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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李旦不动声色,把裴英娘送回东阁,揉揉她的发顶,“一盒糜糕罢了,不碍事,回头我让冯德把名单告诉你。”

    虽然今天刚梳的螺髻被揉乱了,但感觉到他的安抚和回护,裴英娘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目送李旦远去,裴英娘才转身回内殿。

    宫婢迎上前,“贵主,崔七郎给您送了一幅画。”

    裴英娘茫然道:“送我的?”

    她见过崔奇南几次,但每次都是远远站在一边看他几眼,从没打过交道,崔奇南怎么会送画给她?

    宫婢把墨绿色丝绸包裹的画卷打开,是一幅很常见的仕女画。

    画中一位头梳双刀髻,发簪脂红牡丹花,穿银泥纱罗衫、玫红诃子,手执圆月形团扇的美人,正斜倚在院中的一块山石上,将一只雪白的狸猫搂入怀中逗弄。

    仕女仪态万千,肌理丰泽,举止高雅,雍容华贵,怀中的狸猫毛发细微,煞是可爱。

    这幅画笔墨横姿,布局优美,粗看觉得平平无奇,只是一幅普通的仕女逗猫图,仔细看,才能感受到那种洒脱自然、不拘一格的温婉浪漫之处。

    裴英娘问宫婢:“崔画师的画是直接点明送给我的,还是圣人转送的?”

    宫婢答道:“是崔画师的僮仆送来的,太平公主也得了一幅。贵主的这幅是仕女图,太平公主的是一幅月下海棠。”

    裴英娘点点头,她和李令月都有,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挂在书室里吧。”

    不得不说李旦的效率实在是高得惊人,裴英娘找他打听废王后的旧人,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要查上十天半月的,哪知三天后,她从东亭散学回寝殿,发现外边空无一人,宫婢、内侍像是全部消失了一样。

    穿过回廊往里走,才慢慢看到人影,内殿还是那几个在当差。

    忍冬留在门口等裴英娘,“贵主早上刚走,程中监亲自领着姑姑过来,把所有人叫去训话,这会子还没放人呢。”

    裴英娘环顾一周,发现被叫走的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留下的,全是李治亲自指派给她的宫人。

    那些被叫走训话的,应该是和废王后有渊源的旧人。

    午时,含凉殿的宫人照例过来请裴英娘去用膳。

    裴英娘放下紫毫笔,换下汗湿的衣裳,梳了个清爽的家常小髻,穿一身轻薄透气的缥色轻容纱襦裙,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忍冬在一旁为裴英娘打伞。她的手还没完全好,裴英娘本来想让她再休息几天,但想想觉得半夏和忍冬都不在身边,外人看在眼里,难免会起疑心——李旦昨天都出口问了,刚好忍冬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执意要跟着,便默许了。

    天气还算和爽,迎面吹来的南风含着花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李令月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和裴英娘汇合,姊妹俩并肩一起走。

    昭善和另一个宫人紧跟在李令月身后为她打扇。

    李令月一路不停地抱怨:“太热了!还没到盛暑,已经这么热了,往后还不知会多难熬!”

    宫里有冰窖,终南山山巅常年积雪,宫里不缺冰。不过武皇后怕李令月贪凉伤身,不许她随意取用寒冰,所以每到夏天,李令月总是抱怨连天。

    她生得丰润,格外怕热,平时又喜欢穿颜色深的衣裙,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一头的汗。

    含凉殿依水而建,空阔旷朗,非常凉爽。

    李令月一脚踏进含凉殿,顿时觉得浑身舒泰,“还是阿父这里凉快。”

    李治歪在坐褥上看书,他眼睛不好,鼻子都快凑到书卷上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和煦。

    看姐妹俩都热得脸颊红扑扑的,他轻笑一声,招手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宫人应喏,敲碎冰块,从掐丝刻花冰鉴中捞出冰藏的水果,把果肉和凝冻状的酥酪浇在细绵如雪的冰粒上,淋上甘甜的蔗浆,一碗祛暑的甜点就做好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盘腿坐在李治身旁,一人捧着一碗,吃得头都不抬。

