰隼似的诡异光芒。

    他将脖子稍稍活动了一圈,唇角弧度凌厉地朝斜上方挑了一挑,持枪朝徐行之走来。

    徐行之既惊又怒,厉声喝道:“周北南!”

    周北南眼中杀意的阴翳涟漪似的晃荡了几圈,锋利如刀的薄刃竟突然软化了下来。

    他望着徐行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的温柔。

    但只一个转瞬,周北南的神情便又狰狞起来:“……你想做什么?”

    ——他在对他体内尚存一线理智的、真正的周北南说话。

    徐行之立时抓住了一线希望,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喊:“北南,把他从你的身体里赶出去!别叫他控制你!北南!”

    厉鬼周北南露出了不屑的狞笑,口唇往两边咧去,几乎要生生裂开。

    他举起钢炼长枪,将雪亮的锋刃对准了徐行之的心脏。

    徐行之已是退无可退,但仍不肯放弃:“想想阿望!想想小弦儿……还有小陆!想想看你是谁!你是周北南!你——”

    徐行之话音尚未下落,孟重光便骤然闪身挡护在了他身前。

    他丝毫不与周北南分辩,手心已然聚起了一脉红光,锁定了周北南位于额头的鬼核!

    鬼核也即魂核,是鬼魂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分,若是受了孟重光这一击,周北南必死无疑!

    徐行之睁大了眼睛:“……别!”

    周北南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一声,在孟重光即将出手时,竟硬生生将长枪的枪刃瞬间倒转过来,直直插入了他右肩的琵琶骨!

    枪刃径直穿刺入体,骨头的炸裂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厉鬼周北南不防会被原本的周北南夺回身体,琵琶骨受了这一击,体内经脉流转骤止,想脱身逃遁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发狂地痛声大骂体内的另一个周北南:“你这个废物!”

    孟重光掌心红光威势陡收了七分,但方向依然不改分毫,直冲周北南鬼核。

    即使是那厉鬼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登时昏死过去,然而真正的周北南竟还尚存了一丝神志。

    他向前跪倒在地,咳嗽不止,那柄钢炼长枪支在地面之上,将他的身体与地面拼成了一个三角形。

    作者有话要说:  他喃喃地唤道:“……行,行之……”

    徐行之不顾伤口仍在流血,膝行上前,托住周北南肩膀:“在呢。”

    周北南微微笑开了:“承认不承认……老子认真起来可比你厉害多了……”

    徐行之咬紧牙关,笑道:“当然,当然。”

    在剧痛和昏眩中,周北南一口温热直接喷了出来,濡湿了徐行之的肩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别让陆御九看见我这样……他又要哭,哭起来怪麻烦的……”

    话未说完,他便枕靠着徐行之的肩膀,没了意识。

    第37章 鬼面秘密

    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间陆御九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枯守在他身边。

    能碰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昼亦无法对周北南施以治疗,因而周北南的一切伤势均由陆御九照料。

    徐行之尽管陪侍在旁,却也没办法替陆御九分担些什么。

    第六日时,徐行之醒来一早便去探望周北南,正巧看到陆御九将常年戴在脸上的厉鬼面具摘下放在一边,不住擦眼睛,肩膀上下抽动。

    徐行之在身上掏掏,摸出了一张昨日被元如昼拿去洗过的手帕,叠了一叠,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陆御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盖住脸,才肯扭过头来。

    他艰难吞咽了好几声,才把哭泣声咽下去:“……徐师兄。”

    徐行之说:“别哭了,伤眼睛。”

    “我没哭。”陆御九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交在他手上:“好好,没哭。”

    他在陆御九身侧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左腿盘在身前,右腿架起,右肘压在右膝上,望着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御九刚想跪直,徐行之就有点蛮横地按住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假面连带着他的脑袋一道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还特意矮下一点身体,好迎合陆御九的身高。

    陆御九有点懵,在徐行之怀里蹭了蹭,话音里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徐师兄?”

    徐行之轻咳一声,用木手轻轻抵在他浓密的发间,贴在他耳边说:“……没人听得见。他们都睡着呢,想哭就哭,徐师兄不笑话你。”

    陆御九顿了一顿,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强自忍耐了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痛到骨头里的饮泣。

    当啷——

    陆御九还没来得及戴正的鬼面从他脸上掉落在地。

    徐行之由他靠着哭去,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声才渐渐停止。

    徐行之把从刚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纸剥开,从里面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进陆御九嘴里。

    陆御九含了一会儿,才品出嘴里是什么味道:“……糖?”

    徐行之应道:“……嗯。”

    南狸死后几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涧变为一座空荡荡的死人谷。为了寻找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周望等人搜遍了虎跳涧上下,也没找到钥匙碎片在何处。

    最后,还是徐行之在叶补衣空了的锁魂玉壶内发现了被镶上石坠、制成挂饰的钥匙碎片。

    徐行之读过叶补衣的回忆。

    当年,南狸把叶补衣骗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涧里有一处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风水宝地。

    徐行之当时便觉得古怪:蛮荒贫瘠,几乎不存在水草丰茂之处,花蜜都是苦涩的,这所谓的风水宝地又是何来头?

    在南狸死后,他还特意去虎跳涧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发现那里已是林木萧萧,兔走鼠窜,湖泊已干,满池皲裂,整座湖泊像是被抽去了生命似的,萧瑟如死。

    不过他特意尝了尝附近丛生的几朵野花花蕊,发现竟还有些甜意。这至少证明,以前此处的确是丰饶过的。

    而在回味整理叶补衣的记忆时,徐行之注意到,南叶二人常在那片湖泊里玩丢拣物品的游戏。曾有一次,小道士叶补衣从湖里捞起了一块奇怪的发光碎片,南狸不以为然,将它制成宝链,送给了叶补衣。

    叶补衣很喜欢那条项链,日日佩戴在身,直到和南狸分道扬镳那日,他才将链子除下。

    叶补衣死后,南狸便将项链放入了锁有叶补衣残魂的玉壶,权作陪伴。

    那钥匙碎片是灵性之物,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坠入湖泊,方才养就了这么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离,此处就重归恶土。

    这个推测相对来说较为合理,但徐行之却隐隐觉得某处有些不合理,只是说不出来这种感受具体源自于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