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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十二王爷还真信她的话,“能瞧出来姻缘在何方么?几时红鸾星动?”

    说实话,聪明人和傻瓜在一块儿待的时候稍长一点,脑子明显会变迟钝。定宜看看王爷,觉得王爷好像被她带累了,她嘬着嘴唇说:“这个看不出来,总之……快了。没准儿就是今年,今年不成明年,最迟后年……”

    这不是废话吗,王爷都二十三了,他自己不着急,亲戚长辈也该给他张罗了。

    弘策把手收了回来,“命里有时终须有,不急在一时。你呢,给自己瞧过吗?”

    定 宜摇摇头,“我没想过娶媳妇儿,一穷二白的人不配成家,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媳妇儿过了门养不活。”想起自己刚才干的事儿,突然有些脸红。手也摸着 了,还留着干什么呀?扭身往天上看,日头都升得那么高了,忙道,“叨扰您半天,我该走了,七王爷府上管事还等我回话呢。”说着打个千儿,“王爷您宽坐,奴 才告退了。”

    他嗯了声,人未动,视线飘到别处去了。定宜却行退出亭子,急急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他还坐在那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那景致那人物,足可以入画了。她垂眼瞧瞧自己的手,龇牙咧嘴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江湖术士的方儿都用上了,这是想干什么呀!

    出了醇亲王府直奔德内大街,贤亲王府阿斯门半开着,间或还能听见几声狗叫。

    她到门上请人通传,看门的见过她,她这长相比较特殊,基本可以让人过目不忘。门上一拱手,“沐侍卫,您可来了,那总管都来问了好几回了。您赶紧进去吧,这会儿他正陪着王爷遛狗呢,您从那条道上走,走到一个垂花门,一拐弯就看见啦。”

    这是成心难为人,头回正正当当上门没人带路,哪个府的规矩呀?她拱拱手说:“那我真走了,万一走错了地方撞见福晋,到时候不能怨我。”

    “走吧走吧,嫡福晋还不知道在哪户高门里呢,侧福晋和庶福晋住的小院深,您想撞也撞不见。”

    原来这七王爷也没有正头福晋,府里只有一位侧福晋当家。二把手和一把手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一把手住正院上房,二把手只能住得稍偏一点儿,要不怎么叫偏房呢。

    那成吧,定宜自己摸索着进了门。府里各门有站班的人,都是侍卫处的,她一路走一路给人作揖,“您忙呢,我是新来的戈什哈,我叫沐小树……”人家也都客气回了礼,她算是王爷亲自提拔的,有那么二两薄面。

    照着门房指点的路走,越往深处狗吠声越大。等过了垂花门,果然看见园子里的大梧桐树下牵着一条细狗,尾巴尖和耳朵尖上长毛飞舞,挺个胸脯昂个头站在那儿,两个眼睛一黄一蓝,凶巴巴瞪着来人,模样叫人害怕。

    定宜咽口唾沫兜了个大圈子,到王爷跟前扫袖打个千儿,“主子,奴才上职来了。”

    七王爷扫她一眼,没说话,从边上太监端着的托盘里拎起一块肉来,远远朝狗抛了过去。手上使了点巧劲,专挑刁钻的角度扔,那狗简直神了,身条扭得麻花似的,一跳一纵,准接个正着。

    “嘿,好家伙!”七王爷拍拍手,冲沐小树抬了抬下巴,“这狗是你十二爷淘换来的,陕西犬,鸳鸯眼,少见。要说上回也亏得你师哥了,没他祸害我那滑条,我也觅不着这么得人意儿的小把戏。”

    定宜愈发往下呵腰,“该当这狗和您有缘……”

    七王爷睃着他,“是你师哥的功劳呗?”

    “不敢。”她怯怯插秧,“横竖是咱们的不是,往后奴才好好伺候您,替我师哥赎罪。”

    弘韬眼梢一白他,“这狗性子挺野,撒开就往人身上扑,要不你和它过过招?”

