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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十七章 风波不惊暗潮微动

    只见宝玉与宝钗两个正是并排而坐,宝钗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只一二根金簪子,耳上也只两粒金丁香,十分简素,身上又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却是透着端庄柔美,并不觉奢华。这原是寻常,但此时她解了排扣,从里面将那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却又托了锁,正是凑近了细看,彼此不过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挨得极近。

    黛玉抿了抿唇,心下踟蹰,正待说话。那边儿宝玉已是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边上的莺儿却又笑着道:“这原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这话音还未落定,她抬头看见黛玉来了,心下一怔,还没说什么,后头已然有个丫鬟道:“林姑娘来了。”

    宝钗与宝玉闻言俱是抬头看去,却见着黛玉正站在帘子边上瞧着,当下都是一怔。宝玉还未说什么,宝钗已然回过神来,当即忙笑着站起身来,口中笑道:“你来了,快过来坐这儿,也暖一暖身子。”说着,又嗔莺儿倒茶,形容言谈,一如既往,并不曾露出半分异常,只脸颊上微微泛出些许粉色而已。

    见着如此,黛玉的目光闪了闪,倒也没说什么,只微微一笑,顺着宝钗的话坐下来,也不说那璎珞如何,淡淡着道:“前儿听得说姐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我便过来瞧一瞧,现今可是大安了?”

    宝钗便笑着道:“原是小病症,并不妨碍,吃了那一丸药也就好了。只想着到底是个病症,便在家里将养两日罢了。”说着,那莺儿已是倒了一盏茶过来,送到黛玉手边。宝玉也不免一笑,且道:“这冷香丸却是个罕见的,再没听过这样的事。”

    如此说了两句,黛玉方问道:“说来姐姐这里熏了什么香,凉森森甜丝丝的,却是寻常没见着的。”宝钗便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偏要熏的烟燎火气的,便有些香味儿,也还罢了。”宝玉正是点头,听得这话,忙问道:“既如此,这又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想,方笑着道:“是了,早起我吃了那一丸,想来是它。”宝玉方要说话,那边儿薛姨妈已是吩咐下去,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又夸前日东府里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渐次又取了酒相配。

    李嬷嬷忙上来拦阻,薛姨妈几句话拦了下来,不想才进了几杯热酒,那李嬷嬷又要上来,黛玉瞧着如此,心下一转,也不愿她再来扫兴,倒又生什么话来,便笑着道:“已是吃了这么些酒,竟是够了。待会儿还得去老太太那里说话呢。”薛姨妈并宝钗闻言,自然也是劝了宝玉两句。

    宝玉虽犹是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到底放了那杯盏,且吃了两筷子菜。那李嬷嬷见状方才停了步子,并不说话了。薛姨妈忙又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喝了两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黛玉并宝钗也吃完了饭。彼此吃了两口茶,宝玉并黛玉两个方一道儿起身告辞,只说:“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儿怎么找着呢。”

    当即他们便戴了兜帽,披了斗篷,一路回到贾母房中,且与她略说了两句话,各自回去。黛玉也不理会旁事,只坐在那里默默想了一回,便是躺下,再无旁事。却是春纤过后到了宝玉房中寻晴雯说话,还没说两句,就见着她就悄悄儿问道:“昨儿可是怎么了?”

    春纤闻言微微一怔,讶然道:“什么怎么了?”

    “昨儿宝玉从那梨香院回来,便有些不大自在的,茶也不吃,书也不翻。因着那一盏枫露茶,倒是说了茜雪一回,却是与平日里不同。”晴雯想着昨日之事,眉头便是一皱,面上也有些微微发白。

    闻言,春纤倒是一怔,道:“昨儿也没什么事。那枫露茶宝二爷却是提了提,说着自己拘泥了,怎么还为这不打紧的东西恼了?说来昨日再无不妥的,便是李嬷嬷拦着吃酒,也不过一句话便过去了的。”

    “原是这么着。”晴雯却是明白过来,当即唇角一冷,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幽幽泛出些许光亮,口中却是道:“那枫露茶便是李嬷嬷要吃,茜雪与了的。”

