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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节

      “这更不可能了啊!”龙姬疑惑道,“龙怡的‘伪泥’是三百年一见的特异能力,整个龙家都没有其他人会用呀!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看错!哼!”龙昶气得提高了音量:“别看这具身体视力、听力都不怎样,但只要是我龙昶说出口的事情,就敢打一万个保票,要是说出半句假话,让龙神把我砸成肉末剁成馅包成包子丢给野狗吃!”

    女孩摇摇头:“不是说你说谎,而是……等等,你说的看不见的刀子,是不是这个样子?”她伸出手捏个指诀,酝酿了半晌,剑指从空中用力划过,墙头的一片青瓦“噼”的一声裂为两半,喘了几口气,龙姬问道:“我练得不好,不过是像这种模样吗?”

    “对啊对啊!”男孩喜道,“就是这样子,比你强上一亿万倍就对了!”

    龙姬表情显得有点迷惑,“这是龙家九法之一‘镰龙’,就算在宗家,能够练成的人也不多,我已经决定放弃这项修行了……那么你说的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模样呢?”

    龙昶想了想,“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穿黑衣,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应该有胡子,眼睛亮得吓人,哦对了,他穿着的鞋很奇怪,好像两只都是左脚的,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快得很。”

    “竟然是他!”线索忽然在龙姬心中串联起来,五岁女孩瞪大眼睛,被自己的念头所震惊,男孩描述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她不常见到父亲,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两周前,父亲穿着两只左脚鞋,说最近“镰龙”之术已经大成,开始着重修炼“跛龙”步法,穿十五斤重的铅底左脚鞋半年,再换两只右脚鞋半年,这是跛龙相当高级的修炼了。而父亲身上,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绝不对别人说起,也只是在一次谈话中偶然透露给龙姬一鳞半爪。

    那天父亲出外执行任务得胜归来,兴致很高,宴席上多喝了几杯,夜色低垂之时屏退从人,只留父女两人在房中。父亲醉醺醺地说要表演一个新把戏,只见他手指将酒杯一弹,插一根筷子进去,整杯酒就凝成了一块硬邦邦的坚冰,筷子一提,就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冰棒,父亲一边咔嚓咔嚓嚼着冰块,一边说“这是在锄奸中斩杀的一名龙家叛将身上吸收来的能力,很少见的冰系,没什么大用,不过还挺有趣。”

    龙姬没有说话。在龙家一千零二十种血脉能力之外,据说还有一种极其罕见的能力叫做“大噬”,传说中这种能力使用者在杀死另一名龙家人的时候,能够将他的血脉能力收为己用,好比一本空白的字典,每杀一名血脉继承人,就在字典上写下一行新词。龙姬隐隐猜测到自己的父亲就是传说中“大噬”之力的持有者,如果龙昶所说的不假,那么就是父亲杀死了龙怡,夺取了“伪泥”之力,将尸体挂在旗杆上面整整一夜?

    龙姬与父亲一点都不亲近,但这个猜测还是让她心脏收紧。一旁的龙昶没察觉她情绪的变化,抬头望着月亮:“哎呀糟糕,超过时间了,这下得拿出点真本事才能回去啦。子时三刻内务使换班,那个讨厌的十三代老头能感应到亡者之气……真麻烦,一聊起天来就忘了时间。我走啦,龙姬,过两天再来找你玩。”男孩说着站起身来。

    “等一下,我还有问题……”龙姬伸出手,只抓到了空气。

    血红色花朵在围墙上盛开,霎时间铺成一片华丽的花毯,来自异界的曼殊沙华绚烂盛开,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臂穿越虚空缓缓举起,接着花海中升起来自异界的少年。龙脊上拔剑声响起,内务使发现了异状开始呐喊起来,龙姬跃下矮墙回到院落,回头一望,月光下那异界的少年正无畏地迎向执刀仗剑的内务使,灵动的眼神在她脸上一转,嘴角浮现笑容。

    十五年后,圣河古难南岸的驿站里,一朵银玫瑰莹莹闪亮。

    第119章 别院两重天(上)