    “别介。”她吓一跳,“奴才伺候不了它,我看见狗就浑身哆嗦……再说我养鸟儿,身上沾了狗味儿,鸟闻见了不开鸣。”

    七王爷想了想,吓着他的心尖儿倒不好了,便不再搭理他了。

    那金瞧准了时候回话:“主子,奴才这就带小树见寿恒去。后儿要上路,还得看看车装得怎么样了,您的冬衣都预备妥当没有。”

    王爷忙逗狗呢,没空过问那些个,摆摆手,把人打发了。

    定宜才想起来北边天冷,她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带,脚下搓着说:“大总管,我得回我师父那儿找棉袍子去,我忘了带来了。”

    那金翻翻眼儿,“甭惦记你那老棉袄了,给王爷当差能冻死你?你们侍卫有专门的棉铠,里头丝棉垫那么厚,到哪儿都像身上裹着毡子似的,啊。”

    定 宜应个是,跟着他往侍卫衙门去,曲里拐弯穿过几个门洞,侍卫处在王府东角门以外,一排青瓦房子,直棂窗上挂着老大的木牌子。那金进院子就招呼,“上头让到 火器营取枪去,取回来没有?醇王府的人样样置办好了,你们呢,泥猪癞狗,扶不起来的阿斗。给你们枪端着也像扛烧火棍,跟着好好学,别遇见事儿连机簧都不会 扣。”

    侍卫处人出来支应,笑道:“瞧您说的,我们寿头就是使枪好手,嗵地一声,百步穿杨。”一面说一面瞧来人,“这就是您说的那位?”

    那金啊了声,“叫沐小树。”转头问,“哪个木啊?榆木的木?这名字取得有意思,又是木头又是树,敢情你五行缺木啊?”

    定宜笑着说不是的,“沐是加三点的那个沐,小树种下去不得浇灌点儿水嘛。”

    “不赖,真说得通。”那金按了按太阳穴上膏药,指着跟前人介绍,“这是廖大头,是侍卫处的协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他,他是包打听,没有他不知道的。”

    定宜给见了礼,廖大头霎着眼道:“他进侍卫处,干什么好啊?瞧这模子,不能扛刀也不能扛枪。”

    那金啧地一声,“你打量他这身形,像个能震唬人的模样吗?不是让他来打仗的,挂个职,另有他的指派。你呀,告诉他规矩,饷怎么发、四季鞋帽衣裳怎么领、再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就成了。”

    廖大头摸着下巴复看这小子几眼,上回他师哥偷狗叫他们逮起来,他能耐挺大,请动了醇王府的十二爷来说情,看来底子不薄。他应了句成,“这个这个……小树啊,咱们侍卫当值分班儿,有晚上当差的,也有白天当差的,你是挑晚上还是白天呀?”

    那金又啧了声,“他另有指派!”

    廖大头摸了摸后脖颈,“对,另有指派……咱们做侍卫和旁的不同,倒班儿不能上外头睡去,防着主子要传。王爷一声令下,咱们就得翻身听命。你要是在八大胡同搂姑娘呢,那么些勾栏院,上哪儿找你去呀。”

    那 金的扇子扇得风声四起,“这都说的什么呀,成天计较搂姑娘,能不能有点出息?”想想他压根就不是来当侍卫的,转一道手简直多余,干脆直截了当告诉他,“咱 们府里戈什哈,月支银钱为二两,预支一年得减半,粟米十一石,粟米折银是十三两。管吃住,行头一色有王府公中支出,你什么事儿都用不着操心,当好你的差就 行。”

    “那我问一句,王爷的鸟儿都养在什么地方呢?”旁的好说,就是这个住有点麻烦。侍卫处全是糙老爷们儿,热天光个膀子打个赤 膊的,叫她怎么应对?定宜和那金讨主意,试探道,“您看我是专伺候鸟的,半夜兴许喂点儿水给点儿食,这么的,我和鸟住一块儿得了,有点什么也好照应。”

    那金被她一点拨,立刻回过神来,“那还上侍卫处干什么呀,直接去花园不就齐了。哎哟真是天太热,把我热懵了。就这么一两天工夫,折腾个什么劲儿!去花园吧,我让他们把你的行服和软甲送来,事儿就妥了。”