    春纤看着晴雯如此,倒是不似红楼梦书中的,心下转了几个圈儿,便叹了一声,道:“这虽不过小事,到底是茜雪她不经心,方才如此的。你日后可得更仔细些,凡事学着点袭人才是紧要。要我说,且不论这心底如何,这府中也只她做事最是明白的,周全得很,上上下下得了人心去,想来日后逐了所有人,也不会遣了她呢。别说什么宝二爷素来待人的好,越是如此,这发作起来才是越干脆利落呢。你也想一想,这府中什么女孩儿没有,没了一个你,就没了好的挑上来?了不得,去了一个添上两个!旁的不说,这府中就算短了老太太的,也不会短了宝二爷的。”

    晴雯听得却是脸色一白,登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日过去,她才声音有些低哑着道:“我素来那么一个性情,再也改不得的,这么想来,竟是早日撵出去的好,也省得在这里久了,竟是生出情分来,平白生出多少挂念来。”

    “你不过是老太太与宝玉使的,原不在他屋子里的,过一二年,说不得再回老太太那里呢。说这些做什么?倒是正经攒些银钱以供日后用度方才紧要。”春纤再想不得她这么想的,当即忙拦阻下来——这府中的丫鬟一旦撵出去,又有什么好下场?且又不是明年贾府就倾颓了的,便又道:“再说了,宝二爷屋子里旁个不多,丫鬟却是好些,你只管做针线活儿,自个儿退下去,她们自然也就领了事做去。你也清净,她们也称心,岂不是两下便宜?若是得了闲,也来我们姑娘这里说说话,我正有些针线上的事儿要讨教呢。”

    如此说了一回,晴雯方渐次回转过来,又想起府中现今常听得一二闲话,偏春纤总也离着宝玉远的,便生了几分好奇,低声道:“说来老太太这般疼爱宝二爷并林姑娘,他们年岁也相当,宝二爷又是待林姑娘好的,你却总也避着这话,难道那事儿竟是他们混说不成?”

    春纤闻言一怔,忙问道:“什么那事儿?”

    “还能是什么事儿,自然是林姑娘的大事。”晴雯见着春纤这般形容,倒是与平日不同,忙说了一回,道:“我也不过隐隐听了两句话,因着内里夹了林姑娘并宝二爷,方记住了。”

    “必是他们浑说罢了,真真可恶,这等没影子的话也是胡乱攀谈,没得败坏我们姑娘的名声。”春纤心下一转,虽不知道宝黛两个这么小,竟也有这样的话传出,但口中却是半丝不停,忙就道:“若说这个,薛姑娘这怕更合宝二爷呢。昨日我们姑娘去看薛姑娘,不想到了内室,宝二爷正是托了薛姑娘那璎珞上的金锁,且说什么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想来那金锁上面镌刻了与宝二爷玉上的字相合的吉祥话儿。又一个是金,一个是玉,也是能凑一对儿的。你说这样巧不巧,好不好?”

    晴雯听得这话,一时也听住了,又想着先前听得一段传闻,忙道:“若说这个,我也听过,原是姨太太亲口说的,什么这金的必得玉来配才好。可不是正对上了?”

    “可不是,这不凑成金玉良缘了么。”春纤也是拍手笑道。但半晌后却又回过神来,竟觉得自己说多了去,忙拉着晴雯的手,低声道:“这话也就你我说一说罢了,可不能传出去。这样的事可不是混说得了的,一时让旁个听到了,且不说没什么意思,也容易招惹话来。日后你若听到我们姑娘并宝二爷的闲话,喝止一声也就是了。再不可说这样的话。”

    “放心,我自是明白的。”晴雯想了一回,也觉得这话有理,忙就应了下来。两人再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各自散去。春纤暗中却有几分思量:虽说嘱咐了晴雯一回,但她的性情如此,一时嚷出一句半句的,旁个不说,袭人却是极为有心的,到时候自是明了,也算打个埋伏了。却是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数日,春纤照旧服侍黛玉,并无旁话,府中虽有些波澜,倒是安安静静的,再无旁事。不知不觉光阴流转,这才过了年,转眼又是春分时节,一时总也有些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黛玉本就是纤弱之人,又多愁善感,见着花开花落,雨声阑珊,不觉动了几分愁绪,随意捡了一本集子,翻开一看,却是李后主的词,内里墨香隐隐,却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瞧着这个,心内越发缠绵悱恻,一时竟是痴了,正是觉得寥落之时,忽而有个丫鬟进来回话,说是老太太立等姑娘过去说话。

