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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节

      大亨的眼睛瞪大了。纳赛尔弹动手指,那柄匕首是用圆钢管磨制成的空心短刃,一条通往大亨腹腔的通道出现了,“啪啪”两个弹指,空气被极度压缩,如同胶囊一样塞进钢管匕首,不到一秒钟时间后,这两个空气胶囊就会紊乱、爆炸,化为空腔效应的乱流,从内而外将大亨的身体撕裂。

    “不可能!”摩多拉多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腹腔内的血液迅速凝结,化为银白色的粘稠金属,空气胶囊被一重又一重的磁流体包裹起来,“咚咚!”两声闷响从男人身体深处传来,大亨的鼻孔和嘴角溢出红银相间的血液,爆炸被消弭了,胡安·摩多拉多露出狰狞的笑容:“哼哼哼,现在轮到我……”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为了防备体内的爆炸,他将60%以上的鲜血化作了磁流体,现在极度缺血的后遗症出现了,浑身肌肉开始因缺氧而痉挛,肝脏正全力制造新鲜血液,因超过负荷而走向衰竭,如果此时有一张血管分布图,能看出银白色的区域正在吞噬鲜红色区域,由于意识已经模糊,他独特的磁流体塑形能力正不可逆地将夺去他全身上下的体液。

    如果此时能够让他陷入深度昏迷,及时输血,就可以挽救大亨的生命,但纳赛尔所做的只是抱臂站在那里,看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苍白。最后一丝生命终于流逝,摩多拉多以奇怪的姿势站立着,瞳孔化为淡淡的灰白色,雪茄在嘴角慢慢熄灭。这时士兵们冲进门来,密集的弹雨将大亨覆盖,“可以停火了。”莫里·纳赛尔,也可以被称作莫里·阿尔法·金矿的男人摆摆手,带点惋惜地望着屹立不倒的尸体,“你是个好对手,真希望有机会能打一场。”

    被打碎的西装、皮肤和肌肉片片滑落,一具银白色的金属人形出现在大厅中,每一条银色血管的形状都清晰可见,如同诡异的超现代派雕塑一般。

    第115章 荆棘十字团(下)

    警视厅大楼门前的枪声逐渐止息,德沃鲁收回注视的目光,微微点头:“两名荆棘十字团骑士的工作完成了,现在候选者是唯一的麻烦,压制时间还剩下10分钟,我们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好吗,糖果?”

    “当然啊,队长,陪你等多久都没有问题。”爱娃咬着牙回答道。在她的指示下,络腮胡博特将第二套“竹蜻蜓”系统放置在地上,调整至通电自检状态。高傲的德沃鲁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仿佛看到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在脚下爬来爬去,根本提不起半分兴趣。

    “这是一个多美丽的世界,糖果。”金发男人望着湛蓝的天空悠然说道,手中捻着不知从何处采来的一束狗尾草,“这样的天空,大地,云朵,阳光,如何能不让人感到悲伤?”他手指轻轻一搓,微小的电弧在食指与拇指之间闪烁,青草化为焦黑的粉末纷纷扬扬飘散在风中,“只要想到这样美丽的世界随时可能化为乌有,就觉得心中充满了悲凉。这草,这花,你们和我,虽然是不同等级的生命,但都是如此脆弱的存在,当这个地球像肥皂泡一样‘砰’地破裂的时候,谁都无法在虚空里长存。”

    “你在说什么!”小萝莉喝道,“世界为什么会毁灭?”

    “天堂和地狱都不存在,糖果。”德沃鲁淡淡地说道,“死亡是最丑陋的事情。唯有痛苦是真实的。我们不能放任这个世界毁灭,因为有太多美丽的东西需要保护,比如这样的天空,大地,云朵,阳光,疼痛与恐惧。”

    爱娃慢慢垂下眼帘。“你疯了。”

    “是吗?”圣殿荆棘十字团副执事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介意。”

    小萝莉藏在背后的手忽然捏成拳头,突袭开始了。“砰砰砰砰……”小白脸吉斯的突击步枪与清道夫的冲锋枪同时吐出火舌,弹雨中夹杂着吉斯的银色飞针,“嘭!嘭!”爱娃的两把巨蟒左轮也开始发射。幽灵右手波兰支部的伙伴们一边射击一边退回背后的民宅,刚一进门,特里就坐倒在地,琥珀色的双眸失去焦点,与此同时,十二架共轴飞行器从基座上“啪啪”弹出,嗡嗡地飞上天空。

