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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不怎重。鼻子口里流了点血……”安锁子龇着牙不在意地笑了笑。

    “能不能再下井?”

    “怎不能?澡堂里还给我巴结了一根带嘴纸烟哩!”

    孙少平也就没理管这事。井下不好好干活,挨几个耳光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先回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就匆匆向惠英嫂家里走去。他没有吃午饭;惠英嫂肯定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捺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吹”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黄原姑娘“吹”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你是否在倾听我的歌声?愿你听见这支歌,听见我心灵的呻吟和飞溅着血泪的呼唤……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压力下和那种无时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经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头,却在无定河的桥头弄错方向;一直朝山西那边开出一百多公里,才发现他“南辕北辙”了……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并且在军马场的门口,和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梦中的藏族姑娘已经学会了汉话。她伏在他胸前,哭着说,她一直在等他;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来找她……金波醒来之后,发现他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虽然这是一场梦,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真的,他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他亲爱的人呢?她说不定在他走后,又调回了那个军马场;而且真的象她梦中所说,她一直在等着他!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用梦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对,我要立即动身,去青海,去那片梦牵魂萦的草原!

    金波象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这唯一的信物,离开黄原,踏上寻找青春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平这里停留一下,连省医学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因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当天晚上孙少平就没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矿区那家最好的饭馆吃了饭。他自己已经在惠英嫂家里吃过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后,他们沿着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各式各样的事。

    多时不见面,两个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话。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往往要胜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

    两个朋友不知不觉走出了灯光辉煌的矿区,来到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月光朦胧地照出了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无风的秋夜凉意中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吸着烟,祝福行走在他旁边的金波。“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记得,去年夏天,我的晓霞已经死了,我仍然发疯地回黄原去赴我们订下的约会。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说:“如果晓霞还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爱的人,那咱们这辈子活得该多好啊!”

    “我现在只能盼望你如愿地找到那姑娘,我们之间总应该有一个人获得完美的爱情……”少平说着,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金波沉默了一会,问:“你现在有自己喜欢的人吗?”“说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有件事,我早想对你说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金波掏出一支烟,往正在燃烧的那支上接。少平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去年夏天你离开黄原后,我就想,也许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块生活……”少平震惊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说:“秀不是已经和养民好了吗?”“有这事,她起先写信问过我一些养民的情况。我如实告诉她,顾养民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后来,秀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顾养民。

    她说尽管养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欢他的性格和气质。她说她希望找一个象你一样的人,而不管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正是这句话,才使我产生了向你提这件事的想法……”孙少平感动地看着他的好朋友。他不仅为他的好意感动;也为他们的成长和成熟而感动。是的,他们过去怎能想到,今天他们会进行这样一种谈话呢?

    “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对秀说这件事。”金波用目光询问他。

    “别这样,”少平说。”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秀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这样会毁了他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世俗的考虑,而是从客观现实出发。再说,我知道养民对她爱得很深,秀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他们的结合才是合理的……”“合理?”金波不解地问。

    少平点点头。

    这样,他们就不再提说这件事了。两个人折转身,又慢慢往灯火闪闪的矿区走去……这一夜,两个人就一块挤在少平的床上。

    他们几乎通夜没合眼,从过去说到现在,从一个话题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一直兴奋地说到天明。

    天明以后,金波就搭上去铜城的公共汽车,离开了大牙湾煤矿。两个人在汽车旁约定,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时他们将一块再来这里看望少平……金波坐火车到省城后,连火车站也没离开,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在向前飞驰,穿过河西走廊,穿过兰州,穿过无边的山峦,驶向青海。

    思绪逆着时光在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退到当年,退到那片绿色的草原和那些个红霞艳艳的傍晚……金波带着那个搪瓷缸,带着一颗狂热执迷的心,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风尘仆仆,来到了青海。

    他在西宁下了火车,即刻又搭上驶往当年部队驻地那里的长途汽车。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在车箱里激动得坐立不安。

    已经眺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脉。无边的草原在视野中一直铺向天边。

    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发黄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马群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见那支歌?

    他百感交集,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难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地方。

    当金波来到当年的部队驻地时,大吃一惊:呀!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小镇?他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几座大楼组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一条街道通过镇中心,两边是各种小店铺。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汉族。象内地一样,到处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摊贩。竹竿上挑挂着从全国各地流来的时新服装,花花绿绿,在深秋的冷风中飘扬招展。卖小吃的生意人吆喝声四起。

    部队的营房吗?军马场呢?

    营房还在。不过,大门口挂着一块贸易货栈的牌子。军马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变成了一个交易牧畜的场所。

    金波站当年熟悉的地方,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硒惶得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此行的愿望就要落空。不,也许他亲爱的人现在就生活在这个市镇上。他发现这里有许多藏民。他已经留心过街上的那些藏族姑娘,看是否能意外地发现他要寻找的人。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来。然后,便立刻跑到各种机关去打问他当年的部队和那个军马场的下落。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当别人听说他要找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时,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有人发现他不太正常,第二天晚上就有个民警找到他旅馆的房间来,详细查看了他的证件,并询问了有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