    李治不许二人多吃,看她们吃完一碗,不顾李令月哀求的目光,让内侍把剩下的撤走,“这几天不许淘气,再过三四天,我带你们去九成宫避暑。”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唐朝有简易冰棒……

    第30章

    裴英娘觉得九成宫听起来有点耳熟, 细想了想,李旦让她临摹的《九成宫醴泉铭》中描写的宫殿, 好像就是避暑行宫九成宫。

    李令月早欢呼一声,搂着李治的胳膊撒娇:“阿父,三表兄也跟去吗?”

    李治无奈道:“三郎是扈从之一,自然也去。”

    李令月嘿嘿一笑,又问:“王兄们也都去?”

    裴英娘笑了一下, 幸好李弘、李贤、李显、李旦都不在, 不然亲耳听到李令月把他们排在薛绍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弘儿留在东宫, 贤儿、显儿和旦儿都去。”李治侧过身, 两指微微勾起,轻叩裴英娘的额头,“小十七怎么不说话?”

    裴英娘后知后觉,摸摸刚刚被李治的指节点过的地方,表情迷茫, “我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李治和李令月都笑了,“小十七饿了?快传膳。”

    宦者应喏,催促尚食局进膳。

    食案送到坐席前,裴英娘拈起银筷,夹起一片雪白细嫩的切鲙, 拌上芥末,慢条斯理吃着。

    其实她刚才想的是,李治不管去哪座行宫, 都把李贤、李显和李旦带在身边,不让他们和朝臣有过多接触,唯独让太子李弘留在东宫监理朝政。为了替太子铺路,李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初唐时,皇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按制一般要去封地居住,即使不去封地,也要搬出宫另住。

    其中有两个特例:一个是太宗李世民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一个是第九子李治。

    李世民舍不得让李泰离开长安,只让他遥领官职,后来李泰失去圣心,才去了自己的封地。

    而李治因为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更是备受李世民的宠爱怜惜。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把幼小的李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一直到封李治为太子后仍旧让他住在自己的寝殿一侧,迟迟不放他出阁。

    褚遂良等人实在看不下去,多次上书劝谏。

    直到贞观十八年,朝臣们哭诉说太子李治整天在天子身边侍奉,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没法教授太子学问经籍。李世民这才不得不忍痛下令,让李治搬去东宫居住。不久之后又反悔,重新把李治召回身边。

    李治即位后,按照旧制,先后把几名庶子打发去封地。但也和太宗李世民犯了一样的毛病,不舍得让最喜爱的几个嫡子出阁,坚持把他们留在身边教养。

    看样子,李治不会让李贤、李显、李旦离开长安去封地生活。

    不舍得儿子们远去,就得做好儿子们一个个长大,彼此开始猜疑、争斗的准备。李治非常忌讳兄弟相争,当年把大才子王勃赶出李贤的王府,也是警示其他人,谁敢挑拨几位皇子,哪怕才高八斗,也会落一个被无情放逐的下场。

    如今太子李弘地位稳固,李贤虽然性情急躁,但名声才学很好,没有和太子相争的意思,李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李旦谨慎隐忍、默默无闻。

    李治暂时可以不必担心兄弟阋墙的事发生在他的儿子们当中。

    李显即将娶妇,他的王府已经修缮好了,地方在开化坊下曲,是前朝隋炀帝杨广的旧宅,据说占地颇广,足足有半个里坊那么大。

    开化坊位于皇城南部、朱雀长街东侧,和长安城最繁华喧嚷的销金窟平康坊只隔一座里坊之遥。可以想见,等李显出宫后,必定每天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享乐当中。

    不知道李旦将来会在哪座里坊开府,裴英娘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劝李旦,让他离平康坊的烟花之地远一点。

    用过午膳,李令月迫不及待,急着回寝殿收拾要随身带去九成宫的行李箱笼,匆匆和裴英娘在廊檐前分别,风风火火地走了。

    裴英娘回到东阁,殿中监已经把她殿里的宫婢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一下子空出十几个空缺。