    德沃鲁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色。“那么,再见了,糖果。”

    “流网!”密集的电荷构成5米半径的感应球体,空气中噼噼啪啪闪现无数火花。

    “光弧!”艳丽的粉色细线凭空浮现,立时将弹头切得支离破碎,温度达到2000度以上的导电聚苯胺碳纳米管织成眼花缭乱的蛛网。

    “暗甲!”青蓝色鱼鳞浮现于皮肤下方,藏于真皮层与肌肉层之间的高压电防御网络启动了,几颗流弹嵌入皮肤,立时被暗甲的电磁力锁定、弹出,伤口流出一丝鲜血,立刻在电荷促进的超高愈合能力下冒出肉芽、自动弥合。

    “焰蛇!”委顿于地的长鞭燃起熊熊火焰,轻轻旋转就带起烈火与风的龙卷,这件长达三十五米的重型武器拖行过地面,将泥土与石块切开、碾碎、灼成通红的岩浆。

    路西法的0号调制体,荆棘十字团骑士的精神领袖,实力超绝的“狮子”刚一开战就用出了全力。小丑控制的十二架共轴飞行器开始沿着复杂的路径交错飞行,一架竹蜻蜓靠得太近,刚进入“流网”的侦测范围,就被粉红色丝线切成碎块坠落,“唔!”特里闷哼一声,将其余的飞行器远远调开,“临界距离……再远的话粒子束会衰减的……又损失了一架……最低限度保持六架,不要紧,只要一击……”他紧张地自言自语着,额头滚下冰凉的汗珠。

    竹蜻蜓的数量在迅速减少,但仅余的七架飞行器终于到达了预定位置,这是一张几何学上无懈可击的高能粒子束之网,只要15度旋转就可以覆盖横截面的每一寸面积,“下降、发射、旋转!”小丑下达了最后三个指令,准备断开竹蜻蜓的量子网络连接。正在这时,那个包裹在滔天电芒中的男人向前一跨步就穿越了五米距离,将一架飞行器捏在手中,“这小东西……能做什么?”

    高能粒子束发生器已经充能完毕,即将射出毁灭性的射线,就在这时,一道无比强烈的电弧穿透了四周飞行器,“啪!”就像一道凭空而生的闪电划过天际,飞行器中的电子元件立刻化作青烟,超过峰值上百倍的电子信号毫无悬念地将竹蜻蜓的控制器烧毁,沿着量子网络的虚拟链路传送至操作者处,来不及断线的小丑身体忽然僵直了。若是传统的液晶屏终端机,最多在强烈信号反馈中烧掉保险丝,但植入延髓部位的生化芯片不具有这样的保护机制,小小的爆炸在小丑体内发生,立刻摧毁了神经系统上下传导的关键节点。

    “你怎么了,特里?”旁边的半张脸吉斯感觉到异样,大声吼叫道。

    小丑扑通栽倒在地,因为植物性神经失去调节,汗液、眼泪、唾液、尿液一齐溢出身体,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发生剧烈痉挛。“保护他!后撤!”爱娃发出指令,双枪冲着门外不停开火。她内心很清楚这是一次毫无胜算的战斗,但若不扣动扳机,自己内心仅余的坚定信念就会因德沃鲁的话而动摇,她已经开始怀疑幽灵的存在,回忆自己这一生的行为,怀疑眼前一切的结果和原因。她不知道自己的伙伴们是否也有着一样的困惑,“蜇击!”伴随着这道闪电,七架四轴飞行器纷纷坠落在地,德沃鲁的五种能力已经全部现身,他挥动右手,火焰长鞭旋转挥出,斜斜抽打在房屋外墙,“轰隆隆隆!”焰鞭穿透墙壁、梁柱和屋顶,将这栋二层小楼的一角切下,上层建筑发出扭曲声响,沿着红热的切口缓缓滑落、哗啦啦倾颓于地,漫天烟尘中,清道夫双手托起一根横梁喊道:“你们快撤退!不能够硬拼!”