    第十八章 生变故黛玉归南

    闻说此话,黛玉微微一怔。

    这个时候,原是贾母日常午睡的时候,等闲的事儿都要推到午睡过后方回她的。今日非年非节又无紧要的生辰,贾母怎在这个时候唤自己过去说话?心内这么一想,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好的意思,只是不愿深思,不过口中应了一声,打发了这个丫头罢了。

    紫鹃已然取了黛玉的衣衫过来,目光在她脸庞上滑过,便一面抖开衣衫与黛玉装扮,一面含笑道:“今儿却是奇了,老太太竟有这样的兴致,连着一向的时辰都改了。说不得又是宝二爷那里闹出什么新鲜事儿来。姑娘说呢?”

    “许是如此,他总有些稀罕的想头,倒是与旁个不同。”听得紫鹃这话,黛玉略略觉得心安了几分,面上略露出些许笑容,口中漫应了这么一句。春纤却正巧从外头端了杏仁茶并白果红枣糕进来,瞧着如此,忙放下了这两样东西,帮着收缀起来,一面又开口道:“姑娘这是去哪儿?外头正是落雨呢,仔细地上滑。”

    紫鹃便说了缘故。

    春纤得知后垂头一想,也是黛玉一般心内一顿,可想着那红楼梦书中所写,这会儿也没什么大事儿,便放了心,且笑着道:“便如此,想来也不急于一时的。姑娘方才醒的,不如吃两口杏仁茶,也暖一暖身子,生得腹内空落落的走过去,冷风一吹,也是不好呢。”

    黛玉闻言瞧了那杏仁茶一眼,便知是春纤亲自做的。她本心真挚,倒也不愿违逆了春纤的好意,虽心中依旧有些莫名的不安,到底吩咐着端来,勉强吃了小半盏,又用了一块糕。只是口中虽是嚼着的,嘴里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没什么滋味。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悄悄儿地到了偏房里寻了雪雁并王嬷嬷,着实吩咐了两句看守屋子的话,方与春纤一道儿搀扶着黛玉往贾母所在之正房而去。

    因着离着极近,不过数十步的路,不过片刻之内,黛玉就跨步入了贾母的屋子里。然则,她抬头一看,心中便是一沉,脚下也由不得停顿下来。春纤与紫鹃跟在后面,见着如此,也忙偷眼看去,却见着贾母坐在正中的榻上,身侧只站着一个鸳鸯,一个琥珀,旁的小丫头都已是退了下去,底下却又有一个穿戴整齐的婆子垂头肃立着。此时听得黛玉进来,那婆子悄悄抬起半张脸往这里看来,却是满脸担忧之色。

    在瞧见这婆子的面容神情之后,黛玉由不得手指一颤,方敛了敛神,抬步走到贾母身前,一双眼睛却由不得又往那婆子之处细细看了两眼,才是垂下眼帘,与贾母敛衽一礼,口中道了一声安好,才又接着道:“外祖母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话儿吩咐的?”

    贾母瞧着黛玉,满眼满脸都是慈爱之色,只伸出手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心内却是一片叹息:这小外孙女儿生得秀美绝伦,气度超逸,原是姣花软玉一般。性情也是一等的,既不失端庄矜持,又有爽利明快,竟是天底下有一无二的。可惜敏儿并姑爷却是三十以上方得了她,来得迟了些,先失了敏儿这母亲,现今连着父亲也是病了,真真是美中不足,可叹可惜。

    如此想来,贾母心内越加怜惜,只伸出手抚了抚黛玉的背,指着底下站着的那个褐衣的婆子,轻声问道:“好孩子,底下那婆子你可还记得?”

    黛玉垂下眼帘,心内却越发得攥紧起来,连着嗓音也透出些紧绷的不安来:“若我记得不错,这原是爹爹前次打发来送信的张嬷嬷罢。”春纤与紫鹃听得这话,面上微微色变,忙走到黛玉的身侧。

    “却是她呢。”贾母并不理会旁个,瞧着她如此,越发想着要缓缓地说来,不能惊吓住了她,便连着声音也透着些轻微仔细之意:“今番你父亲又打发她过来,原是传个信儿的,要带你回扬州。”

