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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正是。姑娘原是什么样的性情,自然还是怎么样,难不成竟为此改了不成?”紫鹃亦是不喜那等性情的人,当即也点了点头,道:“依我看,姑娘的性情虽有些歪派之处,但心是好的,旁人日日瞧着难不成竟能不明白?”

    “若那些个人不值得如此呢?”春纤自然是喜欢如此性情的人,可喜欢不代表要成为这样的人,尤其黛玉日后遭际艰难,正是要知道和光同尘的意思,方能保全自身:“姑娘待旁人真心,如何便是如何,他们难道明白?倒不如遂了他们的愿,彼此客气着来。若真有个知己或是亲厚的,那自是不同。要我说,做事便似宝姑娘这般才好,可做人却要如姑娘这样,如此方能长久呢。”

    紫鹃听得这么一通话,由不得默然。黛玉心内几番回转,想起自己先前所想所思之事,登时也觉得有些懒懒的,暗想:春纤所说却也是正经,我与宝玉他们较真这些,他们不知道我的心,纵然我后头说道出来,他们也迁就一二,到底没趣。至于薛家姑娘,她又与我什么干系?依旧淡淡的便是。纵使宝玉他们亲近她,我只认得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如此想了一回,黛玉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偏你话儿多。我也知道,我素来心思重了些,有些事儿本不至于此,我都存在内里思量几回。现在想来,他们从未想到这些,我纵然多思多想,也是无趣。倒不如正合了你的意思,且好生做事罢了。”

    春纤品读这做事两字,唇角由不得微微勾起。

    而这般说道一回,黛玉的心绪渐平,倒是有几分倦怠。紫鹃忙就上前来整了整被褥,又取了一件烟水绿的对襟细带小纱衫,玉色细纱裙,与她换上。春纤亦是与黛玉散了发髻,取了钗环,且用热水绞了巾帕,略略擦拭一回,又寻了面脂与她匀了些。色色齐全后,她们方扶着黛玉上了床榻,且与屋子里的盆里添了一回冰,放下纱帐。

    而后紫鹃取了针线,春纤拿了一本书卷,坐在纱帐之外消磨,偶尔悄声说两句话,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若是往日里,说不得这一日就这么静悄悄过去而来,偏今日多了一个湘云,原是爱玩爱闹的,去了一个黛玉也就罢了,连着宝玉也没了踪影,不免寻了过来。

    宝玉正在自己的屋子里与袭人说话,见着湘云等来了,忙就令人端来茶果,彼此说笑一回,不免谈及黛玉。宝钗原就心思细,此时说起来,越加温柔:“瞧着先前面色略有不好,可是着了些暑气不曾?”

    “林姐姐身子不好,偏今儿天也热,想来正是呢。”探春听得这话,也是点了点头,转过头问宝玉:“二哥哥必定是过去瞧了的,可是如何?”

    “是有些暑热,便用了些绿豆汤,现下想来是小憩去了,大约是不妨碍的。”宝玉心内想了一回,又有些担心,道:“方才我这里有些事,便不曾多留,倒是没见着她过后如何。正该去瞧瞧的。”

    湘云见着宝玉如此,却不曾多想,便道:“那我们便一道儿过去。横竖也不算远呢。”宝钗在一侧瞧着,也是抿着唇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心内却是寻思:这位林姑娘生得果真娇弱,不过些许暑热,便有些不胜,只她的模样儿性情却着实使人怜爱的,也怪道宝兄弟他们竟时时留意,处处经心。妈妈已是有了打算,原要在府中住一段时日的,也好拘束哥哥,既如此,便林姑娘待自己淡淡的,自己也要多与她相处,总要和和气气,才是处长之道。

    第十四章 意迟迟转眼又一载

    说到此处,众人便欲起身往黛玉处而去。却是宝钗年岁大些,心思也细,见状忙笑着道:“若林姑娘正是安歇的时候,一时惊了她午睡,却也不好,竟是先使个人过去问一声,方才妥当。”