    “怎样也好……”小白脸乔治咬着牙扣住扳机不放,一个弹匣刚刚打空,右手将枪一磕,左手中早就准备好的第二个弹匣就咔哒一声复位,火力几乎没有中断,透过仅余齐胸高的矮墙,能看到那个可怕的男人正缓缓向这边走来,子弹只是舞动光弧中爆出的点点星花,“来不及了……”德沃鲁的声音传来,“我已经兴奋起来了,来不及了……”

    这时一道身影簌地从瓦砾堆里跃出,半张脸的男人浑身上下射出不计其数的飞针、镰刀、回旋镖,种种飞行道具沿着直线、曲线、螺旋线漫空飞舞,像是一场钢铁的豪雨。在德沃鲁稍稍分神抵挡这些暗器的时候,杂耍艺人已经跃到敌人上空,高高昂起变形的头颅,声音颤抖地叫道:“我要取回那年你欠下的债了……队长!”

    “咳……噗!”一团蠕动的事物在他的宽袍下凸起,沿着食道升上喉结,化作一道黑光从口中喷射出来,带着长长的血线自上而下激射向敌人的脸孔,那是一枚带有四片尾翼的锥形金属棒,刚一离口就飞速旋转起来。突然的一击并未让德沃鲁露出惊奇的神色,神之子的“光弧”立刻密密麻麻将这根飞针缠绕,但高温的碳纳米光弧并未将金属棒切断,飞针嗖地洞穿了流网与光弧的防御圈。

    “队长……”吉斯的脸孔在颤抖,脸上的伤疤显得极其狰狞。这是在北京短暂休整的日子里他特别订制的铌基钨碳合金飞针,表面有特殊涂层,再加上矢量尾翼造成的高速旋转,可以短暂抵抗高温和碳纳米线切割的威力。机会,就在这一瞬间!喷出时尾翼已经割伤了他的胃部和食道,可比起用手来投掷,这种流传于杂耍艺人中的喷针秘技才是最大威力的杀招!

    针尖距离德沃鲁的瞳孔只剩下不到半米距离,神之子的瞳孔平静得像风暴来临前的海洋,奇异的白色光芒莹莹亮起,在场每一个人身上都因静电荷而汗毛直竖,一颗明亮的超新星在德沃鲁的左手指尖成形,那蕴含着恐怖威力、混乱流动的电浆球飞离手指,悄无声息地将耐高温飞针吞噬,越过空间,照亮半张脸吉斯的面孔。在这个时刻,这名受尽苦难的战士脸上却露出了解脱的表情,他残缺的嘴角微微扬起,“害怕了这么久,原来结果还是不会改变……早知道,又为何害怕呢……”

    “轰!”

    一团焰火在空中炸开,白热的等离子体酿成纠缠的乱流,风暴中已不见吉斯的身影,“吉斯!”爱娃发出凄厉的狂吼,“嗡……”火焰之鞭再次发动,将房屋废墟从中央切成两半。德沃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尚不纯熟的电浆球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对疼痛与恐惧的饥渴如潮水般袭来,他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恶魔。

    这时枪声从背后响起,德沃鲁猛地止住步伐回头望去,一个如被遗弃的布娃娃般残破的男人,被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搀扶着,手中枪口冒着青烟,“咳咳……好久不见……”就连抬起眼皮的动作都无比艰难,但男人还是咧开嘴角,露出邪邪的笑容。

    第116章 深宅剑鸣声(上)

    一个世界喧嚣不已、铁雷钢风,另一个世界阳光明媚、风雨不兴,哪里都不缺少悲伤的故事,唯有滴答作响的时钟执着向前。“继续说下去,埃利。”约纳对玫瑰骑士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苦涩得像要滴出黑色的汁液。埃利奥特点了点头,装作没看到少年眼中的伤痕。

    “我们在圣河古难北岸等待了十一天又八个小时,终于等到雨云消散,河水恢复平静,狂暴的涨潮期结束了。渔民与船商不知从哪里出现,我们租用了一条渡船,到达南方大陆。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勉强搞清楚对方的意图,我们学习东方语的速度比龙姬小姐学习西大陆通用语的速度慢多了,十一天又八小时以后,她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对话,并说出完整的句子,‘你完全搞错了,骑士!立刻解除契约吧,这是个误会!’当时她这样说道。”玫瑰骑士平静地叙述着六年前的往事。