    这一句话落地,黛玉的面色便越发得苍白了几分,手指也有些颤抖——若家中无事,如何会忽而使人过来带自己回去!由此,她越想越惊,连着身子也有些颤抖起来。紫鹃忙上前搀扶,春纤亦是紧走两步,且去倒了一盏茶送过来。紫鹃便掀了盖儿,且与黛玉喂了两口茶水,见着她慢慢有些和缓,才道:“姑娘莫要担心,万事还有老太太在呢。”

    那底下站着的婆子闻说此话,身子微微一动,却又恢复了原态。春纤却瞧见如此,心中由不得生出几分古怪之意来,只是这会儿也来不及细思,也是一般劝慰黛玉。

    贾母见遮掩不过去,也是一叹,伸出手将她搂在怀中拍了拍,道:“放心。虽说你父亲病了,但大约也不过是春寒秋冷,时节所感,兼着思念之故,方才有些不足。及等你回去,好生承欢膝下,细细劝慰,想来不出多少时日,也就好了。”

    闻说病了两字,黛玉两行清泪已是夺眶而出,登时呜咽一声,忍不住抽噎啼哭了半晌,才是渐渐在贾母并鸳鸯紫鹃等劝慰之下收住了眼泪。贾母原极爱这外孙女的容貌性情的,又是近年来常在身侧,越发与旁个不同,一时也生出几分心酸来,当即便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叹,一面道:“我的儿,你这是要揉碎了我的心肝啊。”

    这般过了半晌,黛玉才渐渐回转,且瞧了那张嬷嬷两眼,她便起身与贾母深深屈膝一礼,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潋滟而哀愁,只望着贾母,声音细柔而微哑,道:“老祖宗教我,我、我该怎么办?”声音犹带几分抽噎。

    贾母叹了一口气,便将心中一番安排细细道来:“虽说已是春分时节,但北地天冷,你身子又弱,那满船都是下人,且要你周全,越发受不住了。由此,竟是派琏儿一道儿随你过去,若有什么,他原是男子,也是在世情上经历过的,大约还能打点起来。再者,虽有这等信儿,你也休要焦心烦扰。否则,若你一时病了,叫你父亲怎么办?”

    由此又劝说一回,十分慈爱。

    黛玉听得这些话,心内虽也悲痛焦灼,一时也渐渐听了进去,当即又是感激,又是悲伤,只谢过贾母的安排,便要回去收拾。贾母见着她如此,也知道这般事体,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时受不住也是有的,且也劝说不得,便道:“你回去也好,且好生歇一歇,让紫鹃春纤她们好生收拾打点起来便是。再者,这李嬷嬷原是林家的旧人,且在姑爷身边伺候的,想来你也要问一问她的,我便将她安置到你那里。”

    这般安排,也是周全了,饶是黛玉此时心神所系俱是父亲林如海的病情,也少不得分出一分来谢过贾母,才带着那李嬷嬷回到自己屋子里。

    那李嬷嬷原是个沉稳明白的,先前劝慰黛玉的话虽是不多,却一句是一句,兼着早年也是见过的,黛玉待她自是与旁个不同。及等入了屋子,她就立时吩咐紫鹃倒了茶,且让李嬷嬷坐下说话。

    李嬷嬷这一路过来,虽头不抬肩不动的,却着实将贾府的种种看在眼底,心中略有所想,此时见着黛玉屋子里的布置俱是不俗,且待她十分亲近,便也忙起身谢过,只取了一条脚蹬坐下,接过了茶吃了一口,就是放下,且与黛玉道:“老奴越发得不中用,竟不能伺候好老爷,也让姑娘挂心!”

    黛玉忙低声劝了一句,又问父亲林如海的病症如何,又是如何延医治病,用了什么药,现今如何等等,却是极为仔细,并不敢有半分缺漏之处。那李嬷嬷原在林如海之处伺候二三十年了的,也是心腹之辈,自是清楚这些的,当即也是一一道出,又劝黛玉道:“老爷虽是病着,精神却还好,只是苦思太太小爷并姑娘。太太小爷原是去了的,再也不能。只姑娘本就是老爷的眼珠子心头肉,却是两地分居,每每闲了,总会念叨几句。我们做下人的看着,着实也是心酸,想来这回病了,老爷就越发得牵挂姑娘,方打发老奴过来送信。姑娘竟不必太担忧的,若是伤了身子,老爷瞧见了,岂不伤心?”

