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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薛绍和李旦一样,也是一身杏红长袍,鬓边簪花,他生得斯文俊秀,这么打扮不会显得突兀,反而多几分风流。

    但是李旦不苟言笑,突然头顶一朵娇嫩鲜花走来走去,真的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裴英娘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干脆回头躲进李治怀里,肩膀一抖一抖,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其他人不觉得李旦戴花有什么好笑的,但看到裴英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圆圆的脸颊像粉嫩嫩的联珠果一样,可怜可爱,不由也跟着笑了。

    李治看一眼神情肃穆的李旦,再低头看一眼笑得眼睛亮晶晶的裴英娘,摇头失笑。

    李令月也钻到李治身边,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小十七,八王兄的脸色都发黑了,你快别笑了。”

    她劝裴英娘不要笑,自己却咯咯咯咯笑个不住。还起身跑到薛绍身边,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笑话他像外头市井走街串巷的卖花郎。

    薛绍有些羞赧,摸摸鼻尖,低下头。

    李旦脸上平静无波,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垂下眼眸,转过身,和薛绍并肩走出内殿。

    裴英娘陪李治说了会儿话,从含凉殿出来,冯德立刻堆着一脸笑迎上前,“贵主,大王有请。”

    裴英娘吓一跳,李旦还没走吗?

    急促的脚步声从角落传来,李旦拐过墙角的海棠花砖地,直接走向裴英娘。

    裴英娘连忙一甩宽袖,摆出一副诚心受教的姿态,作揖不迭,“阿兄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李旦愣了一下,“不敢什么?”

    裴英娘抬起头,“不敢……不敢笑了?”

    难道李旦不是因为她刚才笑他头上那朵红花而生气?那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旦蹙眉,深深看裴英娘一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定定神,郑重问她:“樗县人马氏,你可认得?”

    “马氏?”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眉头皱得越紧,转身正要走,裴英娘忽然想起什么,踮起脚,抓住他的袖子,“阿兄,你说的马氏,夫家是不是姓蔡?”

    裴英娘不认得马氏,但她恍惚记得裴家的厨娘蔡氏好像本来姓马。

    马氏是良籍出身,几年前被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丈夫卖与人为奴。她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但自诩清清白白,一下子从好人家的娘子落魄到堕入贱籍,羞于提起自己的娘家姓氏,从此以丈夫的姓氏蔡氏自居。

    马氏和丈夫有个儿子,年纪只比裴英娘大几岁。马氏被丈夫卖掉后,儿子四郎三餐无继,逃出家门,不知所踪。

    去年裴英娘能侥幸从裴拾遗的剑下逃生,多亏马氏替她拖延了一会儿,不然她很可能撑不到李旦赶到内院。

    从裴家脱身之后,裴英娘感激马氏多年的照顾和救命之恩,托张氏帮忙,为马氏赎身,赠予她大笔金银,打算送她回家乡和亲人团聚。

    马氏惦念在外面流浪的儿子,不愿离开长安。

    前不久,裴英娘听说马氏的儿子找到了,还为马氏高兴了好几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事情原委,神色不见轻松,“这么说,马氏曾是你的家奴?”

    裴英娘点点头,紧紧攥着李旦的衣袖,不安道:“阿兄,马氏怎么了?”

    她送给马氏的金锭、金饼子,几乎是她当时全部的积蓄。天子脚下虽然寸土寸金,但南部里坊地广人稀,宅邸价廉,马氏置了一间临街的小宅院,有银钱傍身,还有张氏照拂,儿子也找到了,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李旦犹豫了片刻,掰开裴英娘的指头,轻轻捏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怕。”

    裴英娘无语凝噎:李旦肯定没有安慰过人吧,轻飘飘丢下别怕两个字,她更害怕了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傧相这个词出现得很早,有男傧相,也有女傧相。

    话说上次忘了贴李世民和小九李治的肉麻事件,以下是李世民在打仗的时候写给李治的信(这封信目前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写给李治的,有学者持不同意见),欢脱版的翻译:

    耶耶两次收到大内的书信,但是没有收到稚奴(李治的小名)的手书,心里担心得要死。刚才忽然收到稚奴的亲笔书信,我的担心害怕马上消失无踪,就好像死而复生一样。从今以后,稚奴的头风病发作了,一定要立刻写信告诉耶耶,耶耶生病,也会写信告诉稚奴。今天收到辽东战事消息,抄录一份给你。耶耶想你想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然后有个小八卦(真实存疑),据说李世民去打仗的时候,临别之际,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对李治说:不到咱们父子再相见的那天,我不会换下这身衣裳。

    然后,李世民他真的一直没换……

    第31章

    薛绍站在不远处的丁香树下, 等着李旦一起出宫。宫人怕误了吉时,连声催促, 李旦没有多做耽搁,匆匆走了。

    裴英娘没从李旦嘴里打听出什么,只好自力更生,去找上官璎珞。

    还没到偏殿,迎面却见穿一身姜黄色锦袍的武承嗣跨出门槛, 眉飞色舞, 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避无可避,这时候再躲到一边去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裴英娘面色不变, 慢慢迎上去。

    “小十七打哪儿来?”

    武承嗣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裴英娘的去路,含笑问她。

    裴英娘眉头微微蹙起,最近武承嗣对她格外热情, 明明她刚把武三思送回家去闭门思过,他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她惊心。

    她退后一步,示意武承嗣先走, “表兄先请。”

    武承嗣不让路,她先让好了。

    宫婢们忍不住偷偷瞟武承嗣,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拦下永安公主。

    武承嗣碰了个软钉子, 也不恼,呵呵笑两下,抬脚走开。

    “武奉御怎么会进宫来?”裴英娘继续往侧殿走,问一旁的忍冬。

    武承嗣还没娶亲,但到底是外男,按理不该频繁出入后宫的。

    忍冬等旁边的宫婢都退开了,才小声道:“听说圣人在为八王选妃……”

    裴英娘怔了一下,为李旦选妃?