    “误会?”那时埃利奥特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天大的误会!”东方女人的黑瞳穿过骑士的金发,望向波涛滚滚的圣河古难,“我在寻找的男人并不是我的矮人,——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仇人!无论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用这柄剑亲手将他杀死……”她纤长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名剑“螭吻”的剑柄,蓝宝石中有隐约的风暴升起。

    “可是……这不可能!”骑士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他回想着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皎洁的月色和漫山遍野的坟茔之间,银玫瑰确实亮起了世间最美丽的光芒,那种奇妙光芒的颜色,叫zuo'ai情,“……请原谅我们的冒昧,但银玫瑰是玫瑰骑士时代传承的神圣信物,经过主神席拉的亲自赐福,对爱情的魔力有着非凡的感应力,它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他焦急地解释道。

    龙姬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角浮起怆然一笑:“他是我的仇敌,整个龙家的仇敌,我对他的仇恨装满了这里,才不能容下一丝别的感情了。”她伸手指着自己饱满的胸脯,“你可以再次取出你的玫瑰花,测试我的信念是否坚定。我是龙家第十四代外务掌刑使,除了杀人之外,我没有其他使命。如果能让我手刃仇敌,就算下一秒死去,也绝不会有任何悔恨。”

    骑士取出了银色玫瑰,这一次,玫瑰花瓣冷冷地映着阳光,没有一丝发光的征兆。“可是,那天晚上……难道是我们看错了?”汗水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新任玫瑰骑士不自信地迷惑着、彷徨着、紧张着,独角兽不安地原地踱步。

    “回去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东方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独角兽雪白的鬃毛,神圣的骑兽感觉到她的善意,亲昵地用脸颊磨蹭她的手臂。“我知道你是真正的骑士,真正的骑士,不该在我这种毫无希望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龙家祖训阻止任何龙姓之人离开东方大陆,唯有我,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以掌刑使的身份独自出发,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骑士,谢谢你。”龙姬轻声说道,“那么,再见。”

    脚下传来震荡,低垂的波浪拍打着礁石,渡轮已停靠在圣河古难南岸,墨绿色河水中矗立着新建的木制栈桥,东方女人轻盈地跃上栈桥,身影如同暮色中低飞的海燕。

    “请等一下,龙姬小姐。”埃利奥特忽然开口道,“我们有最后一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

    女人的背影停止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她微微转回头,望着渡船上高大的骑士。

    “请原谅我们的任性。”独角兽四蹄蹬地,渡船明显向下一沉,波纹在平静的水面一圈圈漾开。玫瑰骑士跃上栈桥,追上龙姬的脚步,端坐在鞍鞒上的骑士手捧银玫瑰,有些急促地说:“只要十分钟时间就够了,龙姬小姐,请你讲述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从相识的时刻开始,直到十分钟时间结束。拜托了,这是玫瑰骑士最后的测试方法,如果时间结束前银玫瑰会亮起,那说明这段感情是确实存在的,契约必须得到履行;而如果反之……”

    “你就可以离开了是吗?……好吧。”龙姬望一眼蚰蜒至天边的长长道路,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在圣河南岸的一处驿站停留歇息,喝着吠陀特产萎叶酒,看太阳一点一点沉入西方宽广的水面。东方女人开始讲述童年的故事,玫瑰骑士取出一个精致的沙漏倒在桌上,来自北大陆帕美尔高原的天蓝色六角星沙簌簌落下,每一颗沙砾通过瓶颈,代表一秒钟的时间流逝,600颗星沙是银玫瑰之约的最后期限。

    龙姬不愿意说起往事,仅仅是想起过去,就令她痛苦地咬紧牙关。三分钟之后,她还是没能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埃利奥特耐心地望着沙漏,并未出言催促。终于,东方女人垂下视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是个怪物,从小就是。”

    她的故事开始了。她的西大陆通用语并不熟练,故乡在红土平原、流浪于大陆的埃利奥特也未能完全理解东方的风土人情,故事的背景显得非常模糊,细节也并不清晰,可即使这样,骑士转述的故事也让干草叉的伙伴们一再慨叹,暗暗心惊。