    这一番话说得仔细,且有凭据,色色都是严丝合缝,并无错漏不妥之处,倒是正应了那思念一说,黛玉不免也略略安心了些,只眼圈儿依旧泛着红,低声哀诉道:“父亲如此,我却不能承欢膝下,反倒让他牵挂,竟是不孝之极。好在有嬷嬷你素日照料一二,我竟是不如的。”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了紫鹃一眼,她早已到内里取出个匣子来,此时忙就将那匣子送到黛玉手边。

    黛玉将那匣子打开,从内里取了两个荷包,且赏与李嬷嬷,又道:“你也是一路奔波的,必是倦了,且随着春纤到屋子里歇一晚,明日里再说旁话,也是不迟。”

    第十九章 三千风雨一线暗牵

    李嬷嬷忙谢了赏,随着春纤出去安歇不提。紫鹃见着再无旁人,便劝慰黛玉一回,见着她面有怔忪之色,似听不见这些话,也是无法,当即叹了一声,道:“既如此,姑娘的一应事物也该好生打点起来,后头再斟酌一二回,方能稳妥周全。”

    黛玉心动神移,想得旧日父亲待自己的种种,哪里还顾得及旁个,不过说一声你好生处置,便倚靠在床榻之上,取了帕子低低呜咽起来。紫鹃见着也是心疼,却也知道这原是父女天性,竟也不能深劝。及等黛玉略略发泄了一回,春纤也是回来,如此再三劝说,方渐渐和缓过来。

    而另外一面,贾母亦唤了贾琏过来嘱咐一番。他虽不甚喜欢这样的差事,但想着江南风月,且那林家姑父着实是极紧要的,也忙应了这话。如此一来,不消半日,府中上下人等俱是知道了这一番事情,内里各有思量,暂且不提。只宝玉想着黛玉离去,尤其不自在,只是这等父女天伦断然没有他出言反驳的道理,便闷闷在屋子里坐了半日,就翻箱倒柜地搜寻些东西,以作赠别之礼。

    袭人见着如此,一时也笑了,且瞧了半晌后,就拦着宝玉道:“二爷搜寻这些做什么?林姑娘原是姑娘家,如何喜欢这些个东西?”

    “如何不行?”媚人从旁听的这话,微微一笑,眉眼一横间自有一番娇柔妩媚之意,口中的话更是温温柔柔,并不逊于袭人半分:“先前林姑娘生辰,二爷都是这么寻出了东西送与林姑娘的。这一番忙乱,自不在东西上面,原是一片心呢。”

    闻言,袭人便不言语。

    边上的晴雯瞧着如此,撇了撇嘴,只拉着麝月到了自个儿的屋子里,一面道:“素来林姑娘便厚待我,又有一个春纤,此番我少不得也要尽尽心的。前日里你托我的东西,过些时日我再做,可使得?”

    麝月抿嘴一笑,拉着她坐在一侧,一面又道:“我还当你有心了,竟与素日不同。现在瞧着,原不过心内搁着一件事,竟浑忘了旁个了。”

    “谁又是傻子不成?她们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倒是让我出头?不过素日我性子燥了点,自个儿本就那么个模样,自然说不得什么。现今已是改过了的,自然与先前不同,没想着却平白招惹来你这么一番话。”晴雯听得麝月这话,心下一阵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但口中的话,却并无半分假意。

    麝月是素来知道她的,听得这话,心内一番感慨,也不过点头赞道:“你若真是能这么着,倒是福气了。素来我说与你,都是一句不听,现今怎么就唤了模样儿?”晴雯便略略说了春纤之话。麝月细细想了一回,也不由得点头,道:“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两人说了一回,那边儿宝玉也是寻到了些合适的东西,要亲自送到黛玉之所。那袭人并媚人两个忙跟着去了,便有丫鬟唤麝月过去。

    摇了摇头,麝月又与晴雯说了两句话,方才款款起身,少不得唤了一干小丫鬟将屋子里的箱笼重新收拾起来。此话暂且不提,只说宝玉兴冲冲而来,一路入了黛玉的屋子,方见着内里早有宝钗坐着,正是与黛玉说话,他脚下不由一顿,方道:“宝姐姐也来了?”

