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第14
知否番外看却东风归去也争教判得最繁枝 作者:未知
明珰的要求,三把两把就擦干了眼泪。这时她终于觉得:曹锦绣算什么啊,哪有她添孙子重要。周围的人赶紧跟着凑趣,让贺母大白天就恍惚看见了七个孙子和八个孙女婿紫袍玉带济济一堂的场景,心情舒坦得无以伦比。她赶忙叫人去儿媳那里打听准信儿,心道:这孩子来得是时候,再没人害他了,比他两个哥哥都有福气。
楚蘅的心情跟婆婆永远相反。她在房里沉着脸歪了一下午,等贺弘文回来便怒目而视:“是你让我大哥把我的药换了?”
贺弘文赶紧摇头,“不是我……是,是岳母……”虽然楚蘅面沉似水,他仍抑制不住高兴——她这么问,那便是又有了吧?
楚蘅瞪他移时,终于开口道:“你从今日起便搬去书房住吧。”
既然吃药是扬汤止沸,那便只有分居才是釜底抽薪。频繁生育是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不管有没有曹锦绣,她都不想再怀上第四个!
贺弘文不管妻子的拒绝,拥住她在脸颊上亲了亲。楚蘅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仍由他抱着。
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关系会改观吧?心思不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于是心情更加不同。
曹锦绣在罗家一晃已住了两月有余。
开始,罗家上下都十分规矩,婢女们亲切热情,比贺家强了百倍。后来便渐渐听见人悄悄议论:“奶奶的这个妹子是背夫私奔的。”“可不是吗?还想嫁给何大爷,亏她想得出!”“何家那样富贵,就是黄花闺女人家还要挑三遍呢,何况是个破鞋……”
曹锦绣又羞又恨,却又不能出言去斥骂,只得躲在房中大哭。曹锦云急了,问来问去,终于得悉,发狠把那几个口无遮拦的婆子丫头撵出了二门,又千悔万悔地跟曹锦绣赔情,保证再无此事。此后确实再无人当面说了,但所有人看曹锦绣时都换了眼光。曹锦绣羞愤欲死,连屋子都不大敢出,只躲在屋里生气,曹锦云来探望,她便摔盆砸碗地给脸色瞧。曹锦云始终小心翼翼,并不与她置气。曹锦绣还要仰仗曹锦云去说亲,也不好做得太过。她如今悬在半途,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除了期待再说一门尚可的亲事,再无其他出路。
曹锦绣正觉度日如年,曹锦云哭着来了,说是罗承嗣看上了曹锦绣,想要纳在房中。曹锦绣自然不肯——她是嫡女,怎能屈居曹锦云之下?且曹锦云也不愿意,先替她推了。但这样一来,曹锦绣便不能继续住在罗家。曹锦云紧锣密鼓地到处打听适婚男子,巴不得立刻将曹锦绣嫁出去;曹锦绣也心似油煎,盼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又过了半月,曹锦云终于送来了消息:男方名叫贺昆,才二十七岁,贩私盐起家,现做布匹生意,家道也算过得。曹锦云说,此人白手起家,如今虽不算家成业就,好歹也挣得了一份产业,他又年轻,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好日子还在后头。贺昆的妻子和他一般是贫苦出身,如今家业大了,她管家的才能却没有半点进步,待人接物一味畏手缩脚,所以贺昆决意娶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二房,好应付他越来越多的交际。
这样的家境,曹锦绣原是再看不上的。但现在她没有机会挑三拣四,曹锦云的意思分明只想将她快些送出门,生怕她多住一天便跟罗承嗣生出变故。曹锦绣无奈,又从窗缝里私下看了贺昆,虽耳后至颈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倒还不失为一副周正的相貌。
曹锦云又劝说:“他妻子貌丑无才,娘家又没权势,他早厌烦了,断不能跟妹妹争宠。再说他也姓贺,老家的亲戚便不知妹妹再嫁过,也不伤妹妹的清誉。
曹锦绣听得发火:“你还敢说!若不是你,我过得好好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曹锦云撂下脸来:“妹妹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次去琪园车上,我是不曾提起的,难道不是妹妹自己打听何家的事?是你央求我继续说合,我才带你去见了何老爷;被贺家知道了,这怎么怪得我?”