    龙姬与刺客之王西米昂·龙昶初识时,两人都刚满五岁。龙家祖训规定宗家后代到一定年龄就不能再与母亲居住在一起,必须由各自的宅院迁至主宅接受训练。就是在那一年,龙姬离开了她位于主宅东北部、弯弯曲曲巷道尽头、由三间正房两间耳房组成的小院,告别了自己的母亲,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穿着月白短袄、总是抱着水烟袋抽个不停的女人,乘坐一辆马车,穿过迷宫般复杂的巷子在高墙之间穿行,花了小半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车轮骨碌碌滚动,马车碾着青石地面驶远,五岁的龙姬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和院子里陌生的人,粉嘟嘟的脸颊上没有半分愁苦的表情。

    十二个孩童,这是龙家宗家第十四代满足年龄、激发出血脉能力的精英后代,他们将在这个院子里渡过少年时期,满十二岁才被允许离开。作为东方十七家中数一数二的强大家族,龙家宗室血脉中潜藏着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再加上因个人体质和意志产生的不可预计突变,导致每一名觉醒者的力量都不相同,没有一名老师可以教导这十二个孩子如何修炼,他们只能独力探索血液中的奥秘。

    他们的课程很简单,每天上午由文职先生教导读、写功课,下午依照各自兴趣学习龙家九法,晚间由龙家长老院长老进行家规祖训的教育。每周末,这些孩子会被送到龙家大宅南方四十五里外的云梦泽北岸,在那里与野兽、魔兽搏斗,获得宝贵的实战经验,龙家影宗外务使会远远看护着这些身份高贵的宗室后裔,不过除非生死攸关,否则绝不会伸手相助。

    十二个孩子中有两名女孩, 另一名女孩叫做龙怡,宗家第二支东岭侯后裔,是个相貌恬美、笑容迷人的孩子,从小就非常懂事,喜欢与人亲近。龙姬性格比较自立,并未因性别原因特别与龙怡共处,因此在龙怡死去的时候,也未显得特别悲伤。这种冷漠让她在小小的圈子里受到了排挤。

    龙怡死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晨光初现的时候,人们在院子正中央发现她的尸体,小小的身体被绑在旗杆顶端,那里本该挂着一面绣有黑龙的红底龙旗,那天应在晨光里的确是沾满血迹的僵硬童尸。龙怡的血脉能力叫做“伪泥”,是龙家数百年间从未出现过的独特能力,她能够召唤列祖列宗的魂魄附在黑色泥浆中涂画出玄奥的偈语,那些偈语能够准确预言一个人的死期。龙怡三岁那年第一次能力觉醒,就预言出刑堂长老将于三日后死于水祸,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笑话,但三日后刑堂长老在与凉隋吕家的一次战斗中深陷敌阵,被囚禁于水瓮活活窒息而亡。

    这一次,旗杆下的石板地上有黑泥形成的文字,不用费劲心机,就能解读出这句偈语预言的是她自己的死期。别院陷入混乱,孩童们开始互相猜忌,这里是戒备森严的龙家主宅,若不是龙家人所为,这世上又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深宅大院、杀死一名宗家子弟又毫发无伤地遁走?

    龙姬身上集中了无数怀疑的目光,因为龙怡的尸体在运走时,她并未掉下一滴眼泪。三天之后,混乱渐渐平息,别院陷入一种冰冷的怪异气氛当中,是夜,五岁的龙姬独自走出小屋,跳上院墙,坐着看月,悠悠地发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叹息。这时有人在身后开口道:“我什么都知道。”

    第117章 深宅剑鸣声(中)

    “我什么都知道。”一个破破烂烂的男孩坐在院墙最高处的垛口,说。龙姬觉得有些诧异,距离这么近,她根本没发现这个男孩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抑或是自己跳上墙头之前就静静坐在那里?从她的角度看不清男孩的面貌,月光照亮残破不堪的小小剪影,龙姬从没看过那样的身影,狰狞的缝合线、胡乱绑扎的绷带、刚刚结痂就再次破裂的伤口、流着脓血的毒疮、凸凹不平的皮肤、像是凌乱挂在晾衣杆上的咸肉般摇摇欲坠的肌肉,这样的身体不该属于一个活人,而该属于一位死者、一具尸体、一个亡灵。

