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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当我再度看到他们的时候,修竹的腿上亦中了箭,能抵挡住的乱箭越来越有限,而宋郎生的右臂也中一箭,已换为左手挡箭,可他并非左撇子,身体更是强弩之末,又岂能灵活挑开这没玩没了的箭雨?

    要死一起死。

    反正,我早已泥足深陷。

    当我闭上眼拥住他的时候,这个念头占据了我所有的情绪和理智。

    风卷起漫天飞草,片刻后,风过叶落。

    所有声音都静止了下来,包括嗖嗖的箭声。

    我不可置信的睁开眼,回过头,看到那些射箭的士兵已翻下马背,倒地而亡。

    怎么回事?

    幽幽月色中,我看到一个个身着公主府侍卫服饰的剑客朝我们奔来。

    “少主,少主!”

    “少主……”

    “少主!!”

    “……公主,”宋郎生的身体软软的倒在我身上,“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再无声息。

    “宋郎生?”我静静睁大了眼,不敢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探不到一丝呼吸,“宋郎生!”

    “少主还没死。”修竹抢步上前把了把他的脉,“公主,你若再抱住少主不放,只怕连我也救不了他。”

    这时另外几个人也赶到了我们身旁,我泪眼朦胧的松开手,“你,你救的了他?”

    “修竹家门三代行医,他是最好的大夫。”那个叫茂林的男子蹲□,小心翼翼扶起宋郎生,修竹慢慢的用短刀割断插在宋郎生身上的木制箭身,自袖中掏出方布银针,施了几处穴位后,果然延缓了血流的速度。

    修竹额上冒出冷汗,道:“得先找一处安全的处所替少主取出箭头,再迟就来不及了。”

    “离这不远有一家农舍,”茂林道:“那儿应当暂时安全。”

    月凉如雪,月孤眠,初雪飘零,雪压庐。

    茅舍不大,容纳不了太多人,宋郎生的其他属下都如坐针毡的在茅舍外来回徘徊,只有我在呆呆的赏雪。

    茂林所言不虚,修竹确实是个好大夫,足足两个时辰,他把宋郎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蹲坐在茅舍之外,看着天上开始落下雪花,铺在幽幽青草之上。

    这两个时辰是我生平度过最为煎熬的时刻。

    我想到了某一年的冬天,京城骤降暴雪,我被大雪困在宫中回不了家,两日没回公主府。谁知当天夜晚,宋郎生一身落雪的出现在我跟前。

    我诧异的问他:“这么大雪,你,你为什么会来?”

    积雪都厚到没过马车的轮子了,他是怎么来的?

    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不高兴地嘀咕道:“你不回家。”

    我一把将冰块般的他抱住,又是心疼又是欣喜道:“驸马,你真是……”

    真是个笨蛋。

    茂林推门而出,静静道:“少主没事了,所幸箭未中到要位,再调养几日应当无甚大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敢进屋打扰,继续守在屋外以防追兵找到,茂林见我站起身来,神情稍稍犹豫了一下,“公主进来吧。”

    我越过他进到屋中,此时宋郎生正安安静静的闭目而寝,气息微弱。

    我慢慢坐在他的身旁,静静的凝视着他的面容,长长的睫毛下是静宁的神色,这个样子既不像往日雷霆果决的大理寺卿,更不像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他的所有都让人猜不透,摸不着,可在不知不觉中总会被吸引,沉醉而不自知。

    我忽然间觉得有些荒唐,当朝监国公主竟跟着谋反的驸马躲在这破旧的茅庐之中,而反贼们正守在门外,保护着他们的安全。

    这时,修竹从里屋走出来,见我坐在床边,也不讶异,自顾自的打了盆清水洗净手中鲜血,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修竹,多谢。”

    修竹愣了愣,“不必,救少主是我的职责所在……”

    “多谢你能让我跟来,听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我低头,“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没杀我,已经很不错了。”

    方才宋郎生昏过去的时候,有人甚至恨不得将我一刀剁了,修竹不仅制止住,还告诉他们少主的意思是要放我走。

    可我坚持要随他们到这儿来。

    “我只不过,是照少主的意思办事罢了。反倒是从公主的角度,没趁机杀了采蜜姑娘,也很不错了。”修竹淡淡一笑,他自己腿上也受了伤,走起路来并不方便,我问他,“采蜜怎么样了?”

    “昏迷不醒,不过……”修竹回头看了看里屋,意有所指,话中有话,“早晚该醒。”

    我恍惚点了点头,“是啊,早晚该醒。”

    “公主所指的是采蜜还是少主?”