曹锦绣被堵得张口结舌,思来想去,苦于没有退路,终于咬咬牙将亲事答应下来。
因时近年末,贺昆要赶回扬州家中过年,三日后便要过门。曹锦云赶着给曹锦绣做了两套衣服,又给了她五百两银票,便将曹锦绣一乘小轿送到了船上,当即便扬帆起航。
曹锦绣穿了一身红坐在舱中,贺昆却只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不多时一个小丫鬟进来说:“老爷已经睡下了,请姨奶奶自己安置。”曹锦绣见他不来同睡,不免心中忐忑,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和衣睡下。本想睡得轻些,谁知昏昏沉沉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岸上,正睡在不知何处的一间房子里。
“姨奶奶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殊无恭敬之意,不似丫鬟。曹锦绣皱起眉头,侧过头去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相貌平平的女子,穿着也只平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曹锦绣只觉头疼,不知是否睡多了的缘故。这时床边忽有人一声断喝:“见了太太,怎么还不行礼!没规矩!”
曹锦绣一惊,顿时头也不疼了。原来这妇人就是自己的主母?虽然确实说不上漂亮,可怎么看也不像曹锦云说的那个畏手缩脚的样子。这大出她的预料,顿时便生出些“大事不好”的感觉。还没等回过味儿来,便听床边那老妪又喝道:“还躺着!这是太太,你没生耳朵?”
曹锦绣赶紧起身,只觉浑身无力,两腿也站立不住,几乎是一跤摔在那妇人脚下。她倒还聪明,虽然跪了,口中却道:“妾身曹氏,未曾问过老爷,不知与太太怎样称呼。”贺昆又不在,按说这里也不可能是扬州,她怎知道这是谁家的太太?
那妇人笑了笑,也不叫她起来,慢悠悠地道:“果然是官家小姐出身,病西施一样。”吩咐那婆子:“带她去前厅,把老爷和家里人都叫出来吧。”
曹锦绣心里七上八下,却什么也说不出。那婆子也不许她梳洗,当即便半拖半抱将她揪到了前厅。所谓前厅,其实小的可怜,不过略有个坐处罢了。那妇人向右边上首坐了,婆子将曹锦绣推在地上,便自去叫人。
曹锦绣想要起身,见那妇人冷冷地盯着她,顿时身上一凛,只得仍跪了。她第一次面对贺家的上下人等,却只能这般蓬头垢面,颜面尽失。她心上委屈,眼中便含了泪。听得脚步声,便娇柔地拿了帕子擦泪——让贺昆看看,这位“太太”怎么对待她这楚楚可怜的小妾!
贺昆却并不理她,只管往左首坐了。曹锦绣心中惊惶,思前想后,又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过不多时,刚才那婆子跟一个丫鬟搀了一位神情木讷的老妇人走进来,贺昆与那妇人忙站起身搀了那老妇,待她落座,他们方又在她身边坐了。
家里显然就这么两三个仆妇。曹锦绣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自己竟落到了这样的人家?她一肚子苦水,想着日后的拮据,只能暗恨曹锦云。
正胡思乱想,便听贺昆说道:“曹小姐,你可认得我们?”
曹锦绣一愣,抬头看了看贺昆,又看看那妇人和她身后的婆子,摇了摇头。
那妇人眼中冒出火来,那不是嫉妒,而是刻骨的仇恨,吓得曹锦绣打了个冷战,只听她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你自然不会认得我们,但我们全家都认得你!”
见曹锦绣吓得瞪大了眼睛,那妇人冷冷一笑。贺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记得小汤山吗?”