    “银玫瑰亮起了,龙姬小姐。”六年前的那个下午,埃利奥特在圣河古难南岸的驿站对龙姬说。

    “……这是错误的判断。你弄错了。”东方女人立刻回答道。

    “银玫瑰是不会说谎的,龙姬小姐。”玫瑰骑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银质花瓣上的光辉渐渐消散,沙漏中的帕美尔蓝色六角星砂刚流去一小半。“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骑士忽然开口问道。

    龙姬转开头望着墨绿色的宽阔水面:“不。”

    “爱情是一种魔法元素。”骑士出神道,“不存在于魔法师协会的典籍当中,但谁也无法否认它的存在。爱情具有神奇的特性,它包含两个方面:付出的冲动和占有的,前者是无私的、热诚的、慷慨的,后者是自私的、狭隘的、非理性的,两种互相冲突的特性交织成了爱情的双螺旋,悖论的和谐统一,其中蕴含着究极的力量。这种力量……非常美丽,值得花一生时间去追寻。”他抚摸着独角兽的鬃毛,悠然道:“作为被诅咒的三位一体,我们是毕生体会不到爱情的滋味的,所以自从祖先被逐出红土平原之后,一直游走于大陆,寻找最美丽的爱情,即使只是充当见证人,目睹银玫瑰彻底盛开的时刻,也是玫瑰骑士毕生的荣耀……请承认吧,龙姬小姐,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成立了。”

    “我否认。”东方女人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你看到银玫瑰的花瓣了吗?”骑士轻声说道,将玫瑰花插在桌上的一只酒杯中,“花瓣的开度比刚才增加一点了,是你讲述往事时散发的气息滋养了银玫瑰,你没办否认自己的眼睛,龙姬小姐。”

    “那只是障眼法。”龙姬说道。

    埃利奥特露出微笑:“那么我们将玫瑰留在这里,退到绝对无法触碰的地方去,而你,拜托将有关那个男人的故事讲完,好吗?时间……还有五分钟。”

    龙姬犹豫地看看他,又望着杯中含苞待放的银玫瑰,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就五分钟。”

    时光如瀑布倒悬,时针拨回龙家主宅宗家别院那懵懂寂寞的童年,龙怡神秘死亡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刑堂给出的解释是“遇公族恶变战败而夭”,公族恶变指的是有宗家子弟因体内不纯血引发恶变化为怪物,这种怪物杀死了龙怡。在筑起龙脊高墙之后,宗家子弟恶变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但就算万中无一的概率,也是龙家永远的隐忧。刑堂宣称这头怪物还藏在主宅当中,准备伺机作恶,让所有战力较低者、老人、父女与儿童提高戒备,如有异状,立刻通知内务使或刑堂掌刑使赶赴处理。

    十一名孩童人人自危,别院的气氛变得压抑诡谲,这些幼童开始失眠、易怒、互相猜疑,莫名其妙的争斗多了起来。唯有龙姬尽量闪开这些是非,她不知该不该把父亲认定为杀人凶手,在每次面见父亲的时候,都觉得眼前的男人愈发陌生起来。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名叫龙昶的分家子弟就再未出现在别院墙头,龙姬忘不掉那晚喧哗灿烂的曼殊沙华花毯,忘不了那个从地下升起、身上缠满绷带、唯有眸子闪亮的男孩,龙脊上跃下七八名持刀仗剑的内务使,来自异界的少年一拳就打倒了一名高大男子,抢过他手中的剑刷刷舞动,夜空中闪着雪亮的剑光。

    别院被骚动惊醒,龙姬不能再等下去,跃下矮墙回到屋中,佯装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别院的护院武师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院子中央,嘟囔道:“又是那个小鬼?一年之中出现三四回了,每回都带着伤跑掉,过一段日子又活蹦乱跳地回来,难道是铁打铜铸的不成?……喂!当值的虞侯是哪位啊?这次一定要擒住他啊!”

    龙脊之上传来回答:“第三支十四代控鹤府虞侯龙食熊——行次第三十七——拜见十九叔父!这小子是在控鹤府挂了号的,再让他逃掉,我们这个月的例钱都要扣没了!请叔父放心!”

    这时龙姬悄悄出现在护院武师身边,小声问:“十九叔父,三十七哥他们是在跟谁打架啊?”