    这话说得齐全,旁的且不说,一个宝玉先忙忙道:“正是,我去瞧一瞧。”说罢,他竟兴冲冲而去,倒是将一干人等抛下了。众人见着由不得一怔,半晌过去,探春不免一笑,又端起茶盏吃了一口,瞧着众人都是不说话,想了想才是道:“偏二哥哥素来劳心,越是这些小事儿,越是经心,竟是天生这么一段性情,再没旁个与他一样的。”

    宝钗等人听得这话,心中品度一番,不免说一声极是等话。正是将此事这般含糊过去的时候,湘云却是眉梢一挑,偏过脸去道:“也只林姐姐罢了,旁个谁见着他这么经心了?她这一个,我们统共竟都不如的。”

    她素来口直心快,虽这话有些酸酸的,却也显得直爽。

    三春由不得看了她一眼,宝钗却只是含笑相对,目不斜视,并不将这一句话放在眼中。不想,正是此时,黛玉却与宝玉一道儿款款而来。黛玉素来觉浅,每日夜里睡得都不大安稳的,更别说白日里。今番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她便是苏醒过来。紫鹃与春纤听得声响,忙进来与她梳洗,因着先前黛玉垂泪一番,先前那玉色对襟褙子沾了点痕迹,便重头换了淡青暗竹纹杭绸短襦,淡白及地长纱裙,发上只用几根淡青丝绳,簪着一朵恍若青烟的纱花并两三根珍珠簪子而已。

    如此素淡却又不显素净,却正将黛玉的骨中精神幽幽衬托出来。

    宝玉跨入屋舍之中,抬头便见着黛玉坐在绣墩之上回头,眉眼秀逸,犹如一弯清泉泊泊然而出,虽是朱唇微白,犹自显出一种娇怯的女儿姿态,当下心中便是一震,半晌未曾说出话来。春纤在一侧瞧着,嘴角却由不得一抽,暗想:虽说黛玉芳华绝代,但现今才是八岁,虽身量高些,比之旁的同岁女子长开了许多,竟似十一二岁的纤瘦女孩儿,可到底不过是个萝莉,宝玉你也太……

    心内有这样的古怪,春纤面上便有些异样,黛玉瞧着她这样,由不得抿着唇微微一笑,且将手中的靶镜放下,嗔怪地横了她一眼,方又与宝玉道:“二哥哥来了。”说罢,便是款款起身,又令紫鹃倒茶。

    宝玉方回过神来,忙笑着将由来说道一回。

    闻说这般,黛玉自少不得说一句使不得,因道:“且不说史妹妹好容易过来一趟顽的,宝姐姐却是新客,若我这般托大,旁人瞧着岂不怪我没有礼数?”由此,哪怕宝玉说是无妨,她依旧抬手抿了抿发鬓,便唤了春纤,领着二三个小丫头婆子,款款而至。

    这不,恰巧就听到史湘云的那么一句话。

    宝玉忙看向黛玉,连着宝钗等亦是如此,黛玉微微一怔后,却只是收敛了笑容,淡淡着道:“我这一觉过去,竟就是这么一个点儿了。想来老太太那里也是到了饭点,不如一道儿过去罢。”如此,竟将这事情轻轻带过,并不发作什么。

    湘云素来是个直爽明白的性情,哪怕这会儿了也不觉如何,听得黛玉这么一句话,反倒将先前的事抛开不提,也是起身,随着众人一道儿去了贾母之处。倒是黛玉,思量着湘云所说之话,反倒心内有些琢磨:表哥宝玉素来便爱体贴女孩儿的,这虽有种种礼数上的不合式之处,只一片好意难得,自己便也总有些许宽纵之处,倒是渐次混忘了紧要之处。常有话道,七岁不同席,二姐姐她们原是二哥哥的堂姐妹,同族而出,亲缘血脉在那里,纵然亲近些也无人能说个什么。自己却是不同,到底是姑表兄妹,并非一家一族的,合该避让一二的。眼下只一个湘云有口无心,也还罢了,日后若旁人瞧见了说嘴,哪里能落个好的?