    想想也是,李显的婚期定在秋天,今天是纳徵,双方会把迎亲的具体日子确定下来。等李显的婚事忙完,确实该轮到李旦了。

    忍冬接着说,“武奉御是天后的外甥,奉天后的旨意,暗中打听各家贵女的相貌品性,供圣人挑选。”

    李治如果想知道哪家贵女的品貌如何,直接找几位姑母、姐妹进宫一趟,马上能掌握整座京兆府适婚小娘子的一手资料。武皇后舍近求远,特意让武承嗣去忙活李旦选妃的事,只怕有别的想法。

    也许,武皇后想让李旦娶一个和武家亲近的姻亲之后?

    毕竟李弘、李贤和李显娶的正妃都不大合武皇后的心意,李旦是她最小的儿子,她肯定希望儿子和自己更亲近一点。

    裴英娘不记得李旦的正妃出自何家,反正八王正妃绝对不姓武就是了。

    武承嗣注定白忙活一场。

    上官璎珞不在偏殿,房瑶光手执算筹和软尺,坐在书案前低头计算什么,坐席上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卷和画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贵主。”

    照例的面无表情,唯有眼睛清澈灵动。

    “房女史。”裴英娘扫视一圈,没看到上官璎路的人影,对着房瑶光笑了笑,转身离开。

    上官璎珞可能在东亭那边,她执掌诏令,时常需要和外边的儒学士打交道。她以男装示人,除了表明自己只对武皇后效力、无心婚娶之外,也是为了进出宫闱方便。

    房瑶光忽然叫住裴英娘,“贵主……”

    裴英娘转身看她。

    房瑶光放下软尺,站起身,踌躇片刻,脸上竟有点罕见的难为情,“听说贵主前几日收到一幅崔七郎亲笔绘制的仕女画?”

    裴英娘点点头,随即明白房瑶光为什么会难以启齿了,“女史喜欢崔七郎的画?那我把它转送给女史好了。”

    实在难以想象,高冷孤僻的房瑶光,竟然会崇拜崔奇南那样的浪子。

    房瑶光也不客气,郑重谢过裴英娘,“谢贵主割爱。”

    “好啊!原来你对我不理不睬的,就是为了崔七那小子!”

    一道人影冲进内殿,指着房瑶光,一脸悲愤,质问道:“瑶娘,崔七就是个风流种子,不知招惹了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你这么聪明,怎么也被他骗了?!”

    裴英娘目瞪口呆:李显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房瑶光沉下脸,看一眼裴英娘。

    裴英娘当即后退两步,“辰光不早了,下次再和女史畅聊。”

    抬脚走出侧殿,还没走远,就听到李显杀猪般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

    裴英娘摇摇头,啧啧两声,李显真是愈挫愈勇,每天被打得哭哭啼啼回寝殿,第二天又哭哭啼啼来找房瑶光倾诉衷情,难为他能坚持这么久。

    她一点都不同情李显。

    今天是李旦和薛绍代他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行纳徵礼的日子,他竟然还围着房瑶光打转,不论是对赵观音,还是对房瑶光,都不尊重。

    李治为了缓和武皇后和长公主们的矛盾,强迫李显迎娶赵观音,李显不能决定自己的正妃人选,确实可怜。

    可他不思反抗,一边浑浑噩噩听任李治和武皇后安排,一边又缠着房瑶光不放,左右摇摆,想鱼和熊掌两者兼得,已经把众人对他的那点唏嘘怜惜消磨光了。

    最近连李令月都难得认真严肃一回,劝李显早日下定决心,要么和赵观音举案齐眉,老实过日子。要么鼓起勇气,求李治和武皇后收回赐婚的敕旨。

    李显扭扭捏捏,不肯去见李治,“瑶娘不愿嫁我,我去找阿父和阿娘退婚,万一鸡飞蛋打,两边都捞不着,还被阿父和阿娘厌弃,岂不是两手空空?”

    李令月被李显气得横眉冷竖,使劲揪他的耳朵,“难道你想磨得房姐姐同意了,就立马娶她?那赵观音怎么办?”

    李显挺起胸脯,理直气壮,“瑶娘要是肯嫁我的话,谁还稀罕赵观音呀……”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拖拖拉拉的,哪像我们李家儿郎?我带你去见阿父!”

    李显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栏杆不撒手,“我不去!阿娘会生气的!我怕阿娘!”

    那天裴英娘也在场,旁观了李令月和李显的拉锯战,最后李显涕泗横流,成功让李令月心软,事情不了了之。

    下午李旦从宫外回来,先去含凉殿见过李治,送上赵家的答婚书,然后径直来东阁找裴英娘。

    他的衣裳没来得及换,但头上簪的花已经摘了,不知是嫌弃不好看,还是不想再看到裴英娘辛苦忍笑。

    “马氏现今被大理寺关押,案件由大理寺丞主审。”李旦开门见山。

    裴英娘的心一紧,“她犯了什么事?”

    李旦眉心微拧。他早发现裴英娘的心智格外早熟,懂得很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懂的事情,但待人处世方面,她又单纯稚嫩得让人心疼。

    不是历尽千帆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而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明知一切关怀和好意可能会变质,还是充满感激,珍惜每个人对她的好。

    这样的她,时而乖巧懂事,沉稳果决,时而又懵里懵懂,处处是破绽。

    有时候李旦会想,英娘真是好哄啊,随随便便送她一盘果子,几块珠玉,她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有时候他又想,英娘实在太好哄了,以后万一有人假意哄骗她,她是不是也会无知无觉地把别人的利用当成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