    名为龙鼓寒的十四代武师随口说道:“一个分家的小鬼,从万骨坑里爬出来的,在控鹤府选人的时候被刷掉了,一直在想办法捣乱。说也奇怪,那么多的内务使和影宗都逮不住他,打不坏,困不住,捉不着,着实令人头痛得很!”

    “他看起来……很强啊?为什么没有被控鹤府选中?”龙姬问道。控鹤府是龙家长老会管理下的最高军事机关,掌握着两支军事力量:负责对外行动的擒龙军与负责内部安防与警戒任务的神机营,神机营成员被称为内务使,如今在龙脊上警戒的就是控鹤府神机营的内务使们。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分家子弟活着离开万骨坑,控鹤府会对这些天赋觉醒者进行初步考察,将能力较强的孩子直接收归神机营,毕竟血脉能力觉醒,意味着不会再有恶变的危险,这些分家子弟一旦有机会进入龙家正规军序列,无异于一步登天,会成为最勤勉卖力不畏刀兵的战士。

    同时,当然也有一些孩子被刷掉,看来龙昶就是属于这种情况,他一再向内务使挑衅,就是想让控鹤府高层看到他身上的潜力。“很强?”十四叔父从鼻孔哼了一声,“他用的是‘甲躯’之力,这种不详的玩意儿怎能加入控鹤府?当时从万骨坑出来的时候就该把他掐死,省得夜长梦多。”

    “甲躯?”龙姬念出这个陌生的字眼。

    “跟你的‘冥婚’有点像,小侄女。”十四叔父不屑道:“不过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能力,甲躯是将真身藏在异界,用死人的身体在世间行走,几百年前有位老祖宗就觉醒了这种能力,结果在三十岁那年,在异界修炼的真身走火入魔,强行破开虚空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丧失心智到处杀人,而且还留下了四尺宽的一道虚空裂缝,让异界的妖魔鬼怪一股脑冲过来,差点害得龙家主宅被魔怪血洗!你去瞧瞧大典,一千零二十种血脉之力里面有六种是红笔写成的,意思是说并非正道,要慎之又慎,其中就有这个甲躯!你看看,这不正应了老祖宗们的话了吗?”

    他指着墙头,高高在上的龙脊上空一明一暗,喊杀声震天,龙姬慢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名五岁的男孩能跟这么多熟习“九法”、各具能力的内务使斗得难分难解,这分明就是惊采绝艳的才能,为何这些大人就看不到呢?

    那天之后,别院在内斗的氛围中渡过难熬的半年时光,这么多天龙姬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许多孩子即使躺在榻上也牢牢抱着宝剑,生怕身旁的人就是恶变妖魔。龙怡之死渐渐被人们遗忘,就在这时,另一桩惨剧发生了:两名男孩半夜在院中私斗,发动了血脉能力,击中了对方的要害,等十四叔父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时候,两个人已血流盈尺、气息皆无。一个孩子的能力叫做“唤龙”,以云雾幻化出来的巨大龙头一口就噬去了对手的脑袋;另一个孩子能力是“筋箭”,全身的青筋爆体而出,如刺猬一样把敌人的身体扎成了漏斗。

    凄惨的景象让孩子们大受震动,刑堂这回没把责任推在恶变身上,简单说了句“违例私斗”,就将两名孩童草草埋葬。别院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是夜,龙姬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悄悄起床,走出门外,她知道同屋的伙伴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可半句话也没有说。她独自来到那堵矮墙边,跃上墙头坐下来,抱膝看月;久违的声音终于出现了:“我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龙姬并未吃惊,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难道这又是那个蒙面的男人干的?”