    小小的龙姬并未表示特别惊奇。在她49天大的时候,有着风暴骑士称号的龙家家主亲自主持了“冥婚”仪式,让三名同日出生的龙家宗室子弟与三具童尸缔结婚约,三名婴儿之中唯有龙姬成功激活了血脉中的古老能力,成为龙家第十四代子弟中唯有拥有“冥婚”之力的精英。即使龙家的各种血脉能力浩如烟海,“冥婚”也始终稳稳位于前三位之列,因为童尸在异界有着无限的成长潜力,只要假以时日,进境无可估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尚未成熟的心智受到了异界恋人的影响,开始变得冷漠、迷离、扭曲,觉得在世间的每一天都是戴上面具表演,唯有在每天的某个时刻,在精神与时间契合时间得以与异界恋人沟通的刹那,才是真正自在的解脱。在这种隔着一层轻纱看世界的精神状态下,五岁的龙姬收回目光,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龙昶。”破破烂烂的男孩说。

    “你是第几代的?宗家十四代的少年我都见过,你不在其中。”龙姬问。

    “十四代。”男孩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在别院中接受训练?”女孩问。

    “我从墙的那边来。”龙昶指一指围墙外侧。

    这回龙姬微微吃了一惊。宗家子弟别院在整个龙家主宅的中下方,宗家宅邸的边缘地带。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龙家主宅,能看到阔达三千五百亩的大院呈现正圆形状,一道弯曲的院墙将宅院分成互相纠缠的两部分,状似一幅壮观的太极图。宗室一边的屋顶、地面与院墙都以凉隋国特产的浅灰色麻石覆盖,看上去坚固洁净;而分家一侧则由色泽厚重的深褐色山岩建造房屋。同为龙家主宅的组成部分,两侧宅院却泾渭分明,以高高的墙壁相隔,仅留一上一下两道门户想通。这道横亘主宅的墙壁被称作“龙脊”,高达四丈零七尺,阔至两丈一尺六,宽度足够一架马车在上面驰骋。龙脊上有内务使日夜巡逻,每隔半里就有烽火台和箭楼,戒备森严。

    这些武备并非防御外敌,而是阻止内部互通,跨越龙脊是被绝对禁止的行为,分家子弟若非蒙长老会召唤,终生不得踏入宗家院落一步;而宗家子弟若向前往分家院落,必须向宗族长老提出申请,经由长老会审议批准后手持谕令、印章、凭条,通过两扇门户前往,并在指定时辰之内返回。前往分家预期不归,与擅自逾越龙脊一样都是立斩之罪,无须刑堂判定,任何一位内务使都有权利将触禁者当场斩首。

    龙姬所坐的位置是别院外围的矮墙,矮墙背后,那高耸入云的厚重建筑便是“龙脊”。男孩说从墙那边来,毫无疑问是一位私自越过龙脊而来的分家子弟!在龙家近千年的漫长历史中,无数分家子弟曾尝试翻越龙脊,每年都有数十颗头颅悬挂在高墙上被慢慢风干,日积月累,墙壁那端出现了一条头颅组成的长长彩带,被朔风吹干的人头缩小至柚子大小,由于死因不同呈现各种各样的色泽,随风相互碰撞发出坚果般的清脆响声。这是唯有龙家人看得到的独特风景,古老家族命运纠缠的残酷见证。

    龙家的一切资源、财富、辉煌和荣耀都集中在宗家宅邸。这里集中着凉隋国三分之一的财力,拥有令东方十七家相形见绌的庞大外务使队伍,承接各种小规模武装行动雇佣(乃至可以发动一场战争),管理着三百万亩田地与六十万名佃农,每年向整个东方大陆输出数十名最顶尖的带刀护卫,龙家护卫是整个大陆皇廷与富豪梦寐以求的保护者,即使不使用血脉能力,这些宗家精英也可以凭借“九法”立于大陆强者实力之巅。宗家子弟可以接受各种血脉能力激发仪式,可以得到系统的教育,可以尽情学习“九法”精妙,可以吃到营养丰富的食物、得到精心打造的装备、获得无数磨练进步的机会,最终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强者。

    而在“龙脊”另一侧,一切就完全不同。分家子嗣被视为低劣血统的继承者,终生做着最低级的工作,凭借食物配给苟且偷生,龙家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行动就由分家子弟完成,在长老会的眼里,这些人是“可被牺牲”的一群,多死几个人的话还可以使分家宅邸的人口密度下降一点,免得代代衍生的子嗣拥挤在无法扩大的宅院里,造成食物短缺和疾病的困扰。