    糊涂主子养糊涂奴才,七王爷治家温吞,底下当差的也是能蒙则蒙。廖大头看着那总管又把人领走了,心说这什么侍卫呀,弄了半天,原来就是个养鸟的。

    ☆、第23章

    定宜这就在七王府安顿下来了,带着鸟,活儿很轻省。花园一角辟了个鸟园,怕鸟热,搭上了天棚,两排十几个鸟笼错落挂着,鹦鹉、黄鸟、靛颏,样样都 有。定宜搬个春凳坐在底下缝改行服马褂,头顶上鸟鸣婉转,穿堂里头凉风阵阵,日子居然出奇的惬意。惬意不是长远的方儿,转天就要开拔,她心里既紧张又期 待。自温家家破已经过去十二年,十二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她都靠自己挺过来了,但是长白山那头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愿她三个哥哥都好好的,十二爷给她爹翻 案,不说旁的,让发配的人回北京来。落叶尚且归根呢,回来了,逢着清明立冬,好给父母坟上刨刨草。

    改完的袍子提溜起来抖了抖,往 身上比比,长短正合适。进筒子房换好了出来,到水缸前照照,水面上倒映出一个人影,轩敞的眉眼,鼻若悬胆,抿嘴一笑,唇边梨窝浅现。人还是得靠衣装,侍卫 的行头比衙门公服强得多。公服一色皂黑,衣襟一排大红镶滚,洗多了模模糊糊,难辨本来面目。王府侍卫穿石青,缎面的翻领和箭袖,颜色不出挑,但是干净利 落。仔细瞧一瞧,两肩还有绣活儿,她自打跟着往三河起就没有再穿过带刺绣的衣裳,如今即便是男装,照样觉得十分好看。

    抻抻袖子,再整整腰带,自己扭身看背后,眼梢一瞥,瞥见夹道上来了个人。七王爷下令做的小鸟笼做成了,他自己托在手掌心上,吹着口哨踱着方步,从林荫那头悠哉晃荡过来。

    王 爷到近前,审视她一番,“还是进王府好啊,收拾干净了且能见人。”手里鸟笼就像喂狗吃牛肉一样,高高冲她抛了过来,“瞧瞧,金丝打造的,单笼,食罐水罐一 概没有。”缓步踱过去挑鸟儿,一指那只凤头画眉,“它得带上,这小东西,学什么像什么。还有那红子,我就指着它叫我下炕了。”

    定宜低头看两只笼子,做工很精美,都只有拳头大小,鸟儿装进去恰好够一个转身。那两只点名带上的命不好,她只有尽心照料着,能不能活,得看它们的造化了。

    她应个嗻,“奴才备了小褥子,实在不成就把它们包起来,拿手炉捂着也成。就是怕太冷,鸟儿不愿意开腔怎么办?”

    王爷的眼神充满鄙夷,“那就得瞧你的了,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伺候它们?”

    定宜给回个倒噎气,垂首道是,“奴才明白。主子,那咱们明儿什么时候上路呀?”

    王爷掏掏耳朵说:“十二爷规矩多,卯初点人头,点完了三刻就动身。你说这气候,听听那季鸟儿叫的——‘伏天儿、伏天儿’……人都给鼓噪死了。”

    七 爷说的伏天儿是种绿色的小知了,因叫声为伏天儿得名。定宜知道他不痛快着呢,玩家子,遇上一回差事就浑身不对劲。她笑着开解:“您消消火,往北边去指定是 个苦活儿,可要是办好了,您就给朝廷立了大功,皇上还往上提拔您呢!让您做铁帽子王,将来小贝勒袭您的爵,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多好呀。”

    “他 们舒坦了,难为我这阿玛。”七王爷一梗脖子,“高祖的子孙,要江山自个儿打去。我这辈子,封了王就不错了,像老十二似的挣个和硕亲王,糟蹋一对耳朵,再贴 我一百万两黄金我也不能干。”他在凉棚边沿的雕花栏杆上坐下,两手撑着问他,“你和十二爷交情不错,常来常往的,听见他说我什么没有?”