    “原来你也知道?”龙昶出现在她身旁,依旧是全身伤痕破破烂烂的模样,他露出吃惊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一颗眼球差点从溃烂的眼眶里掉出来。

    “你别说胡话了。上次好运逃了出去,这次若不快走,一定会被内务使捉住的,走吧走吧。”龙姬摆摆手。

    “原来你不知道。”男孩笑了,“那我说给你听。昨日我过来玩耍,正巧看到那两个小娃娃一前一后出了房间,嘴里聊着什么,看起来挺亲近,这时候那个蒙面的男人又出现了,训了他们几句,一抬手,地面上就出现一行泥土写的字来。两个男娃娃一看那字,又互相看了一眼,就动手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很凶狠,就像要对方的命,结果两个人的命都丢了,这时候那个男人围着他们走了一圈,就离开了。”

    龙姬皱起眉头:“这不可能……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字。”龙昶笑嘻嘻回答道。

    第120章 别院两重天(中)

    “如果你看到的男人是我想到的那个男人话……究竟为了什么?”龙姬紧紧皱着眉头。

    破破烂烂的男孩摇晃着双脚道:“你有没有玩过万花筒?”

    女孩愣了一下,“万花筒?当然,我的房间里就有一只,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和颜色,看起来很美。”

    “不不不。”龙昶摇晃着手指头,“在分家可没有那么高级的玩具,我说的是另一种万花筒。捉到一大堆蝎子、毒蛇、蜘蛛、蟾蜍、蜈蚣和壁虎,把它们丢进一只陶罐,在罐子上蒙上透明又透气的猪脬,就能清楚看到这些小虫子在里面的活动了。”

    “然后呢?它们会打起来?互相吞吃?”龙姬好奇道。

    “没有那么简单。”男孩兴致很高地凑近一些,如死人般瞳孔涣散、暗淡无光的眼睛望着身旁的女孩,“这些小虫子都很耐饿,只是丢进罐子的话它们会各自藏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十天半个月都没什么变化。那有什么意思?万花筒好玩的地方就在这里,只要从猪脬膜的小孔伸一根树枝进去,将一只小虫轻轻戳死,它身旁的虫豸一下子就活了过来,可能是感觉到虫子死去时候散发的味道或者别的啥原因,总之万花筒里面就会展开战争啦,各种虫子咬来咬去,弱者被撕碎吃掉,一场架要打整整两天,非常有趣呀!等两天之后,活下来的虫子可能有十分之三的样子,它们会平静下来,各自保持距离不动弹,这时只要再戳死一只小虫,这些虫豸又会继续开战,直到剩下几只胜利者为止。听起来很好玩吧?我知道东南围墙底下有个地方能掘出又大又凶的虫豸来,可惜你不能越过龙脊到那边去,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做一个最棒的万花筒出来呀……”

    龙姬怔住了:“那么,最后赢得战争的虫子会怎么样?”

    龙昶回到道:“制作万花筒的规矩就是最后一定要注水进去将剩下的虫子杀死,活下来的虫子会变得非常凶暴,见谁都咬,若是本身有毒性的话更不得了,时常有人不小心被这样的虫子弄死哩。听说古早的时候有人专门用万花筒炼制毒虫,能控制虫子当做武器,现在这个法术是没人会用啦。不过另有一种东西叫做‘铜鼎万花筒”,就是要使用万花筒中的胜者虫子来相互战斗的,这时候就会有专门的人来收购胜者虫,最贵的一次,一只金爪螳螂卖到了十五缗的天价咧,足够换成白米吃上整整一年啦!”

    “你是说……这座别院就是一个万花筒?有人会不断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让我们互相争斗?”龙姬震惊地张大嘴巴。

    男孩摊开手:“我可没那么说,我连字都不认识,怎么晓得你们宗家在搞什么西洋把戏啊!不如我告诉你玩万花筒的秘诀吧,在什么时候杀死哪知虫子引起斗争可是非常讲究的,最后胜者虫的质量跟这个手法关系极大,这些话我可不会对一般人说!第一次引起厮杀的时候,先戳死一只最弱的虫子,为的是让其他虫豸嗅到这种味道。”

    龙怡被吊在旗杆上随风摆荡,小小的尸体如同一面诡谲的人形旗帜。

    “等到虫子们打了一阵,死伤不少,气势有点消退了,这时候准会有几对虫子在互相对峙,谁都不敢先出手攻击,又怕一挪开就被对方咬了屁股,干瞪着眼互相瞧着。选出这样的一对虫子,不能太强,那会影响胜者虫的质量;也不能太弱,否则起不到什么效果。那树枝把它们狠狠戳死……嘭!”龙昶比划了一个爆炸的动作,哈哈大笑起来:“就又开打啦!我说不清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这次它们会斗得非常激烈!”