    没人说得清宗家与分家的隔绝是从何时开始的,在最古老的族谱上就清晰画出了龙脊的轮廓,被供奉在长老会祖先堂香烟缭绕供桌上的那本祖训有云:龙家不纯血,实则外姓人。龙家祖先认为分家子弟实则不该被冠以“龙”这个姓氏,但无奈他们的血管中流动着龙家的血液,只能建造起黑色院落和高高墙壁,将这些污秽的血脉囚禁在主宅中,世世代代加以隔绝。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这一个“血”字。所谓“血脉继承人”这种职业,就是凭借“血统”这种神秘的纽带在家族成员间代代传承,每个家族的血统各自不同,拥有各种各样的属性、能力及变化,也都会产生各种奇怪变异,这些变异是无法控制的,但通常不会偏离血脉能力太远。

    但龙家却不同。龙家的血脉能力本身就是一个包括万有的万花筒,拥有不计其数的形态变化,就以包括龙姬在内的第十四代(全名为乙申纪龙姓十四代宗家,龙家的历史已经长到不可考证,每二十代为一纪,按照天干地支循环)五岁孩童为例,十二名幼童的能力各自相异,没有任何两人的力量是相同甚至相近的。在龙家典籍中可考的能力种类有一千零二十种,这是整个大陆任何一个家族都不可能拥有的超常现象,至今无人能够从神秘学、魔法或玄学的角度加以解释。

    一千零二十种能力之外,典籍还记载了一万两千五百种“恶变”。所谓“恶变”,就是血脉中不良的力量觉醒了,将人类转变成为某种可怕的怪物,在龙家早期历史中流传着无数这样的故事,父母睡梦中被恶变为狼獾的孩童吞噬,及笄之礼时幼童化为身长五丈的毒蛇,那时龙家人恶变的几率比力量觉醒要大得多。后来,这个大家族逐渐发现了血统中隐藏的秘密,将易于“恶变”的一支血脉彻底剔除出去,禁止通婚,筑起高墙,隔绝来往,逐渐剔除血统中的不净成分。经过漫长的岁月,宗家与分家形成了,如今宗家子嗣恶变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而分家每一名后代在年满十六岁之前都有化身成为怪物的可能性。宗家与分家,纯血与不净血,血脉能力与恶变,这就是这出悲剧的成因。悲剧已经演得太久,以至于现在无论宗家还是分家人都习惯了一切,接受了这种残酷的设定。

    分家子弟若想要出人头地,只有三种途径可以选择:

    第一,在幼年时进入“外骨坑”,迫使血脉能力觉醒,这样虽然一百人中只有不到五人生还,但很容易获得攻击性的强大力量,婴孩会立刻得到宗家的注意,得以脱离分家暗无天日的生活;

    第二,成年后未“恶变”且有天赋者可以申请加入影宗,学习龙家九法,得到些许逃离苦海的机会。“影宗”是活跃于分家宅邸的隐秘力量,成立初衷是消灭恶变者化身成为的怪物,防止它们造成大规模破坏,其后职能逐渐变得多种多样;

    第三,越过龙脊,逃过内务使的追捕隐藏起来,在年满十六岁的时刻前往长老会议事堂自首,可以获得特赦。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往往都是天赋异禀的强大战士,历史上有记载的不过寥寥几人。

    如今那个破破烂烂的男孩,竟然是越墙而来的分家子嗣,这怎能不让龙姬暗暗心惊?她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龙脊,并未发现内务使的踪迹,号角没有响起,烽火也未点燃。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那男孩笑道:“我还要回去的,他们只是睡着了。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好不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第118章 深宅剑鸣声(下)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龙姬说。

    “为什么?”破破烂烂的男孩问。

    “父亲说不要轻易将真名告诉陌生人,若对方是言灵术士的话就糟了。你可以叫我做龙姬。”女孩回答道。“你想告诉我什么?坐过来说吧?”