    只是,黛玉又是深知这等事却是不好张口的,且初来乍到的,必得寻个机会,方能慢慢行事,心内不免一番思量,倒是将先前对湘云的一点芥蒂全然抛之脑后了。众人也不在意这点子小事,且黛玉素来喜静,虽也有兴致起来爱说笑的时候,但多半的时候不甚言谈,瞧着一如既往,她们便都面上含笑,说说笑笑起来。

    如此,她们一路到了贾母之所用了些饭,方才各自散去。

    黛玉自此而后却是颇为经心,回去兀自思量一回今日之事,便有春纤端着一小盅熬得化了的银耳粥并两碟素淡小菜,含笑而来,且与她道:“姑娘在老太太那里也不曾用了多少,且添补一二,方才是正经。旁的什么事,都比不得这个紧要。”

    贾府之中,素来大鱼大肉,便是一些蔬菜,也是耗费几番工序,格外的精细做出来,虽也好吃,却没了蔬菜的清香,并不入黛玉那等脾胃的。今番也是如此,在贾母处,她只夹了几筷子并小半碗粥,便是搁下。春纤原在身边伺候的,自是经心。及等回来便去熬了粥,她又做了两样新鲜的小菜并一小碟豆腐皮卷儿,此时一道儿送上来。

    黛玉见着那两碟蔬菜,俱是新鲜水嫩,虽无心用粥,却是素来所喜,便也凑合着吃了小半碗,又将那小菜用了大半,吃了一个卷儿,方才搁下。紫鹃便端了茶与她漱口,又取了热水绞了的巾怕擦拭一回。就这么一会儿,春纤已是将东西与小丫头收拾去了,回过头来见着黛玉依旧有些眉头紧锁,便笑着道:“姑娘这是怎么了?竟有些烦扰不成?”

    “不过心中有些闷闷的罢了。”黛玉听得这话,只是淡淡一笑,口中回了这么一句话,便要靠在榻上思量。春纤于紫鹃对视一眼,也不敢惊动了她,便只收拾一回,就坐在不远处做些针线活儿,一面陪着黛玉而已。

    此间种种,暂时不提。倒是而后数月,薛家在贾府渐次安稳住下,众人与宝钗也日渐熟稔,转眼就是由秋入冬。却说前些时日,大大小小地落了数日的雪,今日忽而停了,白茫茫一片的雪,映着日头,极为敞亮,便有东府的珍大奶奶尤氏特特请了贾母等一行人来赏玩梅花。黛玉因着身子素来有些弱,且也不甚喜欢热闹,便是推了这一遭,及等晚间,方才见着贾母等人回转,彼此说笑一回,且不必细说。

    却是后头散了,黛玉回到自己屋子里,正是要去了钗环,梳洗一番,偏生宝玉过来。她当下也有几分诧异,见着帘子亦是打起,她忙略略避了避,且重头理了发髻,方才从屏障之后出来,一面令紫鹃倒茶,一面含笑道:“二哥哥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话?”

    宝玉却有些支支吾吾,半晌没能说些什么,只那一双眼睛在灯光之下,却透出几分异样的光亮来,却又有些躲闪。黛玉心内纳罕,素来从未见着他如此,便又问了一声。宝玉胡乱说了几句话,方提及今日去东府的一干琐碎,什么小秦大奶奶的兄弟唤作秦钟,什么东府的梅花极好,竟比我们府中的更多了些娇艳等话。

    黛玉不知就里,暗中度量一回,只当他是怕自己今番不得去,心中羡慕,方才与自己说这些的,当即不免也生出几分暖意,遂含笑道:“真是如此好,下回我也过去瞧一瞧。这日子还长着呢,虽有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年年岁岁花相似呢,想来虽有不同,倒也差不离的。”