曹锦绣背上一麻。当年她父亲获罪流放,正是因为与j商勾结贪没了小汤山煤矿的银子,导致矿难,死了一百余人。听贺昆提到小汤山,她终于害怕起来,惊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今天就告诉你!”贺昆站起身,大声道,“你父亲手上有一百多条人命,我们这些人都是小汤山死难者的遗属!老太太不是我们的亲娘,她三个亲生儿子都死在小汤山!大的二十四,小的十七,都还没娶亲!她禁不住打击,疯了!”他望着那仍在痴笑的老妇,眼里浮起泪光,“我爹和招弟的父兄都死在矿井里,那时我十二岁,她才十岁。你那恶贯满盈的爹贪够了白花花的银子,怕朝廷责罚,还想着隐瞒惨况,派了人去矿上捉拿苦主。我叔叔上前去理论,被你们家的狗腿子活活打死,说要杀一儆百!我也被抓到了牢里,我娘走投无路,便上了吊!看见我脖子上的伤疤了吧?在牢里被蘸了盐水的鞭子打的!若不是钦差来得快,我也得死在狱里!隔壁的秀儿才十一,娘早没了,爹爹死在矿难里,为了养活弟弟,她把自己卖了——你回头看看她。”
曹锦绣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登时吓得尖叫了一声: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简直就是鬼!她捂住了眼睛,那名叫招弟的妇人一把将她的手扯了下来,喝道:“躲什么?这是被她主人家拿开水烫的!毁了她一辈子!这都是你爹造的孽!”
曹锦绣看着眼前这些人,除了那老妇人,每个人都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吓得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快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招弟冷笑道,“那当然。我们全村老小拖儿带女哭声震天地去衙门情愿,你妈正忙着过寿,收礼手到手抽筋,大骂我们晦气,让人拿大棒子赶!我告诉你!”她伸手捏起曹锦绣的下颌,“你擦的粉,戴的珠翠,都是拿我们的血换来的!官家小姐?我呸!”
曹锦绣大恐,落在这些人手里,她还哪有活路?她拼命摇头道:“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叫家里拿钱赎我……”
“少提你们家的臭钱!”贺昆冷笑道,“矿主心比炭黑,还不是仗着你爹贪了他的银子,一味护着他!这种朝廷命官,简直禽兽不如!死一万次都不够!活该千刀万剐,断子绝孙!”
曹锦绣哭道:“我姐姐!我姐姐会拿钱赎我……”
招弟笑道:“她只会拿钱赎她自己。你以为她那五百两银子是给你的?那是她的买命钱,五百两银子加你这个嫡小姐,呵呵!”
原来曹锦云什么都知道!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淋下,曹锦绣顿时透心冰凉。她竟然会相信曹锦云!那个卖唱贱婢生的贱种!她忽然激动起来:“当年我爹贪墨,都是她娘挑唆的!你们应该去找她……”
“哎哟三小姐,说这话您不怕咬掉了舌头?”扶着秀儿的人从她身后露出半张脸,曹锦绣不禁又尖叫了一声——那脸上有拳头大的一块狰狞的伤疤!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嘻嘻一笑,牵动伤疤,无比的诡异,曹锦绣吓得又捂住了眼睛。那女子笑道:“怎么,三小姐不认识翠云了?”
“翠云……”曹锦绣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你就是……你就是……”
翠云蹲下身,将头伸到她眼前,“三小姐好记婢就是被夫人赏了一烙铁的翠云啊。”
“你……你闪开!”曹锦绣慌忙往后躲,“你……你这贱婢勾引我爹爹……”
“呸!”翠云毫不犹豫地吐了她一脸口水,“你才是贱婢!你娘才是!你爹那老色鬼逼着我跟他,不从就要卖了我弟弟!老色鬼作践了我的身子,老□毁了我的脸!曹锦绣,我活到今天,就是等着看你们家的下场的!”