    “宝兄弟。”宝钗听得这一句话,转过头去。她却见着宝玉面有薄汗,两颊已是有些微红,一派匆匆忙忙的,不免微微一笑,起身唤了一声,目光自然而然的一转,已是打量了他一回,又在他衣袖上的些许灰尘上顿了顿,就是收回目光,转而道:“你也来探望林姑娘?”

    黛玉早已吩咐紫鹃倒茶,听得这话,也不过轻声一句:“为我这一件事,倒是扰得府中不安了。”声音略有些酸涩,与素日竟大为不同。

    宝玉不免一阵担忧,又有些酸楚,只瞧着黛玉那泛红的眼圈儿,半晌说不的话来。宝钗见着如此,忙往前一步,且拉着宝玉坐下,一面又叹息道:“你如何做此想?原是你素来就可人疼的,自不能与旁个相比。你若再这么说,我们反倒要恼了。”

    正是这么说着,外头小丫鬟便报三春亦是来了,黛玉忙令请进来,过后她们一道儿说起林如海之事,少不得又是一番劝慰说谈。过后又有贾母特特收拾了一回,正经摆了一处小宴,且与黛玉并贾琏践行,此间说谈叹息,流泪劝慰等等,暂且不提。只七八日之后,黛玉并贾琏等处俱是收拾妥当,又已租赁了两艘船,便带着丫鬟婆子,小厮长随等等,一路南下。

    这水路虽也平稳,到底是路途之中,一应饮食起卧,自有不便。但因着贾府豪富,又是官身,且有旁的一些商家相随,一路自有打点照应,倒也不曾短了什么。只是三两日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春雨竟是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偏黛玉又是个多愁多病身,心思缠绵,更与旁个不同。此番她听得船舱之外那滴滴答答的雨声,想着弟弟母亲一前一后俱是亡故,现今父亲又是病重,一个好好儿的家便成了这么个模样,不由得泪湿沾襟,竟不能自抑。

    春纤并紫鹃两个忙是上前宽慰,又是寻了些旁个的事儿与她散漫。黛玉也知自己如此,竟有些不好的,略将心事发泄一回,便也强自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又翻出两本集子来正欲细看,却在此时,身子由不得一阵摇晃。却是脚下这船摇摇晃晃,已是径自往一侧徐徐而行。

    紫鹃忙将一侧船舱上的小窗推开瞧了两眼,便笑着回头道:“姑娘,外头的雨渐渐小了,且有些光亮起来,想来三五日后也就晴朗起来了。”黛玉闻言也不过微微点头,正待细说,谁知就在此时,忽而一阵大力传来,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啊呀一声,便是倒在一侧的床榻之上,且翻滚了两圈。春纤原在她左近的,亦是如此,倒是紫鹃因着正抓着那窗牖,身形猛然一晃,且撞到那墙壁上,方才不动。其余人等,各有些磕碰,倒也无人受伤,暂且不提。

    可这满舱的布置等物可就撒了欢,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及等春纤等安稳下来,抬头看去,便是一地儿的碎片,满地乱走的各色东西。春纤旁个不管,忙先按住黛玉,带着些喘气道:“姑娘仔细些,莫要伤着了,且在这榻上躺着,待我们收拾了去,再走动也是不迟。”一面又不免生出几分疑惑: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这么摇晃?难道是这船撞到什么东西了不成?

    心中思量着,她手下不停,且与紫鹃雪雁并王嬷嬷一道儿将东西收拾妥当之后,春纤也顾不得那些细致的安排替换等,先与黛玉道:“姑娘,方才那样,只怕是船撞到了什么,我去瞧一瞧。”

    黛玉已然是徐徐起身,却依旧站在床榻之侧,面色犹自带着些许苍白,她只抿着唇想了一回,就道:“让王嬷嬷随你一道儿过去,好好儿问个仔细,究竟是个什么缘故?若这船不好,可得尽早安排才是妥当呢。”

    春纤忙应下来,且拉着王嬷嬷往外头走去。那王嬷嬷极老,不免迟缓些,她虽手脚灵动,少不得也略缓了缓。如此,及等她们到了甲板之上,又是过了一会儿。好在这边上就有两个婆子候着,见着她们来了,忙上前拉献殷勤,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原来,方才这船还好好儿的行驶着,忽而船老大发现一侧几个暗礁,便忙忙回转,竟撞到另外一艘离得极近的船了。幸而,两艘船的船体都不曾有甚大的破损,不过擦了个边儿,现今已是有琏二爷他们过去支应了。