    这般说道一回,宝玉方才回去。黛玉送他两步,见着他离去之后,方才回头叹了一口气,眉头微微一蹙。紫鹃原是极聪慧的,与黛玉情分越厚,又过了这么些时日,自也瞧出她的几分意思来,当即过去扶住黛玉,悄悄地问道:“姑娘想得原也是常理,何不与老太太分说一二。”

    黛玉思量一回,虽仍旧觉得不能寻机婉转相陈,略有不足,到底这事情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悄悄地与外祖母说了,也是无妨的。由此,她便点了点头,道:“本想着,这总归是一场闹腾,不免被人说嘴。现在瞧着,竟必是要的了。”

    春纤闻说如此,心内一顿,却低了头继续做事。不想,黛玉过了两日就说了此番事,贾母却依旧拖了一阵子,及等次年春夏之时,方开口将她挪到了西面的一间房舍之中,此处布置周全,一应摆设之物俱是齐整,且与小厨房也是离着极近的,可谓是思虑周全了。倒是宝玉,依旧在那碧纱橱之内,彼此连着也不过十来步远,依旧亲近。

    黛玉却是个极通情致两字的,虽此处色色周全,她照旧要依着素日习惯并性情,且布置一回,当即置了书架,移了书案,择了纱窗,一样样重头挑拣,却又每日里只做一二样,断断续续数个月过去,才算正经安稳下来。

    如此,却又是入冬时节了。

    第十五章 南送信薛家送花

    却说这一日,黛玉尚才醒来,便见着窗牖处只有些许微光。她想着冬日日短,便只是些许光亮,这会儿怕也是迟了,便忙推被而起,口中唤着紫鹃春纤。当即她就见着帐子一动,继而被春纤挂到两侧的银钩之中,又有紫鹃含笑前来,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银盆,一个撘着巾怕皂角之物。

    黛玉便问:“什么时辰?”

    春纤便说了时辰,却是比平日里略迟了一点子,倒也没很差了格儿。紫鹃绞了热热的巾怕来,且与黛玉擦了脸,一面笑着道:“姑娘好容易睡得好的,便迟一点子,也是无妨的。”当下便是一番梳洗妆容,暂且不提,只她略略用了些杏仁茶并一点子精细点心之后,方至贾母处问省。

    这会儿,邢、王夫人并凤姐宝玉三春等也纷纷而至,照旧用饭过后,众人皆是散去,贾母便留了黛玉,只将一个匣子与了她,笑着道:“你父亲送的节礼也是到了。这里头是他与你预备的一点东西,还有一封书信,你且带回去。”

    黛玉闻言,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接过,心内一阵酸酸的,又有十分温暖,眼圈儿登时微微有些发红,口中却还少不得与贾母道:“还是老祖宗疼我,但凡一点事,都与我想得周全。”

    这话却是有个由来的。书信往来,原在这山高水远的两地,极为不便。只黛玉被春纤时时提及,心内企盼,便有些形容外露,贾母瞧出内里根由,因想着父母之爱子,虽系血脉,亦是要常有些往来相处,方能更深的,便有心与黛玉周全,又系住林如海那段姻亲。她既是开了口,虽是耗费不菲,到底与那些个知根知底的仆从带来带去,一年总也有三四封书信。

    黛玉见着如此,对舅家生出些感激来,又考量着父亲一片疼爱女儿之意,虽说在贾府每每有些不如意之处,却总不愿于信中说到出来,只偶尔略有一两笔,却也多是随意而就,并未细查之故。因着这般缘故,林如海虽也有几分察觉,但也只做寄住在舅家,总不比自家舒展之想。且因俗世素来于女子苛待,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为五不娶之一,他虽说心疼女儿,想着她日后的前程,竟也只能忍下,倒是在节礼之上又厚厚加了五分,只盼着女儿能在贾府好过些罢了。