    定 宜把加了水的瓦罐挨个儿端进笼子,天热,有的鸟爱干净,一天要洗好几回澡呢。听见七爷这么说,回头道:“没有,您太抬举我了,十二爷有话也不会和我一个下 人说。他是您兄弟,您比我知道他,议人长短不是君子所为。再说了,您有什么可让人背后数落的?我以前老觉得您不易亲近,其实您是大好人。您不是那种爱耍心 眼儿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人品,没得挑的。”

    这兔崽子,说起奉承话来一套一套的。七爷挺高兴,“叫你说着 了,我们老辈儿里厉害,十八个心眼子。到我这儿呢,七窍通了六窍,难怪人说一代不如一代,我自己寻思,那又怎么样呢,爷乐意,碍着谁了?个个聪明伶俐,个 个能当皇上,那天下不得大乱呐?还是我这样的,胸无大志,每天仨饱一倒,活得安稳无虞。”

    这些凤子龙孙,没有一个是傻的,七爷也知道太出挑容易叫人掐头,宁愿窝囊点儿,恶名在外,朝廷里就没人惦记他了。

    定宜呵腰说:“您圣明,这世上能参透名利的人真不多。”

    他凤眼斜飞过来,“可不嘛,连你都知道攀高枝儿,更别说富贵圈儿里打滚的人了。”说着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嘀咕了句,“想起来了,要上我们太妃那儿辞个行。”不再多话,转身就走了。

    真来去一阵风,定宜呵腰恭送,王爷们要和家里人道别,她除了师父师哥没别人。本想无事的,谁知道门上使人来通传,说她爹来了,她一听就头疼,奶妈子那男人来得倒是时候,再晚一天她就走了,他的月钱也就没着落了。

    其实大可以不去见他,冷落他,他也不敢在王府闹。可是再一琢磨,不去不行。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不能功败垂成。银子如今不是大事,要紧的是能顺顺当当上路。花钱买个太平,别临了让他一嗓子喊出去,说沐小树是温禄的遗孤,那娄子就捅大了。

    摸 了两块碎银子装进袖袋,这就出角门见他去。沐连胜是黑脸膛,半个夏天过来,更黑得锅底似的。庄稼人嘛,虽说到处打秋风,春季的时候却下秧种瓜。到夏天摘瓜 推到集市上,整个或者切了片卖,来钱比较直接。别看他长了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其实人不像面上那么简单,也耍赖不讲理。定宜对付他有招儿,他横你得比他更 横,骂完了再把钱给他,打个嘴巴给颗甜枣,一向是这么过来的。

    她上去请个安,“大大您来了?”

    沐连胜半哼不哈的,上下瞅她的打扮,“是啊,不来连你人都找不见了。您这是升发了呀,怎么着,人有出息了,俸禄几儿呀?”

    她耐着性子说:“昨儿才来的,有俸禄也不是这会儿拿。”

    “这 是跟我哭穷呢!我有两个月没进城了,你一见我就这样?”他咳了声,“其实呀,我不是找你要钱来的。你好歹在我们家长到这么大,如今我上年纪了,干不动了, 还指着你养我老呢!家里不是给佐领看地吗,那地荒着不成。这集瓜苗拔了,得种麦种高粱了,你回去吧,把活儿干了再来。”

    定宜知道他耍心眼,耐着性子说:“我这会儿是王府侍卫,哪儿能说走就走呀。您出这主意,不是为难我吗?”

    “你又没入旗,不是王爷的包衣家生子儿,活儿辞了就辞了,没什么说不通的。”

    远兜远转,到最后还得旧事重提,无非提醒她出身罢了。她脸色不大好看,抱着胳膊说:“您别跟我逗咳嗽了行吗?这是王府,不是定兴摊儿1。您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就回去了,那儿一造活儿等着我干呢!”

    “嘿!”沐连胜嗓门见高,“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干点儿活你就给我甩官派。王府怎么了?王府也得讲理!你是我干儿子,我管孩子,碍着谁什么?”