    使用“唤龙”与“筋箭”的两名男孩倒毙在院中,两个血泊合二为一无法分离。

    “一场大战过后,剩下的虫子都挺厉害,都知道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这时候就要耍点手段了。”男孩比比划划地说道:“先伸进树枝戳死一只很强的虫子,偷偷摸摸将它的尸体拆成四五块,丢到其他虫子的势力范围里去,这下子最终大战就爆发啦,一直要打倒胜者虫出现才算罢休。”

    良久,龙姬才犹豫地说道:“我不懂……我们就是万花筒中的虫豸吗?就为了激发我们的内斗之心,就能将活生生的人杀死吗?我们都是宗家子弟,体内流着龙家的血,我们的爹爹、族长、长老怎么会这样对我们?”

    龙昶双手撑着墙头望月,忽然腹中传来骨碌碌的鸣叫声,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皮肤剥落的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那个,我说,有没有吃的东西啊……这具身体真是麻烦,明明是死人,却要像活人一样吃东西,胃口还不小……”

    女孩摸摸衣兜,从兜里掏出半块蜂蜜糕饼,这是今天晚餐时偷偷藏起来准备在晚课过后吃掉的,不过忘掉了,“喏,如果不嫌弃的话。”她用一方白手帕垫着糕饼递过去。

    “可以吗?我吃掉的话,你会不会饿肚子?”对食物的渴望令男孩立刻伸出手来,手指却在空中停顿,龙昶咽了一口口水,怔怔地瞧着那半块金黄色的、松软的、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精致的点心。

    “我吃得很饱了,你吃吧。”龙姬把手掌凑近了一点。

    “我才四天没吃东西而已,还能忍得住。”男孩又咽了一口唾液,“那个……这种东西叫做什么啊?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长长的睫毛一颤,“四天?”龙姬睁大眼睛,“那你怎么还有力气到处乱跑?这叫糕饼,赶紧吃掉吧!”

    “那我吃了啊。”龙昶舔舔皴裂的嘴唇,伸出手来,“你不反悔?”

    女孩气道:“一块糕饼而已,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快吃掉!”

    “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你的!”男孩终于抓起了蜂蜜糕饼,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块松软甜蜜的食物,忍住滴滴答答的口水,轻轻将糕饼掰成两瓣,从怀里掏出一张破布裹起半块糕饼藏入怀中,然后啊呜一声将另外半块吞了下去,吧唧吧唧将白手帕上面的碎渣舔干净。没看到任何咀嚼的动作,半块糕饼就消失在他喉咙中,龙昶低下头将围墙上可能掉落碎渣的地方仔仔细细嗅了一遍,将可疑的小碎屑拈起来丢进口中,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发出明亮的光,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极度的满足。

    “那果……这果……还给女……”龙昶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将白手帕递过来,龙姬看一眼那沾满口水的帕子,苦笑道:“不用了,你留着吧。你干吗说话不清不楚的?”

    “舍……舍不得咽下去……在舌头根这里多留一会儿,就能多感觉一会儿味道,这是吃饭的学问啊!”终于咕噜一声咽下食物,男孩舔舔嘴唇,幸福地笑了,“这种叫做糕饼的东西真是世上最棒的食物!等将来有了钱,我要住在糕饼做的床上,盖着糕饼做的被子,拿糕饼当枕头……不,我要盖一座糕饼做的城堡!”

    龙姬指指他的脖子:“这里漏了一点出来。”

    “见鬼!怎么可以浪费食物!”破破烂烂的男孩低头一看,颈窝的部分皮肤溃烂了一个小洞,有一些混合了口水变得黏糊糊的糕饼渣从那里漏了出来,他立刻心痛地怪叫一声,用食指刮掉糊糊送进口中,大声吧唧吧唧品味着。

    龙姬忍不住露出微笑,“在你们那边,平常都吃什么食物?没有这种蜂蜜糕饼的么?”