    父女两个,原都是想着好的,不愿让对方伤心挂怀,却不知道这般思量,竟有如此出入。

    春纤对此浑然不知,只每每偷瞧两眼,心内叹息,却不曾于此处多想。毕竟,红楼梦与她的种种在那里,她虽为黛玉之厚道有些感慨,心内却只更因此而生出几分不能擅自开口越界而行的警惕,却不曾想到这些。紫鹃没她那等心思在,但体贴黛玉一片女儿心肠,兼着她是贾府的家生子,自也乐见如此,也是不曾多言。

    因此,虽说黛玉父女两个通信不甚少,却没如春纤所想,生出那么些作用来,只在细微之处,倒有几分生机隐现:因黛玉年岁渐长,林如海便也略略提了提家中亲眷世交乃至同科同窗等等,虽不过偶尔一两句话,点拨几句。却有一日,有个江南返京的世交之家,竟与贾府送了些礼物,其夫人亦携女到了内里看了黛玉一回,且邀她日后往来玩耍。黛玉自是应下,少不得有些小小的礼数上的往来,前儿还去那家做了一回客,少时方回。

    这虽小事,春纤却自知内里好处,每每寻机提一句书信的事,黛玉本就牵挂父亲,面上便有几分显露,也是如此,今年林如海与黛玉书信往来,竟有五次之多。

    而这一封信件,便是第六次了。

    由此缘故在,黛玉着实心内感激贾母。贾母却只是挥了挥手,看着她的目光显出十分的慈爱来:“这算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顺手带过去的罢了。你素来是个好的,待我犹如嫡亲的祖母,我自是一般看你。若还这般生分,我可就恼了。”如此说道一回,黛玉见着她略有些疲倦之色,方才又说了两句话,且收了匣子告退而去。

    及等回到自己的屋子之中,黛玉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忙要看那匣子之中的信笺之时,偏外头丫鬟回道:“宝二爷来了。”见状,黛玉便将这匣子与紫鹃收好,自己抿了抿有些散了的发鬓,理了理衣裳,方令丫鬟打起帘子来。

    春纤看着如此,微微一笑,就是从一边取了个粉彩花卉小手炉过来与黛玉拿着,又取了一侧已然烧得滚开的水,沏了一壶茶,且倒了两盏,一盏与了宝玉,一盏与了黛玉,及等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含笑道:“宝二爷今番来的巧了,正好这水滚了好沏茶呢。只是我是个俗气的,倒是不知道这茶水如何,只盼着能合你的脾胃。”

    宝玉闻言也是生出几分兴致来,忙问是什么水。黛玉便抿了抿唇,心下一转,就道:“我却也和春纤似的,于这些上面不甚经心。普天下的水,总也出自一系,虽有清浊之分,到底根底一系,只消轻浮两字能合上,于我便是好了的。”

    这话说得宝玉一怔,半晌后却是连连点头,道:“竟是我俗了,今日沏了一碗枫露茶。想着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还令好生看护半日,现在想来倒是拘泥了。便那真真是好的,这般折腾,也失之天然。”

    这般话,黛玉却不曾想到。她本心是想着与宝玉远着些的,方每每有些撇清之话。可宝玉生来一份温柔体贴女孩儿的心肠不说,每每说出话来,却总与她心中所想有些相和,竟是天性里有些相通的。也是因此,及等闲了的时候思量起来,黛玉心内也有几分软和之意,叹息之情,只不好与旁个说道罢了。

    今日又听了这话,黛玉心内有所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这话一语带过,因问他所为何来。宝玉方取了个匣子出来,且笑着道:“你瞧瞧这里头是什么?”