她又狠狠啐了曹锦绣一口,站起身来:“大哥,这絮就交给我吧。”
“不要!不要!”曹锦绣慌了——她母亲是怎么对奴婢的,她可一清二楚。她扑到贺昆身旁,拉住他的袍角,“贺老爷,你饶了我吧!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你……你找我表哥,你要多少银子,他都会给你的!求求你……”
贺昆厌恶地踢开了她。招弟笑道:“找你表哥?你当我们傻么?”她俯下身子,“你是咱们家的爱妾,还念着你表哥做什么?你放心,咱们不要你的命,你这条贱命,不值得我们去赔!你只要老老实实,服侍好我们的娘和秀儿姐姐。曹扒皮的闺女,让人伺候了这么多年,让你伺候人,这是便宜了你。”她转向翠云,“弟妹,这人交给你了。”
“嫂子放心!”翠云咬着牙笑,斜觑着曹锦绣,“曹姨奶奶服侍得不周到,我教导她。”
“不用指望逃,这周围住的都是当年矿丁的遗属。”贺昆丢下这句话,便去搀扶那老妇人。老妇忽然指着曹锦绣惊叫一声:“我认得!她是白无常,就是她勾走了我家锁柱儿!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在曹锦绣的惊叫声中,她扑过来掐住了曹锦绣的脖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掰了半天她才松开。
疯子!全都疯了!曹锦绣绝望地看着这家人。她明白,她完了,毁了。她将像奴婢一样活下去,或者像这老妇人一般疯掉。她忽然爬起身,发疯般向外冲去。
“回来吧你。”招弟身边的婆子一把将她揪了回来,撴在地上,“姨奶奶可别犯糊涂,我们都是粗人,手劲大,伤了您的身子可是您自个儿受苦!”
招弟冷冷地看着她,“你不是很喜欢做妾么?咱们家的妾就当丫头使。他的床,”她指了指丈夫,“你有胆子也可以爬爬试试。”
翠云掩着口笑,“来吧三小姐——哦不对,曹姨娘!奶奶我现在教给你怎么伺候脑子不清楚的人,你聪明,一定学得会!”
28
六月里,贺母收到了曹姨妈的凶信。
信是二少爷曹宁写的,先是简单地说了母亲不幸辞世,然后用绝大部分篇幅讲述了家计的艰难,表示现在连体面地发送母亲的能力都没有,实在对不起一辈子好强的亡母。最后建议,贺家在曹家原籍买的那个小田庄原先是由母亲经管的,现在母亲去世,父亲偏瘫,大哥离异后尚未续娶,所以由二少奶奶接管最为稳妥。
贺母览信,虽然急痛之下落了几点痛泪,却未曾像楚蘅想象中那般持续数日地嚎啕,只是默默地发呆,这反倒让楚蘅担心起来。
“老太太……”她禁不住叫了一声。
贺母回过神来,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叹息了一声道:“你姨妈这事,一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只是不肯信。如今……唉。”
楚蘅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一个月以前?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那岂不是曹姨妈刚死婆婆就知道了,难道是……
果然,贺母答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姨妈披枷戴锁,满身血污,对我说,她这辈子做多了错事,损了寿数,还说对不住我……”她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抬起头对楚蘅道:“我跟她姐妹一场,如今她不在了,总不忍心让她走得太凄凉,好歹送些赙仪过去吧。”
楚蘅道:“姨妈已经没了一个月,咱们的人去路上又是二十天,如今六月里,怕是姨妈早就入土为安了。钱是小事,只怕用不到亡者身上。”
贺母又叹了口气。外甥信里这个态度,对母亲身后事的关注远远及不上对钱的渴望,姐姐这辈子怎么养了这么几个东西?她心里一酸,又是两行眼泪流下,哽咽道:“我也只是最后尽这点心意,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楚蘅无话,安慰了婆婆几句,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姨妈一向身体好好的,说去就去了?”