    龙昶闻言乐了:“吃的就是吃的,哪有什么名字?野兽、虫子、树皮,小米、高粱、豌豆,生虫的大麦,混着泥的糙米,树叶与麸皮做成的菜团,除了人以外,哪有我们不吃的?——对了,‘恶变’以后的家伙就变成了妖怪,不再是人了,一样会被宰来吃掉的。”

    “可以我听说你们分家也有配粮啊,就像我每月有十升五斗精米、一斤麻油、五斤精肉的配粮的,每个龙家人,即使是分家子弟也该有这种月例呀。”龙姬惊奇道。

    男孩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要按你说的,人人有饭吃,分家就成了天堂啦!实际上能领到月例的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罢了,登记造册的分家人只有几千人而已,你知道现在挤在那些黑乎乎的小巷子里的分家人一共有多少?要不吃树叶、虫子和麸皮吃什么?我倒是不介意吃人,可是听说吃人会染病的,是血液中的什么成分害的,吃人肉以后很容易就会‘恶变’啦……”

    “宗家人知道这一切吗?我是说,长老会他们……”龙姬震惊道。

    龙昶嗤了一声,显得很是不屑:“知道个屁!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分家人的死活与这些大人物有什么关系?只要把龙脊和外墙不断加高,让分家人跑不出去就行了,谁会管你吃些什么?”

    女孩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那半块糕饼是要带给谁吃的,父母或兄弟吗?”

    “我哪有什么父母兄弟。”破破烂烂的男孩说,“那是你们宗家人才有的东西。说起来算我倒霉,前几天拣了个小家伙,不带点东西喂它不行啊!”

    第121章 别院两重天(下)

    十一岁那年,龙姬第一次登上“龙脊”。她的身边是五名同期的兄弟姐妹,同时进入别院的十二名幼童,如今只剩下六人而已,但这些少年都有了一种冷厉无畏的气质,那是在心理压力下磨砺出来的坚硬人格。龙家之所以数百年间强盛不衰,就是以残酷的方法淘汰后代子孙中的弱者,强迫宗家子弟在和平环境中艰难成长,至于神秘的“大噬”之力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就是长老会秘而不宣的事情了。

    十九叔父望着这些身高几乎赶上自己的少男少女,感叹道:“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你们就要离开别院了,回到各支之后也不要忘记修行,龙家的大好前途就寄在你们身上了!”

    没有人答话。这道蚰蜒无尽、高耸入云的龙脊上方,八名内务使仗剑护卫两旁,身后是宗家的灰色麻石建筑,亭台楼阁重重叠叠延伸至天边,灰墙掩着绿树,红瓦映着青砖,隐隐约约能望见龙家主宅外墙的轮廓,如同一道匍匐在天际的长龙;而身前便是分家漆黑的居所,只要望一眼,就觉得全世界的光都被这些污秽的街巷吸走了,就算阳光普照,也照不亮破蓬碎幔笼罩的肮脏世界。根本分辨不出街道与房屋的轮廓,杂乱建筑的低矮平房挤挤挨挨互相重叠,房子上又以破木板和茅草搭出新的房屋,房屋经不过两场雨就倾颓下去,更多的破屋却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无数的人在这破屋构成的迷宫中活动,就像蚁窝中蠕动的蝼蚁,拥挤、喧闹,恶臭冲天,若不是凉隋国一年四季的西风吹走污浊之气,只怕连宗家宅邸也要被这种肮脏的气息侵袭。

    “原来这才是分家的样子。”一名五官英朗、身姿挺拔的少年喃喃自语道。他的名字是龙食月,是这期别院学员中天资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个,已经凭未满十二岁的年纪获得控鹤府擒龙军都虞侯的青睐,只等离开别院就能获得擒龙军羽团校尉之职,平步青云成为军官了。

    十九叔父立刻开口道:“食月,切莫被外表蒙蔽,别看分家宅邸混乱不堪,实则纪律严明、井然有序,分家人生活有依、人人幸福,吃得饱,穿得暖,一天也不必工作就能安度终身,这全凭我们宗家子弟在外抛头颅洒热血赚回的一片基业啊!今天带你们上来看看龙脊那边,就是想告诉你们,龙家子弟并非独是为自己活着的,更是为这些坐吃山空的分家子弟活着!”