    这么大的动静,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裴英娘一直等着羊仙姿过来探问,应对的说辞已经准备好了,结果左等右等,并没有人来。

    傍晚,上官璎珞找个借口送冰品到东阁,“贵主,八王替您把事情担下了。”

    裴英娘之前和上官璎珞通过气,毕竟事关废王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得未雨绸缪,不然等将来事情闹到武皇后面前,她的隐瞒会成为一根扎在武皇后心里的刺。

    这时候就显出交好上官璎珞的用处来了,有她在一旁时时提点,裴英娘总能在第一时间摸清武皇后的心思。

    李旦直接找武皇后说了王浮和糜糕的事,略过裴英娘和半夏不提,只说糜糕是他的宫人带进宫的。

    武皇后没有责怪李旦,废王后和萧淑妃都是世家出身,根深叶茂,在宫中留下一两个漏网之鱼,不足为奇。

    上官璎珞把一盘还泛着丝丝凉气的酥山放在裴英娘面前,纱帽一角微微晃动,“贵主其实不必这么谨慎……”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天后她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真细究起来的话,武皇后的仇人实在太多了,连武承嗣和武三思的阿耶也死在她手上。可武皇后仍旧重用仇人之子,因为她知道怎么用权势和利益去收揽别人。

    上官璎珞效忠武皇后的时日不长,但哪怕只有区区一个月,也足够她被武皇后的气魄和手段降服。

    同样的,别说裴英娘和王浮、王洵没有私下里来往,就算她真的替王浮兄弟夹带东西进宫,武皇后也不会在意。

    裴英娘摇摇头,“我和女史不同。”

    武皇后很看重上官璎珞的才华,所以能容忍她的桀骜叛逆。

    而裴英娘和武皇后的关系很微妙。她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但显然李治更喜爱她。武皇后对她只是单纯的利用,李治、李旦和李令月才是真正爱护她的人。

    现在看似一切风平浪静,保不齐哪天习惯谋定而后动的武皇后忽然心血来潮,利用裴英娘换取其他更大的好处。

    是以裴英娘敢得罪武三思,但不敢和废王后扯上一点关系。她现在只盼着自己能平平安安熬到出宫开府,然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享受公主的种种特权了!

    到时候,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且不论,连唇红齿白、俊秀挺拔的面首也能一打接一打的养。

    送走上官璎珞后,裴英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的年纪,嗯,再过几年,她也能着手为自己的公主府忙活啦!

    她取出宝贝小账册,从头到尾浏览一遍,估算了一下自己现在拥有的私产数目,心情好了点。

    又抽出另一本薄一点的册子,提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八王代英娘揽下麻烦事一桩。

    写完之后,她扯动丝绳,卷轴轻轻滚动,前面的卷册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粗略一数,大概有几百条详细的记录。

    其中有李治的赏赐,有李令月的馈赠,出现最多的,是李旦的名字。

    小到一盘果子,大到一斛南珠,李旦几乎是隔几天送她一样礼物。

    当然,他出手大方的同时,不忘严厉督促她习字,有时候看她懈怠了,会把她叫到书室去训诫几句,直到她乖乖认错,才放她离开。

    时而严厉,时而又很宽容。

    总之,对她很好就是了。

    裴英娘想了想,抹去八王两个字,换成阿兄。

    下次见到李旦,要向他道一声谢。

    想是这么想的,可第二天看到身穿杏红锦袍、头簪鲜花的李旦时,她光顾着笑了,哪还记得要说声谢谢?

    李旦扫她一眼,眉睫乌浓,眼神有点冷冰冰的。

    裴英娘的笑声陡然一滞,赶紧扭过脸,努力收回笑容。

    李治打算在去夏宫之前把李显和赵观音的婚期定下来,今天是纳徵的吉日,李旦作为男方傧相,要亲自把婚书送去常乐大长公主府上。

    傧相必须是风流潇洒、才貌双全的年轻郎君,李旦和薛绍有幸入选,成为李显的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