    “喔,好。”

    龙昶轻轻一跃从垛口落下,无声无息坐在龙姬身边。借着如水月光终于看清他的脸孔,那面色青白、皮肤剥落、眼瞳涣散的面孔确实不属于活生生的人类,龙姬发出惊奇的短促叫声,但并未感到害怕。若说丑陋的程度,自己通过“冥婚”召唤来的异界恋人要可怕得多了说起来,这种形容丑恶、带着死者气息的怪物反而令她感觉亲近。

    “你不怕我?”男孩扭过头,用露出白骨的嘴巴说。

    “这是‘恶化’的结果么?”龙姬反问道。

    龙昶摇摇头。“这是我在万骨坑里得到的能力,名叫‘甲躯’。这个身体其实是已经死去的,所以龙脊守卫察觉不到我身上的气息,偷偷潜过来也不会惊醒打盹的内务使。我的真身正在异界修炼……哎呀,又受伤了。”他的手臂上噗地凭空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没有鲜血流出,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真身受伤,就会折射在这具身体,理论上应该把这种联系减弱的吧?总之,不方便的地方很多呢。”

    女孩用亮晶晶的黑眼睛盯着他:“也就是说,你的真身和召唤物其实是倒转了?凭借召唤物生活在世间?”

    “可以这么说。但异界也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我是很辛苦地活在异界呢。”龙昶眯起眼睛回答道。

    龙姬点点头:“这种能力……跟我的能力其实很像。只是我的实力还太弱,根本没办法将异界的伙伴带过来,即使用尽全力召唤,也只是一堆不成形的白骨罢了。”

    破破烂烂的男孩望着月亮,双脚在墙头晃晃悠悠:“你是宗家子弟,不用变得很强也可以安然活过这一世了,哪像我们,一辈子不能离开这个大监牢,每天挤在鸽子笼里为了食物强迫头,不知道哪天身边的人就会恶化成怪物把自己吞掉。幸好没有怪物对我感兴趣,他们不爱吃死人吧,大概?”

    “命运是没办法选择的。”女孩的眼中没有彷徨与迷茫,“这话是教书先生告诉我的,怨天尤人一点用也没有。说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喔对啦,差点忘了。”龙昶一拍脑袋,“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死掉了吗?我知道是谁杀死了她。这段时间我经常越过龙脊到这边来闲逛,正巧看到了那一幕,不知道能对谁说,憋在肚子里涨得五脏六腑都快爆炸啦。”

    “龙怡?”龙姬转头看他,“龙怡死去的时候你在旁边?”

    男孩点头道:“那天晚上我就坐在那边的树上,盘算着偷点什么东西回去换钱,你知道宗家的物事在我们那边特别值钱,就算一个香炉两卷竹帛也够换一周的饭钱,不过又怕惊动那些大人物,被人一发现我就完蛋啦。我坐在那里等夜色再深一点,这时候,那个圆脸的小姑娘独个儿走出了院子,沿着小巷拐了个弯,到了另一个院子里面,那里站着个中年人在等她。只看了一眼,我就吓得心肝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说笑而已啦,这个身体的心肝早烂掉了——那个男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就算隔着三五十步远,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那种又尖又利的杀气,像无数小针一样扎得皮肤生疼。”

    “你认得出他吗?”龙姬问。

    龙昶被气乐了:“整个宗家我半个人也不认识啊,就算家主站在面前我也分辨不出来,能认出他才是有鬼咧!总之是个很厉害的强者就对了。他先是小声说了点什么话,离得太远我听不清,后来小姑娘蹲在地上,发动了什么法术,许多烂泥巴从地砖的缝隙里挤出来,在地上排成了歪歪扭扭的文字,具体写的是什么,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就算看清了也认不出,又没人教我识字……总之看完了这行字,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一抬手就把小姑娘杀死了,看不到是怎样出手的,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割断了小姑娘的喉咙,血喷出五步之外。他把小姑娘揪起来,回到这个院子,把她挂在旗杆上,向我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就消失不见了。这一眼差点把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我身上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又没有呼吸和心跳,居然还能引起他的警觉,吓死我了……”

    “看不见的刀子?”女孩皱起眉头,“等一下,这不对啊,我们发现龙怡的时候,旗杆下的地面有泥土形成的‘伪泥’偈语,偈语预言了她自己的死期。如果她在别处被杀死的话,怎么可能在旗杆上发动能力写出偈语?”

    男孩又拍拍脑门,从头骨上的一个破洞能看到他青白色的脑浆在颅骨里面晃晃悠悠,“忘记说了忘记说了,男人杀死小姑娘之后,用脚把地上的字抹掉,回到这个院子,把尸体挂上旗杆,然后站在那里召出了泥浆,形成那行看不懂的鬼画符,他好像有着跟小姑娘一样的能力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