贺母其实也有这个疑问,但曹宁语焉不详,也没处问去。幸好,隔了两天,答案就送上门来了。
来人是曹宁信中提到的贺家那田庄庄头的儿子,奉了乃父之命,前来就田庄归属讨主人示下。贺母和楚蘅叫了那人进来隔帘询问,原来曹姨妈并非寿终正寝,倒是死于非命。
那一日五少爷曹寓轻薄仆妇被他妻子拿住,闹到曹姨妈面前。曹姨妈一辈子这种事处置了多起,都是咬定丫鬟仆妇勾引老少主子,或打或卖,或像翠云那般打残了再卖。想不到夜路走多了,这一次终于遇见了鬼。那仆妇是因丈夫久病,没奈何卖身到曹家为奴,节衣缩食供养丈夫和婆婆。她本是个烈性子,被曹寓一番猥亵早就羞愤欲死,又见主母如此颠倒黑白,一怒之下便从袖中抽出剪刀,扑到曹姨妈身上狠狠攮了四五下。曹家破败已久,曹姨妈身边只有曹寓的妻子跟一个丫鬟一个婆子随侍,见状都吓得懵了,竟无一人想到去拦,曹姨妈当场毙命。那仆妇杀了主人,自知无幸,指着曹寓的妻子大叫一声“你曹家养儿为盗养女为娼”,便用剪子抹了脖子。此事泄露出去,就有好事的人说那仆妇是个全贞全节的烈妇,曹家行事不正,曹姨妈罪有应得。曹老爷犯罪流放的人,本就被士绅看不起,此事一发,曹家更是不齿于乡党,连曹姨妈数年来着意奉承的几家都因此断了往来。因曹姨妈死得大失体面,曹家只停了七日便草草掩埋。全家上下不见有人伤心,大少爷曹宦更是未等断七便跑去了赌场。
三少爷曹完回来祭奠嫡母,主动提出愿意奉养老父并几位老姨娘,前提是必须与几个五毒俱全的兄弟分家。曹氏兄弟彼此间龌龊已久,也都顾不得父亲尚在,乐得自此散伙,只是就财产的分配各执一词,谁都不肯相让。因几个儿子又嫖又赌,曹家早已没有多少家产,除了他们住的宅子,便只有曹姨妈这几年置下的五十亩地,与贺家那个田庄。曹完经了几年商,略有些积蓄,曹姨妈所出的三个儿子便主张曹完当年起家的本钱是曹姨妈和曹锦绣挣来的,如今本钱应当加倍奉还;贺家的庄子,三个嫡子都说自己最有资格打理;几个妾室没了曹姨妈约束,也都向曹老爷哭诉自己母子多年来如何被主母和嫡子欺压,如今既要分家,便该多给自己的儿子一分家底,一家上下吵得不可开交。大少爷曹宦和四少爷曹守带了几个泼皮去那杀了曹姨妈的仆妇家中讹诈,说若不拿出钱来便要卖了仆妇的女儿,被愤怒的乡民赶了出去,曹宦被打成了猪头;二少爷曹宁抢先拿走了母亲的衣服首饰,拒不交出,日夜与兄弟们隔门吵骂;五少爷曹寓雇人往贺家的庄子里去抢收庄稼,那庄头却只认贺家是自己的主人,将曹家的人撵了出去,这才派了儿子来京中请示。
贺母听得伤心,独自往佛前念了几遍往生咒,却又更加相信自己的梦,姐姐的遭遇分明是报应。楚蘅查知其意,便派了个得力的管事与那庄头的儿子同往曹家,变卖了田庄,替曹姨妈做了场超度法事,赙仪却只给了二十两。曹家兄弟大失所望,大骂贺家无情无义。那管事回来添油加醋地禀告了贺母,贺母伤感之余也便断了念想:姐姐死了,外甥对生母尚如此无情,这门亲戚便断了也罢。
怀想姐姐之余,贺母又念起了曹锦绣。自从“嫁了何家”,曹锦绣便再无消息,与贺家也不通庆吊。贺母原本为她的无情冷了心肠,然而到底是至亲骨肉,如今想她母亲没了,兄弟们俱不成器,也不知她将来如何?便又忍不住悄悄遣人往罗家去问,却未打听出所以然来。楚蘅劝婆婆:“曹妹妹聪明乖觉,何家又富贵,理当无事。”贺母摇头道:“何家再好,难道还比得上咱们家?她在咱们家里还生了外心,如今无人袒护,嫡子女又大了,哪能事事如意,倘或再行差踏错可怎么收场?可不是人人都像弘儿那般厚道。”说罢又长吁短叹。楚蘅其实早知曹锦绣并未嫁到何家,却并不知她究竟到了何处,当下假意劝慰几句,便派人喊了两个儿子来引着贺母开心。
贺鸣祺对母亲隆起的腹部很感兴趣,问祖母:“我娘肚子里就是弟弟么?”贺母被问得一乐,刚要答话,四岁的贺鸣祜在旁吐出三个字:“是妹妹。”