    黛玉打开一看,内里却是几个样式不同的九连环。她素来喜欢玩这些,且这几个瞧着都是小巧玲珑,偏又构造精巧,竟与旁个不同。她心下一喜,便取了一个出来,一面打量着,一面偏过脸去瞅着宝玉,口中笑着道:“哪里寻来的?倒是好精致的模样。”

    “我让小厮们在外头寻了一些。你素来喜欢这个,就挑了几个与你顽。”宝玉一语带过,手下也是不停,也是取了一个出来,一面说,一面拆,一面又瞧着黛玉的举动,却是一颗心分作三片来,忙碌得很。偏他却也有几分灵窍,心做他想,竟也能渐渐拆解了小半,只略逊于黛玉而已。

    袭人瞧着他们如此,一时觉得有些没滋味,因旧日与春纤紫鹃也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彼此熟稔,便拉着他们到了一边,随口说些府中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就转到凤姐的身上。袭人素来与平儿好,此时便说了刘姥姥这一件新鲜事儿,后头又道:“说是太太那边儿的亲戚,倒是让二奶奶好生想了一回。后来才知道,原是早年偶尔连了亲,方有今日的事儿。太太也是好慈悲的,听得这话,就让与了些银钱,可见是惜贫怜弱,真真是菩萨一般的心肠。”

    紫鹃自是点头,叹道:“太太素来如此,最是慈悲不过的。不过那刘姥姥家也是可怜,想来要不是家中着实艰难,怕也不愿如此的。”春纤闻说这话,心内不免点头,凤姐素来是个敏捷厉害的,但也不是一味狠毒,譬如刘姥姥邢岫烟等,也未必不曾结了一点善缘。只是,她大约也没想到,这一点子善缘,却与女儿巧姐留了一条后路。那刘姥姥也是个好的,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说得容易,却也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到。世间可叹可想之事,便在这些里了。

    心内想着,春纤便想说两句话,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帘子一动,就有丫鬟道周瑞家的来了。黛玉手下一停,先瞧了宝玉一眼,再侧过脸看去,口中则让小丫鬟打起帘子,心内却有几分思量:这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的陪房,寻常不会来此,今日过来,难道是二舅母有什么话不成?

    这边思量着,那边儿周瑞家的已是跨入屋子里来。她满脸是笑,手中捧着个鹅黄描金的盒子,只往内里瞧了一眼,见着宝玉也在这里,正与黛玉玩着九连环,她便先问了好,略说了两句话后,才又与黛玉说了宫花之事。宝玉听说,便将那九连环搁下,转过头看去,口中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了过来。

    黛玉听得这话,还没瞧那宫花如何,便先道:“却是劳姨太太挂怀,连着花儿也想到了我这里。”那边儿,宝玉已是开了匣子,却见内里只有两朵宫制堆纱的新巧的假花,一朵是石榴,红艳艳的鲜亮,一朵是金菊,黄灿灿的明亮。黛玉一眼瞧着这匣子颇大,纱花只占了个角儿,又是这般颜色,面色微微一变,眉头已是蹙起,便不再说话了。

    第十六章 言小事芳心费思量

    那周瑞家的原见着黛玉如此说来,心内还有几分得意,正待说笑一二,也是凑个趣儿。谁知后头黛玉面色一变,她心内由不得打了个突儿,再一细想,就有些犹疑起来——此番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想着顺手省事,倒是让客居的林姑娘最后得了花儿。由此,她不免有些讪讪起来。说来,她虽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心腹之人,按着王夫人素日所喜,本是那等温厚忠心的,但她若真个是这样的下人,只怕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只是做了多年王夫人的心腹,她现今也渐渐安荣起来,竟不必旧日那般事事精心,时时小心的。这回折了脚,虽觉得自己略有错处,却也说不出赔罪的话,反倒心内瞧着黛玉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生宝玉先前只贪看那花儿精致轻巧,与寻常的不同,便多看了两眼,及等发现这匣子与花儿不匹配,也是无心,当即就问了出来:“姨太太这花儿,是单单与林姑娘的?”

