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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
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
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如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着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望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
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
阿宝摇头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
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未坠的泪水,心中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
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头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人。”
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着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一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我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人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也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
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将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纵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
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来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
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他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一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