    看 看,开始耍无赖了,所以钱不能现在给,给的太爽利了,他接着讹你。得像出花儿似的,让他破痘爆浆,全发出来了才能灭了他的势头。定宜说:“您别嚷嚷啦,我 在您家住了六年不到,这些年您从我这儿零零碎碎拿的钱,少说也有七八两。我小时候您怎么待我,您自己心里有数。我在灶台边上等我干妈给我烙饼,您看见了, 上来一巴掌就打掉我一颗牙,这些我和您计较了吗?做人呐,差不多得了,谁也没该着谁。我还是感激您的,您揭不开锅了,我这儿有点儿,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可 您不能一回回的无理取闹,事儿喊开了,传出去不好听。”

    沐连胜半吊着嘴角说:“你还知道不好听啊?有什么不好听的!我问你,你进王府,怎么报的你的户籍呀?王爷要知道你什么来历,能让你进府吗?”

    定 宜终于拉了脸,“您要这样,我还一个子儿都不给您了。我横竖是破罐子破摔,人家问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说?您不是养我到这么大吗,我要是栽了,您可就是 窝藏、同谋!”她说完了,调头就走。沐连胜当然傻了,愕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应对她。她走了两步也回头看,火候差不多了,太过了弄巧成拙,便又折了回去。叹口 气道,“这两年您进项少,不容易。我也不是有心和您抬杠,只想让您知道,我不是孩子了,您这么连蒙带吓唬,对我不起什么作用。”言罢掏出碎银子递了过去, “我身上就这么多,这程子出红差的少,也没谁给我塞利市让行方便。您拿着吧,买两袋面足够了,别嫌少。”

    沐连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转身就进了腰子门。

    掂掂份量三四钱,还不够他买个虫的呢!沐连胜刚才受那小子一通喧排,心里自然气不过,啐了口唾沫咬牙道:“好,有能耐,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揣好了银子,骂骂咧咧去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1定兴摊:旧时定兴人倒卖破烂的摊子。

    ☆、第24章

    第二天是启程的日子,头天晚上几乎一宿没合眼,等到将近四更天的时候定宜就起身筹备了,捆扎好行囊,整理好腰刀和火镰,出门瞧天,天边开始放亮了。她痛快喘上两口气,泥土伴着草木的芬芳,晨曦里的花园有凛冽干净的味道。

    人都在角门外集合,五更一到就开拔。她背着包袱赶过去,侍卫处正分派褡裢,廖大头看见她就招呼,“小树来来,这是你那份。一路上未见得有地方吃饭打尖儿,这里头是水和干粮,拿好喽,丢了可得饿肚子。”

    侍卫处没几个是好东西,瞧她个子小,再加上廖大头嘱咐孩子似的口吻,那些人就撒疯打趣起来,“往宁古塔好几千里路呐,路上没有奶妈子,瘾头上来可怎么办呢?”

    “别瞎说了啊,管好舌头,入了王爷的耳朵好听来着?”队伍最前面的人牵着马缰回头呵斥。

    大 伙儿嘻嘻一笑,“这可不是瞎胡说,金鱼胡同戴家知道吗?戴兴安他妈就是给郑亲王府做奶/子的,戴兴安十三了还找他妈呢,问街坊‘看见我妈没有,我找她喝口 奶’,就这个。寿头儿,有人好这口,定阜大街福贝勒,早起一碗人奶就白面馒头,这您听说过吗?”眼睛往定宜身上一溜,笑道,“这位这么白净,瞧着不像侍 卫,倒像喝人奶的少爷。”

    越说越不着调,寿恒直摇头。他是侍卫处大拿,长得彪悍,一脸正气。可再厉害的人物,和那些滚刀肉处长 了,拉不下脸子,也就变得没钢火了。他们人前人后管他叫寿头,钻中华文字的空儿,比方姓张姓李,张头李头叫起来没什么,到他这儿就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了。 开玩笑嘛,到哪儿都有。北京人贫出了名,你叫他一板一眼,他得死。

    定宜被他们说得挺尴尬,她十来岁到她师父那儿,师哥虽爱胡闹,从来不拿这个取笑她。衙门里人呢,卖师父面子,也不和她瞎逗闷子。至于这些戈什哈,下三等旗户出身,本就是些不讲究的人,和他们混在一处,且有她难堪的了。

    这时候恰好王爷出来,穿着一身劲装,戴红缨结顶凉帽,腰上佩把神锋宝剑,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他左右巡视,看看鞍头再试试马镫,觉得差不多了,翻身上了马背。