    周瑞家的心内一沉,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只是宝玉寻问,她也不敢有半丝造次,只维持着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有些干巴巴着道:“各位姑娘都是有了的,这两枝是林姑娘的。”

    这一句话落地,屋子里上下人等,都是有些玲珑心肠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间竟连着呼吸都轻微了些。偏一个袭人瞧着如此,有心周全一二,正待说话。那边儿宝玉早已察觉内里的意思,心中讪讪的,忙开口将此事带过去,因寻问周瑞家的如何去了薛家,又问薛家母女近况。周瑞家的方才觉得松快了二三分,忙将薛宝钗生病一事略说了几句,道:“再没听过这样的神仙方子,可见薛姑娘也是有神佛保佑的。”

    宝玉闻言倒是一笑,只和茜雪吩咐道:“你去瞧一瞧,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你来请姨太太并姐姐安好。”由此又定下日后过去亲自来看等话。黛玉却只是一声儿不言语,连着眼皮子也不曾一动,自垂下头照旧去解那九连环。

    茜雪原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又与了宝玉,自是有些机灵,见着这般情景,只敛去面上笑容,口中应了一声,就是退了出去办差不提。周瑞家的见着宝玉如此,黛玉又是另外一番形容,虽觉得此事遮掩过去了,到底有些不安,便重头寻了些旁的由头,说了一声,就是自去。

    此事便是作罢。

    只过后宝玉离去,黛玉想着今日之事,心内不免有些郁郁。偏这里又不是自家,那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之心腹,等闲得罪了去,日后说到起来,一句两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却更没意思,便都闷在自个儿心中,一时思量着入了神,竟是连着父亲的信笺都忘了去。

    春纤与紫鹃见着她如此,心内也是明白,忙上前来劝慰一番。只黛玉想着今番无趣,若多说了什么,倒是显得自己斤斤计较,连一点子小事也存在心底,又有些不好说的疑心,越发不言不语。春纤瞧着她如此,再一想那红楼梦书中所述,心下一动,便倒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身边,一面轻声问道:“姑娘今番如此,必不是因为这花儿如何。到底不过两枝花儿罢了,连我们都没这等眼皮子浅的,何况姑娘。大约你是想着周大娘与旁个挑拣了去,只独独捧个老大的盒子,送了两枝小小的花儿,竟是看轻了姑娘!”

    黛玉微微抿了抿唇,却不曾说话。

    春纤却见着她目光有些亮起来,心中越发笃定,便又道:“平日里我每每劝姑娘且省一抿子心,不必一般见识,倒是轻贱了自个儿。可今儿,姑娘却很该发作一回的!那周大娘自然不敢显出那般心思,大约也是一时图省事,不曾多想什么,就是顺路过来了。但她若是能将姑娘放在心上,事事时时不敢轻省了的,今番如何会轻忽了去!姑娘若不发作一回,日后那一起子小人见着了,不说姑娘温厚,反倒越发得欺负上来,也是未必呢!旁的不说,府中的种种,姑娘就没瞧见过?只是此事也不好再翻出来,日后若再遇到这样儿的,姑娘必得问一问才是!”

    “总归也是没意思的事。”黛玉这才觉得心中有些快慰起来,只一双犹如秋水笼烟的眸子,却是渐渐透出些清亮,又道:“我不过一时心中不自在罢了,倒也没什么。这些事,也只能说我说与你们,也唯有你们与我说说了。”说到后头,声音便渐次有些低微下去。

    紫鹃见着她又生了伤感,心中打了个转,就转身取出林如海的信笺,递给黛玉,且含笑着道:“姑娘何须说这些话?眼下就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信笺呢。真有什么不自在之处,说与老爷听,心内也就舒畅了。”

    黛玉这方露出笑容来,忙接了那匣子。这匣子原是素面的,只刷了一层清漆,雕琢了数株临水梅花,极为雅致。她摩挲着匣子,半日过后,方才开匣一看,却是两层的。上面有两个小匣子,下面便是一封信笺。黛玉也不管那小匣子如何,先用竹刀拆了信笺,细细看了两回,便一行是泪,一行是笑,小半个时辰过去,方才放下。

    春纤忙绞了一块巾帕,与黛玉擦拭了一回,又端了一盏暖暖的茶过去。紫鹃早收拾了一回,又笑着道:“姑娘,这匣子里又是什么?”