这话被一个幼儿一本正经说出,让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贺鸣祺和贺鸣祜的容貌都像贺弘文,只贺鸣祺聪明活泼,颇肖他早逝的祖父;贺鸣祜文静懂事,偏惜字如金的劲头有几分像宗楚蓂,尤其刚才这一句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让人吃惊之余又有些忍俊不禁。云嬷嬷便笑道:“祜哥儿想要个妹妹么?”贺鸣祜摇头道:“爹爹想要个妹妹。”说得楚蘅也红了脸,心里暗怪贺弘文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自从发现怀上了这个孩子,楚蘅便将贺弘文撵到了书房去住。贺弘文独居无聊,每日回家后便叫了两个儿子去教他们识字,陪他们玩耍,到就寝时才送了回房。虽然楚蘅始终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两个儿子却真的跟他亲近了不少,在楚蘅面前都把“爹爹说”挂在嘴上。
楚蘅有时候也会疑惑,自己到底要怎么样?说起来,贺弘文在男子之中算是个好的了,勤勉好学,踏实上进,性格温存,对她和儿子都很细心,虽说不纳妾是她娘家的要求,却也难得他一直无怨无悔地恪守着,即使在他母亲的苦求下,在遭遇她冷待之后,也始终没有异心。她明白他想让她高兴,她有时候也想就这样吧,可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任性——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天下多少女人都不用活了。她知道她应该感恩知足,可她还是不开心。她父亲是个好男人,哥哥们也是,所以她以前不知道遇到一个好男人有这么难。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可丈夫与哥哥为什么就如此不同?父亲早逝、早早要顶门立户的人,难道不该更坚强可靠些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就不是?
她曾经怨过婆婆,觉得如果不是婆婆搅在中间,丈夫就是个完美的丈夫;但后来她明白,其实丈夫和婆婆的性子是一样的,绵软得太过,什么事也不愿抉择,什么后果也不愿承当。比方说,婆婆后来明明不愿替曹锦绣去商量圆房的事,却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在儿媳面前感到不好意思,便会将曹锦绣供出来,意思是“她要这样,我也无法,与我无关”。丈夫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比婆婆更会把歉意做到十足,仿佛只要这样她就不该再怨他。这对母子有着些很天真的想法:只要每个人都让一步,日子就好过了。比如她再大度些,曹锦绣再善良些,岂不是两全其美?话是不错,如果买卖双方都让一步,集市上便没有争执了;如果两个国家都让一步,边境上便没有摩擦了;如果每个官吏都不徇私,每个大臣都不擅权,每个皇子都不争位,朝廷便万世太平了。可哪个人会存这样的指望?这样想的人与其说是幼稚,不如说是无能,因为他们不具备解决任何矛盾的力量和勇气,于是只能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连对盛明兰,贺弘文都能做出将难题推给她的事情来——如果她答应曹锦绣进门,那是他贺家怜贫惜弱,有情有义;如果她不答应,那是她嫉妒成性,铁石心肠。横竖这麻烦虽然是他惹上的,恶名却与他无关。连他曾一往情深的明兰都不过如此,她一个后来者还能指望他怎样?所以她不怨恨他,只是也不愿再花心思去憧憬恩爱无间的日子罢了。
熬着吧,最好一百年无事,那他就会一直是个温和体贴的好丈夫。可她有时候难免担忧:如今太医院里的很多麻烦有父亲替他挡了,若有一日父亲挡不住了,他可怎么办?在官场上,是无法模棱两可地抽身躲过去的。在此之前,她的祺儿祜儿能长大到足够替她分忧吗?这样想着,她的心便沉下去,与这些相比,后院里的纷争当真是微不足道了。