    出 城走东直门,德内大街套过来,上醇亲王府汇合,顺路。七王爷领着一行人到后海北沿,十二爷的人马早已经整装待发了。定宜混在马队里朝前看,十二爷马褂上两 条夔龙盘踞肩头,一身劲装和平时模样大不相同。皇家气度使然吧,那二位确实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人堆里会发光,说的就是那类人。也不知他看见她没有,目光 若有似无的扫过来,眉梢略微一扬,定宜就觉得他在和她打招呼了。她抿嘴一笑,倒不是刻意的,只是自然流露,她觉得王爷应该是注意到她的。

    十二爷早年一直在喀尔喀,马上功夫了得,没有京中贵胄别别扭扭拈轻怕重的劲儿。勒转缰绳打马扬鞭,一套动作恣意流利,眨眼便向城门狂奔而去。

    定 宜跟着马队出城,一路上脑子都是空空的,走出去老远了才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回头眺望,渐渐去远的城廓在天幕下显得晦暗沉郁。她收回视线长出一口 气,离开就意味着新开始,她这儿正长途奔袭,汝良他们还都不知道。要是冷不丁出现在他们面前,阔别十几年的兄妹相见,不知道是怎样一副光景。

    且不去想,想得越多负担越重。以前没有指望都这么糊涂过呢,何况现在。

    从 北京到盛京有官道,这路很宽敞,是专供朝廷官员和信差走的,平常百姓不上这儿来。一路没有阻碍,跑得倒也痛快。马蹄笃笃,风声在耳边呼啸,热是觉察不到 了,过林子、过旷野,十分酣畅淋漓。可是最初的兴头转淡,渐渐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每天五六个时辰在马背上,日子并不好过,腰酸屁股疼,到傍晚下马,两条 腿简直合不拢。定宜觉得很丢人,一瘸一拐的,还招那些戈什哈笑话。笑就笑吧,糙老爷们儿过两天就知道厉害了。果然的,那些王府护卫们连跑三天,终于也受不 住了,于是身骄肉贵的七王爷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只要七爷说“不成啦,要断子绝孙啦”,十二爷就拿他没辙。找个河滩儿歇歇脚、饮饮马吧!大伙儿绞帕子洗脸 擦脖子,发现但凡裸/露在外的部位都晒坏了,成片发红凸起。过两天消退了,拿手一撕,掉下来的皮能拿毛笔写俩大字。

    天儿热归热,路还是要赶的,就是难为七王爷那两只爱鸟,它们虽有专门的小车装着,可颠簸呀,在笼子里也呆不踏实,上蹿下跳热得直喘。定宜每常停下来,一天必须喂四五回食水。

    就这么一波三折地行进着,终于到了燕子河乡。带路的说前面有家驿站,大伙儿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整,众人就伸脖儿盼着,可那“前面”说得真够大概的,打马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隐约可见。

    不过总算不负众望,这是沿途来说比较大的驿站了,屋子建成个万【卍】字型,面朝东南西北,任君挑选。

    驿丞看见来这一大帮子人,赶紧出来迎接。不知道来历呀,领头的又带着幕篱看不见脸,就胡乱的扫袖向上打千儿,“小的给大人请安,请问大人搁哪儿来捏?有堪合木有?”

    所谓的堪合是朝廷颁发的一种凭证,供官员留宿驿站使用。笔帖式把文书交给他,驿丞打开瞧了眼,顿时一阵慌乱,带着丰润味儿的官话更说不清了,压着嗓子招呼底下人,“早【咋】回事儿,别傻站着咧,给王爷准备上房……酒捏?大肉捏?”

    小小的驿丞未入流,以往官吏往来,了不得二三品大员,像这类亲王,打从出娘胎就不曾见识过。小庙里来了大菩萨,这可了不得了,乱得直转圈儿。

    众人看他那样不过一笑,下马伺候王爷进屋。七爷坐在马上迈不开腿,两个戈什哈一左一右给架了下来,站在地上直倒气儿,“哎哟,这腿可不是我的了。还要跑多久呀?就这么颠到宁古塔,非把我颠残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