    因说到这里,一边的婆子还指着不远处船上站着的少年公子,道:“方才那位爷,转眼看过来,真真是说不出来的俊俏,偏又与我们宝二爷他们不同,旁的不说,就那么一双眼睛看过来,只一眼,就看得人面皮都发紧,身板都由不得挺直了。”

    春纤闻言只是一笑,却不免抬头望那里看去。谁知那边儿船上的少年亦是转头看来,四目一对,当即都有些惊讶。且不说那少年如何思量,春纤却不免感慨一声:都说那宝玉生得俊俏,面如秋月眉似墨裁,天然一段风月尽在眉眼,她素来见过的,也是不得不赞同。可眼前这少年秀色夺人,风仪洒落,不让半分不说,更无半点脂粉之气。只是这眉眼之间,大有熟悉之感,竟不知是什么缘故了。

    她这么想了一回,边上的两个婆子已是瞧见了此间情景,忙咳嗽了几声。春纤心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拉着王嬷嬷回到船舱之内,且与黛玉细说一回缘故,见着再无旁人,她便又悄悄着道:“先前瞧着宝二爷生得俊俏,琏二爷也极好,却总有一点儿脂粉气,我便有些嘀咕,怎么天底下的爷们都是一样儿的。今番瞧了那船上的一眼,真真是不同,倒是清朗明澈,竟与旁个不同。想来也是我糊涂了,姑娘们都生得极好,却很是有些不同的,想来旁的也是一般呢。”

    黛玉听得是外男,便有几分不喜,但听到后头,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又冒出一点儿,且道:“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你我等凡人呢,自然都是不同的……”

    第二十章 怜女儿如海细斟酌

    听得黛玉说道一回。春纤含笑领了意思,心中却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别样的思量,犹自转换不休。虽说那个少年原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但总有几分挂心。难道说,竟是一见钟情不成?

    在心内取笑自己一句,春纤就想将这事儿抛开。谁知及等晚上,她领着小丫头过去取了用小炉熬得粥米并小菜时,边上的婆子却正在说笑,正谈及之前撞船的那个少年。因见着春纤,她们还往前凑了凑,笑着道:“春纤姑娘可是知道?先前那一桩事,琏二爷已是出面了结了。谁知,那一位大爷,竟也与林姑娘原是姻亲,论说起来,也算是表亲了。”

    春纤由不得脚下一顿,一面令随身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将粥米菜肴收拾起来,一面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还真是巧了。”

    “可不是。”边上的婆子见状也忙凑过来,近来无事,正是闲着寻些话来说道的好时候,此番有了这样的事,又与林姑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联系,越加有了兴致,着实探问了个清楚明白:“二爷身边的小厮原是我那外甥,可是在旁听了半日的,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原来,先前那人也是世家子弟,唤作顾茂。其所出身的金陵顾氏,从曾祖而起就有爵位,子嗣又极长进,数代诗书传世,正经的诗礼之家,书香门第。这顾茂于其中亦出类拔萃,竟是于去岁得了探花,可惜天妒英才,好事多磨,就在这当是一番意气奋发之时,偏祖母过世,他身为承重孙,必得归乡守孝。而他的外祖母,便是黛玉祖母的堂妹。

    “原是如此。”春纤听得这话,凝神细细想了一回,便是一笑:若是从这里说起来,那顾茂的眉眼许是与黛玉有些肖似,只是男女有别,自己一时半晌竟不能分辨?心内犹自想着,她面上却是一派笑意,只谢了这两个婆子好生照料炉火,且将蔬果等置办妥当,又与了些银钱,又告诉明日所需之物,便领着小丫鬟回到船舱之中。

    那边儿紫鹃听得响动,便回过头瞧了一眼,嗔怪道:“偏你个小滑头,说是顺带儿透透气,便去了这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闷气须得散了这半日的?”

    “好姐姐,那两个婆子拉着我说了半日的话,因着是新鲜事,我就听住了,没想着就过了这么久。是我不好,这回单单我一个伺候姑娘用饭,你且受用一回,可好?”春纤拉着紫鹃的手来回摇晃了半晌,才在那紫鹃一指弹了额头后,笑嘻嘻地几步跑到黛玉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