    我仿佛从梦游里清醒过来,“我说的,是我自己。”

    这一场大梦,该醒了。

    生死之际,一切遵循本心,只为无怨无悔。

    生死过后,一切恢复如初,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不管是何缘由,不管真情假意,如今,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

    正如我生来便是襄仪公主,他前朝皇嗣的身份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也不可能会有将来。

    这一条鸿沟谁也无法跨越。

    哪怕我开始愿意相信他了。

    信他爱我,信他从来不愿伤害过我。

    修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他道:“待天亮了,我们便会带着少主离开,不过,这一次,只怕不能带上公主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修竹见我这般若无其事,约莫有些惊讶,“公主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少主的?”

    转告?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我已经相信他在那时并没有向我下毒,可我毕竟还是中了毒,只怕再也活不过几日了么?还是告诉他,当年在山巅之上,我告白的那个人,是他么?

    若没有经过今晚,或许我会。

    可我看到了他的心,又怎么忍心再去敲碎?

    想到这里,我有些释然的笑了一笑,“你告诉他,我受你们挟持而来,虽为救他性命,却也是看在昔日情分上。如今他平安无事,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日兵戎相见,谁也不必再留情面。”

    修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公主当真要我这样转达?”

    我道:“这是事实啊。”

    修竹静默须臾,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是为他人好,但委屈了自己,珍视你的人又岂会真的好。”

    我心中一颤,可他毕竟不能多说什么,仰头望着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自漫无边际的虚空落下,“梅花雪,梨花月。”

    我茫然的看着他。

    “有一次少主他,忽然文绉绉的吟这首诗。”他勾起一抹笑,也不知道是为何而笑,“我原来不懂,今日,仿佛有些明了了。”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我有些无意识的念着这句诗,像一股风,轻缓的拂过我早已如死水的心潭,泛起圈圈涟漪。

    雪中梅花,月下梨花,相思之情从来不曾断却。

    春天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直待分开了,才彼此感到难舍难分。

    到了后半夜,宋郎生服下药之后烧渐渐退了,安下心后,一日疲倦一同袭来,我也不知我是几时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这一夜安眠无梦,我太久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一觉了。

    冰凉的雪花被风吹入屋中,落在我的脸颊上,再睁开眼时,金色的阳光从天际洒落在屋中,而莹白如绒的雪依旧纷纷扬扬,随风飘零。

    是太阳雪。

    这景致太过美好,我忍不住想要转头去看宋郎生。

    然而,床榻空空。我呆了呆,倏然起身绕过墙一瞧,连里屋的采蜜也不见踪影,推开门,天地一片银白,整个草庐空无一人。

    他们走了。

    我回头望着屋中仍在燃烧的炭火,一刹那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虽已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挥之不去的苦楚再度揪住我的心口,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又回来了,待一口鲜血呕出,我不由微微苦笑。

    大限将至。

    这一生走到此处,纵然不愿放下,终究不得不放下。

    我拢了拢衣襟,踏着厚至脚裸的雪,一步步往回京的方向走去。

    北风凛冽,纵是日光明媚,依旧抵不住侵入身体的寒意。

    天色还早,荒野路上枝桠倒影重叠交错,我想起宋郎生吟的那首诗,想象着他吟诗的样子,居然觉得有些好笑,笑过之后,我自己也忍不住诗兴大发,“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有人在我身后徐徐接道。

    我回过头,但见修竹自一匹马上跃下,走到我的跟前,我诧然问:“你怎么会来?宋郎生出了什么事么?”

    修竹摇了摇头,“少主还未清醒,是我自己来找公主的。”

    我静静地等着修竹的后文。

    修竹自袖中取出一只匕首,正是昨夜宋郎生所持,他递给我,慢慢道:“我想,少主本意应当是想把这匕首交予公主的。”

    我接过那匕首,金色的鞘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发出夺目的光华,只是剑身已被磨损,想抽出来倒也费劲,“你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才去而复返?”

    “昨夜事发突然,我一心只想着如何救少主,却把这事抛诸脑后了,”修竹缓缓道:“今日清晨又一心赶路,待走出一段,我才想到昨夜少主为寻这鞘险些丢了性命,那必是极为要紧之物,便拿出来细细观详,不料在匕鞘之中,发现了一件物什……”

    他说到此处时,我也发现了匕鞘顶处有一条极有规律的圆缝,顺着缝隙旋开,果不其然,这其中内藏玄机,暗格里装着一个用丝绢裹住的东西,我一股脑倒出,打开丝绢,却见帕中躺着一颗药丸。

    “这是……”

    修竹道:“这是忘魂散的解药。”

    仿佛冬日里的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心野毫无预兆的轰炸开来。

    我浑身僵硬,忆起昔日种种,一种不敢面对的真相呼之欲出,“忘魂散……有解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