    “我们为什么非要养活他们?既然他们又蠢又笨没有用处,为何不干脆杀死就好了?”旁边一名少年冷冷道。

    “食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祖宗有训,即使这些不纯血并非真正龙家人,好歹也顶着‘龙’这个姓氏,以我们龙家威名,要让任一个龙姓之人死去,岂不是在十七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十九叔父喝道,“君子以‘仁’治世,切不要忘了经书上的学问!”

    名叫龙食玉的少年冷笑道:“哼哼,匹夫之勇,妇人之仁。”

    正说着话,忽然分家宅邸中响起一阵爆鸣,人群发出骚动,惨叫声、惊呼声、哭泣声响彻天际,密密麻麻的破屋中掀起长长一道烟尘,好像有一条长长的巨龙拖着尾迹在阴暗巷道中左冲右突,一时间不知道撞到了多少房子,踩死了多少路人。“是‘恶变’!”十九叔父喊道,“‘影宗’马上就要出手降服妖兽了,你们之中若有人加入影宗,也要负担起维持分家宅邸安全的使命,定睛看!”

    那道滚滚烟尘“嘭”地撞上一堵墙壁停了下来,四周立刻窜出十数道黑影,四面八方将始作俑者围在垓心。“吼……”一声震天长嘶撼人心肺,原来那是一头猪面、牛身、鹰爪、蛇尾、浑身滴血的怪物,一张嘴直裂到颈窝,血盆大口长满密密层层的獠牙。十几名影宗子弟各自默念真言,同时出手,“喀喀喀喀喀”一阵连响,二十八道无形重镣将妖兽的四肢和头颅锁住,怪物立刻被压倒在地,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几乎被加在身上的惊人重量压进黄土夯成的地面。

    “这是龙家九法之‘囚龙’,你们几人之中只有龙食玉习练了。”十九叔父说道,“这次恶变最多只到丙下级,轻松就可以降服。若是遇到乙级以上,那着实要费些周章。”

    怪兽原地咆哮挣扎着,四爪将地面抛出深坑,但就是无法挣脱囚龙的束缚,一名影宗子弟跃上它的头顶,手中剑“噗”地没进头盖骨,将猪样的头颅刺了个对穿。怪兽惨嘶一声没了声息,十几名影宗子弟立刻四散跳开、隐入黑暗之中,他们刚刚离去,无数饥民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如蚂蚁一样扑向怪兽的尸体,用小刀、铁片、手爪和牙齿撕裂皮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具庞大尸体就化为一堆白骨,紧接着有人砸开关节,将骨头也搬走,街道中只余下一滩渗进黄土的污血,怪兽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叮叮当当的建造声响起,破烂窝棚开始迅速生长起来,短短几分钟就将妖兽留下的轨迹弥合,惨叫声、哭泣声渐渐微弱,分家城寨的恶臭气息中出现了烧肉的诡异香味,几名少年作势欲呕,十九叔父摇摇头,龙食月关切地看了一眼龙姬:“你没事吧?这些分家人真是太野蛮了,恶变者说起来也是人类啊……”

    “我倒是没那么惊奇。”龙姬轻声回答道。

    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少男少女的情愫也逐渐滋生,在日夜担惊受怕的日子里,龙姬与龙食月之间出现了亲近的情感,两个人都处于懵懂的阶段,但不由自主想要彼此靠近,共处越久,越觉得彼此亲近。此时食月奇怪地望了龙姬一眼,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些他此前没发现的东西,但龙姬只想着破破烂烂的男孩曾说过的话,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从五岁时起,龙昶每年总要越过龙脊一两次与她见面,随着龙脊上内务使警戒越来越严,他越来越不容易偷偷潜入宗家宅邸,回去时受到的伤也越来越重。九岁那年最后一次见面,龙姬问:“都这么久了,控鹤府注意到你了么?你的目标是不是快要达成了?”

    男孩舔着手臂上的污血,笑道:“若是被他们选中,我早就进入神机营了。我已经没希望啦!就算闹得动静再大,那些大老爷也不可能给我半点好脸色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过来?”龙姬奇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