    “不过是爹爹想着我年岁渐长,也合该插戴些簪环之物,便挑了几样与我罢了。”黛玉心绪犹自翻腾,听得这话,心内便有些酸酸的,口中却轻柔无比,手指且在那两个小匣子上摩挲,半晌过后,方才开启。只见这小匣子内里四面且用锦缎垫着,一套是白玉的,玉质温润,一色儿圆润,并无半点花纹,却是透着舒展雅致之意,一套儿是碧玉的,犹如三月里的春柳,翠色侬华,且笼着一层蒙蒙水汽,只是顺着那色调雕琢成简简单单的云纹,很是柔美。

    春纤瞧着不免在心中度量一回,暗暗叹息:只不过与小女孩儿的黛玉插戴,那林如海便择了这般品质的首饰,一可见一片爱女恋女之心,可比明珠;二也是林家富贵,可见一斑。只是世家豪门,后头只独独留下一个黛玉,竟也是可悲可叹了。

    黛玉瞧着这两套首饰,心内一则喜欢,一则也是悲伤,又垂泪一回,半日方才收拾了去,且到贾母之所在与她说谈一回,过后方回。及等晚间睡觉,才忽而想起今日之事,心内有些盘算:今日那薛家送了宫花过来,虽不过小事,到底因着那周瑞家的竟不曾致谢一二。虽说薛家兄妹着实可厌,但今番却是自己失礼,且薛姨妈素来待自己和煦,倒是不能一般见识,总归走一趟,略说一声儿的好,省得旁人说嘴。

    偏生过后两日,竟总也落雨。冬日落雨,越发得湿冷,她因着身子弱,且地上湿滑,不好行走,便放了放。眼见着日子一日日过去,略耽搁久了点,瞧着这一日天色虽还阴着,到底不曾落了雨珠子,黛玉便有心过去一趟,且将此事了结。紫鹃得知后,忙取了旧日贾母与的莲青色的银线缠枝莲羽毛缎斗篷与她披上,又换了一双素面翻毛羊皮小靴,嘱咐了春纤等丫鬟婆子两句,才送了出去。

    说来也是奇了,黛玉才是走了一二百米路,天上便落了些雪珠子,一干丫鬟婆子素日知道黛玉身子弱,有心劝说一二,只黛玉想着早日了了这事,便不回去,她们也只得凑得更紧了些,不过一射之地,竟是走了一二盏茶的时辰,方才到了梨香院。

    春纤忙往前多走两步,且与打帘子的小丫头说了一声。

    薛姨妈在屋子里坐着,忽而听到说林姑娘来了,心内一面诧异,一面也是欢喜,忙令请进来。及等黛玉入内,她立时上前拉住黛玉的手,忙忙让她坐下,又唤了香菱过来与黛玉倒茶吃,十分殷切。黛玉见着如此,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推说了两句话,又谢了薛姨妈前番送宫花之意,才又问了薛宝钗之病症:“听得说薛姐姐身子不大自在呢,我原该早日过来探望的,偏这两日落了雨,却不好行走,便耽搁下来,想来现今已是大安了?”

    薛姨妈本是个心中无甚旁的思量的,不过瞧着黛玉单薄,且又想着黛玉原是小女孩儿,倒是很该和同辈姊妹说说话的,青年姑娘彼此热切些,方才是正理,由此并不多想,就笑着道:“倒是让你挂心了。这么大冷的天儿,竟也走这么一趟。这会儿她正在里间和宝玉说话呢,那里暖和,你身子弱,竟也快进去坐一坐,身子也暖和些。我这里收拾收拾,便进去和你们说话。”

    黛玉听得宝玉两字,便有些斟酌,又闻说只宝钗与宝玉在内里,越发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但薛姨妈已是这般说了,她倒也不好推辞,又想着今番自己已是提了宝钗,并不好一眼不见就回去了的,便也与薛姨妈再说了两句话,方才打起帘子往内里走去。却不想,她这一跨步一抬头,登时就是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